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皮膚很白淨,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樣不透明的白色,那點紅暈便像水面上的漣漪,眼看著漸漸擴大,最後連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變得通紅。
程睿敏的心臟在這一刻忽然變得柔軟,沒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不合時宜的心軟,都會給他帶來難以控制的後果。
他對徐悅然心軟過,結果她如黃鶴一去杳然不再復返。
他對李海洋心軟過,卻把自己送進絕境,被人以最決絕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劉樹凡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依然言猶在耳,「我對你個人沒有任何成見,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很難過,但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選擇。」
這就是Business。
程睿敏確信,今後很長一段日子,他會一直記得這句話。
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這個原則,一切將會變得簡單。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務鍵。
空姐迅速走過來,俯下身子低聲問:「先生,請問有什麼需要。」
「咖啡,請為這位小姐換杯咖啡。」
空姐接過那個被咬得亂七八糟的杯子,職業化的微笑掩蓋住了驚奇之色,她頷首,聲音裡似含著蜜糖:「好的,很快就來,您需要再續點咖啡嗎?機上還供應含酒精的飲料。」
程睿敏搖頭,亦笑得溫柔至極,「不用了,謝謝!」
譚斌感覺自己在那位空姐眼裡直如空氣一般,被刻意選擇忽略。
她冷眼看著兩人眉來眼去,直到空姐裊裊離開,才撇撇嘴說:「您這張機票真值得! 往常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回的反應比110還迅速。」
程睿敏失笑,「你這丫頭,有點刻薄啊,對乘客象春天一樣溫暖,有什麼不對?」
譚斌只笑不評價,心想她為什麼不對我溫暖一把?還有前排那個胖子,讓他按鈴試試,看能不能享受到如此慇勤甜蜜的服務。
這時機身突然一震,然後開始劇烈搖晃,晃得人內臟挪位。
譚斌一向自詡神經堅韌,此刻猶自五內翻騰,有要吐的衝動。
頭頂提示繫緊安全帶的標誌亮了,廣播裡機長的聲音波瀾不驚地宣佈:飛機遇到了強烈氣流。
譚斌迅速扣上安全帶。
程睿敏卻沒有動,緊緊閉著眼睛,臉色發白。
「你沒事吧?」
程睿敏搖頭,眉心已經皺在一處。
譚斌看看他,不再出聲,俯身為他繫緊安全帶,順便把座椅前的清潔袋抽出來撕開,放在他的手上。
程睿敏勉強做出個謝謝的口型。
譚斌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同情。
她有過一次暈機的經驗,一夜沒睡直接上了飛機,結果吐得一塌糊塗,只想從舷窗裡跳下去一了百了。
機身接連兩個大俯衝,機艙內一片驚叫聲。
譚斌覺得腸胃心臟似乎都從嘴裡拋了出來,二十秒之後才算復位。
程睿敏解開安全帶站起來,空姐上前阻攔,看到他慘白的臉色也不禁駭然,伸手為他推開洗手間的門。
洗手間的門關上,外面聽不到任何聲音。
譚斌自顧不暇,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
幾分鐘後飛機終於衝出了對流層。
程睿敏從洗手間裡出來,乏力地靠在椅背上,但臉色沒那麼難看了。
譚斌注意到他眼眶周圍有鮮紅的出血點,那是劇烈嘔吐過的幌子。
她知道有些人的皮下毛細血管非常脆弱,遭遇稍大點的壓力,比如嘔吐時,血管末端就會爆裂,在皮膚表層形成觸目的出血點。
盡職的空姐走過來探視,譚斌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然後做了個手勢。
空姐點頭,取來毯子搭在他身上。
譚斌挪開程睿敏緊握的手指,把一杯熱茶交在他手裡,忍不住責備,「你這樣的身體狀態,根本不該上飛機。Bowen那次知道吧?重感冒還要堅持飛,誰勸都不聽,結果下了飛機直奔醫院,耳膜穿孔。」
程睿敏本來沒有力氣說話,卻聞聲睜開眼睛,虛弱地笑。
「要不怎麼說人在江湖?」語氣非常無奈。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似在探尋什麼,有點茫然,但出奇地柔軟專注。
譚斌被看得非常不自在。異性的目光通常有很多種,但這一種,是她第一次見到。令她的身心如陽光下的雪人,無法抗拒地融化。
她察覺到某種危險的信號在漸漸逼近。
幸虧頭頂的廣播再次響起,提醒旅客繫緊安全帶,收起小桌板……
飛機已經開始下降。
譚斌趁機錯開眼光,檢查安全帶,調直坐椅靠背,收起電腦,整理上衣,有點手忙腳亂。
程睿敏望著她線條柔和的側影,微笑,然後閉上眼睛。
隨著咣噹一聲巨震,飛機降落在虹橋機場的跑道上。
商務艙的乘客勿需任何等待,可直接下機。
譚斌收拾手提行李準備起身,程睿敏按住她:「我先走,你再等一等,機場人多眼雜,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對你不好。」
譚斌怔一怔,隨即明白他的意思。
上次的大清洗,令於曉波這種人精都噤若寒蟬,她在公司根基尚淺,一旦捲進去,沒有人會再像余永麟一樣為她開脫。
譚斌伸出手,「再見。」
程睿敏握住,手指留在她掌心的時間,明顯長得超過社交禮儀的要求。
「再見。」他說。
白襯衣的影子在艙門處停留幾秒,終於離去。
譚斌提起電腦,作為商務艙中最後一個乘客,慢慢跨出艙門。
她的身後,大批的普通乘客,喧囂聲裡踏上棧橋,漸漸有人超過她,大步流星趕到前面。
一樣的西服革履,一樣的日行千里,都是商旅生涯中的無謂過客,卻人人樂此不彼,引以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