第 17 章

「小譚,別來無恙?」

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譚斌驚訝之下,說話都有點結巴,「你你……怎怎麼是你?」

方才她對著電腦還在想,這份由垃圾數據攢成的報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裡,肯定會被質疑得一無是處。

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現身,這份驚嚇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問她:「你呢?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MPL有規定,VP以上的級別,才能乘坐商務艙,所以他疑惑。

譚斌發覺自己反應過度,努力定定神,開始比較正常的對話。

「哦,我遲到了,所以免費升艙。」

「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麼我坐了他們十幾年飛機,從沒有受過這種待遇?」

「您得會哭,還得會扮可憐啊!」譚斌笑,趁機上下打量他。

正裝的白襯衣,深灰色的西褲,領帶疊得整整齊齊塞在褲兜裡,露出一點灰藍色的邊緣。

旁邊的行李架下掛著一個黑色的西服套。

這種裝束,要麼是從商務場合中匆匆趕到機場,要麼是下了飛機另有正式會議。

譚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這是……」話到舌尖打了個轉,「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顯然不願多談。

譚斌頗為識趣,即時噤聲,大腦略轉幾轉,已經恍然。

看樣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級別不可能太低,否則他不會坐商務艙。

很奇怪,這一瞬她忽然覺得如釋重負,彷彿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

原來上下級的身份消失,她對他所有的敬畏也在這一刻消失。

譚斌合上電腦,輕輕吐口氣,「我該怎麼稱呼您?程總?程首代?」

程睿敏側過臉,為她的敏感略露驚異。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貼身的白色麻紗襯衣,頸部鬆鬆繞著條領帶一樣的絲巾,美少年一般的乾淨清爽,不說話的時候,像永恆的大四女生。

但偶爾的,她年輕的臉上會有一閃而過的寂寥,似歷劫紅塵。

前兩次見面後,他曾與余永麟有過如下的對話。

「奇怪,那樣的美色,在身邊多年,我竟沒有注意到。」

「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會發現,公司裡的美女不止她一個。」

「是什麼原因,讓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心無旁騖,為工作如此賣命?」

「我記得,你用同樣的問題問過徐悅然,她怎麼回答你?」

「她說,當她發現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愛護自己。」

「That is it,兄弟。萬幸我老婆沒受過那種教育,還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程睿敏牽牽嘴角,臉上浮起一絲強烈的自嘲。他移開目光,欠欠身回答譚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像以前一樣,叫我Ray。」

這表示他已經默認了她的猜測,果然是高昇了。

譚斌很戲劇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麼時候請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願意,我的錢包我的人,隨時隨地恭候。」

「嘖嘖,聽起來沒有任何誠意。」

程睿敏回過頭,神色凝重:「我是認真的。」

譚斌禁不住笑,心裡說,又來了。

對這種曖昧的遊戲,他似乎樂此不彼。這回她不再上當,乾脆不接話。

程睿敏遞過一張名片,「我在上海要停留一個星期,上面有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譚斌接過,正面果然印著「首席代表」四個字。

她翻到背面,原來是一家荷蘭的知名公司。

「喲,終於從乙方翻身做甲方了。」

「是啊,不過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裡卻有隱約的苦澀。

「壓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為人打工,換湯不換藥。」

話是這麼說,譚斌卻明白,此湯非彼湯,此藥也非彼藥。

她抬頭看看程睿敏,有點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多談,也明白他下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從何而來。

論起行業排名,這家荷蘭公司在世界級的同行中,絕對可以擠進前十名。但是因為中國的WTO 五年行業保護,目前的在華業務都是剛剛起步,還處在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創業階段。

程睿敏的這個首席代表,完全相當於拓荒者的角色,沒有定規可依,也沒有經驗可循,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還是要依附於PNDD這類壟斷企業,不過身份由供應商變成了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為元老,但稍有不慎,就會淪為長江前浪,為後繼者做了嫁衣。

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在十年間在行業內建起的人脈,依然有效。

算一算,距離他離職,已經兩個半月了。

回想這兩個月,譚斌的感覺,竟像兩年一樣漫長。難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過山車,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兩重天。

她把幾句場面話在心裡過了無數遍,好像哪句說出來都假惺惺地不著邊際。

正躊躇著,程睿敏膝頭的雜誌滑落,他彎腰去拾。

明亮的光線下,譚斌驚見,幾根白髮夾在烏黑的發絲間異常觸目。

她徹底沉默下來,目光轉向窗外。

飛機正在云上緩緩飛行,機身下云海翻湧,云海之上卻是天宇澄淨,陽光燦爛。

譚斌忽然想起當年轉職時,余永麟說過的話,「銷售是最刺激的行當,也最摧殘人的身心,我從不讚成女孩兒做銷售,壓力太大,代價太高……」

她回頭,「Ray,我想問個非常唐突的問題,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一笑,把手裡的雜誌塞進座椅靠背。

過一會兒他說:「問吧,好像我還沒有被人問倒的記錄。」

「您後悔過當年的選擇嗎?我是說,選擇銷售這個職業。」

「沒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靜靜地看著她,「你畢業得晚,沒有趕上這個行業的黃金時代。那時公司面對新市場是一張白紙,客戶對新技術有強烈的渴望,卻一無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間從容探索磨合,我們在和客戶一起成長,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發自內心。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就算以後離開這一行,我也不會忘記這段經歷。」

也包括經歷過的艱難、傷害和絕望?

譚斌想問,張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沒錯,好的壞的都包含在內。」程睿敏彷彿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對Tony 他們說,不要怕艱苦和壓力,每一段荊棘走過去,回過頭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筆財富。」

「可是腳踩過荊棘,真的會疼。」

「你避不過去,小姑娘,這就是真實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過去,同樣的東西再傷害不到你。」

譚斌搖頭,「也許後面等著你的,更壞。在你覺得不可能更壞的時候,更加壞無可壞。」

程睿敏頓時莞爾,「小譚,看不出來,你居然是個悲觀主義者。」

「悲觀不是壞事,凡事想到盡頭,後來的每一分轉機,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側頭看她,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說話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銷售,後悔過嗎?」

「Never。」譚斌說,「路是自己選的,後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從不回頭看。」

就像瞿峰,他是什麼樣的人,在學校時她就清楚。那時他從不參加同鄉會之類的活動,拚命交往的對象,是教授、系主任、學生會幹部,出人頭地的情結比誰都重。

畢業時別人的紀念冊上,都是同學之間的祝福,他的紀念冊前十幾頁,是院長、黨委書記、系主任……的簽名。

那時她迷戀的,可不就是他那份與眾不同。那麼最後的結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與其後悔遇人不淑,不如檢討自己沒有帶眼識人。

譚斌下意識地咬著手中的紙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膚相觸之處似有電流通過,譚斌顫了一下。

他卻只是掰開她的手指,取出紙杯放在桌子上,溫和地說:「已經咬爛了。」

紙杯上滿是她的牙印,杯口邊緣已被啃得慘不忍睹。

譚斌臉上立刻湧出兩團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