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十里河,譚斌終於察覺不對,「再往南就出北京了。」
程睿敏說:「沒錯,咱們奔著京津塘高速去的。」
「京津塘?」譚斌下巴幾乎落地:「我們去天津?」
「差一點兒,塘沽。」
譚斌挑起眉毛看著他。
程睿敏解釋,「今天是休漁期結束的第一天,一會兒上了高速你就知道了,全是北京的牌子,都是往塘沽方向去的。」
譚斌喃喃:「真奢侈。」
為吃頓飯來回往返三百多公里,她實在無法理解這種熱情。
看她把眉毛眼睛鼻子全皺在一處,以表示完全的不以為然,程睿敏忍不住笑:「後座有鬆餅和咖啡,扛不住了你就先墊一墊。」
譚斌不餓,可是聽到咖啡兩字就有點忍不住,探過身取在手中。
紙杯上是熟悉的Logo,味道也是熟悉的,星巴克家的焦糖瑪其朵。
香濃豐盈的醇厚,讓她記起初夏的某個上午,陽光燦爛滿城新綠,她也是這樣手持一杯咖啡,躊躇滿志地走在北京的街頭。
一轉眼流光飛逝,北京著名的秋天即將來臨。
這個夏天有足夠的理由讓譚斌記憶深刻。以往的歲月裡,沒有一個夏天,令她把物是人非四個字,理解得刻骨銘心。
她喝口咖啡,立定心思隨遇而安。
上了京津高速,兩個方向的車流果然明顯不均,往南去的,清一色全是京字打頭的牌照,高中低檔,各色車型應有盡有。
譚斌歎為觀止,擔心地問:「會不會塞車?」
程睿敏搖頭,「高峰是上午,第一撥嘗鮮的已經過去了。」
「這是在雍和宮搶燒頭香嗎?還是吃了第一隻螃蟹有獎盃頒發?」她依然不能理解。
程睿敏側頭,雖然墨鏡遮著大半張臉,但看得出他在笑,為她那點小小的執著。
「人有追求總是好的吧。」他回答。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艘港口停泊的舊海輪。此時太陽尚未完全落山,艙頂的霓虹燈已經亮了起來。
不出意料,特意來趕場的食客很多,大廳包間座無虛席,一片熙熙攘攘。
譚斌站在門口溜了幾眼,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這裡的服務生,竟沒有一個女性,清一色白衣黑褲的男生班。
就連門口舷梯處的迎賓,都是幾個西服筆挺的英俊小夥兒。
程睿敏報出姓名,那長得酷似潘瑋珀的男孩子客氣回應:「程先生您請,老闆一直在等您。」
腳下的舷梯皆為簇新的不鏽鋼,亮得能映出清晰的人影。一階階通往不同的艙層,盡頭處是頂艙的甲板。
程睿敏回頭照應:「當心腳底下打滑。」
譚斌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程小幺。」頭頂驀然炸響一個渾厚的聲音,居然壓住了周圍的喧囂。
譚斌抬起眼睛,只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吊兒郎當地斜靠在欄杆上,一式的白襯衣,下襬一半落在長褲外面,袖子一直捲到肘部。
背著光她還沒有看清五官,那人已經一陣風似的卷下來,一把抱住程睿敏。
譚斌吃驚,禁不住後退兩步。
那人大力拍打程睿敏的後背,連聲說:「我說程小幺,你丫見天的忙什麼呢?人影兒都瞧不見,二子他媽一直惦記你,想得淌眼抹淚兒的。」
當著譚斌的面,程睿敏明顯有點尷尬,低聲說:「我有朋友在,你給我留點兒面子。」
那人便抬起頭看向譚斌。一般的三十多歲,五官不見特別出色,就是傳統的鼻直口方,眼睛雖不大,卻精光閃爍,自有一股逼人的氣勢。
譚斌朝他微笑。
他這才放開程睿敏,上下打量幾眼,「操,人模狗樣的,哎,我說,你丫怎麼越長越回去,年紀都長到哪兒去了?」
譚斌拚命咬緊下唇,把臉轉到一邊。
程睿敏無奈地動動嘴角,把車鑰匙遞給他,「後備箱裡給你帶了幾瓶酒,記得給我留一瓶。」
那人頓時眉開眼笑,「成啊,還惦記著兄弟,哥幾個沒白疼你一場。」他望著譚斌,「妹妹來一趟不容易,想吃什麼告訴哥哥,千萬甭見外啊!」
「行行行,我們有什麼吃什麼,你忙你的去吧。」程睿敏推開他,就手拉過譚斌, 「來,我們到艙頂等著,透透氣。」
譚斌沒有反對,回頭沖那人笑笑,跟著程睿敏爬上頂艙的甲板。
沒想到甲板上另有天地。
窄窄的地方只夠放置一對籐椅和小桌,卻三面臨水,視野開闊,藍白兩色的桌布在晚風中獵獵作響。
程睿敏指點著遠處密麻麻的一片船桅,「那些就是靠港的漁輪,北京市場的渤海海鮮,很多來自它們。」
「喔。」譚斌踮起腳尖,「每天都有嗎?」
「對,這家店天天派人去蹲點兒,船一靠岸就現金交易。咱們待會兒吃的,離水不會超過三小時。」
譚斌無法壓抑好奇,追問:「剛才那是老闆嗎?為什麼他叫你小幺?」
程睿敏為她拉開椅子,笑笑,「他是我高中同學,當年班裡關係特鐵的三個人,自稱三劍客,他是老大,我年紀最小,所以就成了小幺。」
想起那人一口一個程小幺,譚斌低頭笑。
程睿敏接著說:「x中有名的三隻害群之馬,有些老師現在還記得,提起來就搖頭。」
x中是個什麼樣的學校,地球人都知道。
譚斌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北京上的高中?我怎麼記得你是南方人?」
「你沒記錯。」程睿敏把兩條長腿翹在欄杆上,眼望著前方,一時沒了下文。
遠處夕陽下的漁船,逆著光勾勒出一幅黑色的剪影,寂靜而安詳。
譚斌靜靜地看著他。
「小時候我媽一直駐外,我爸忙得顧不上管我,我是跟著外公在廈門長大的。初三才回的北京,南方呆慣了,怎麼著都不適應,一不高興我就離家出走,輪著去他們兩家蹭吃蹭喝,尤其是老二,他媽把我當小兒子一樣心疼。」
他沒有再說下去,仰起頭微笑,眼睛裡卻分明是沉溺往事的光影暗換。
也許是譚斌敏感,覺得他平平淡淡的語氣裡,似乎暗藏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她轉頭,適時的保持沉默。
此刻西方天際燃燒著一片燦爛的晚霞,薔薇色的餘暉閃爍不定地照在水面上,萬點金鱗霍霍跳動,周圍的一切都似籠罩在金紅的焰火中。
譚斌靠在欄杆上,看得幾乎呆住。
平日生活的城市,日出日落皆藏匿在高樓大廈的背後,這般瑰麗的景色,簡直無處可覓。
服務生送上飲料和啤酒,程睿敏打開一罐遞給她,「很漂亮是吧?可惜是內海,不然更壯觀。」
譚斌說:「我不能看見太美的東西,看著它轉瞬即逝,心裡就難受。我媽一直說我是賈寶玉的脾氣。」
程睿敏轉頭看她,「奇怪的比喻,臨風流淚的,不是林黛玉嗎?」
譚斌笑:「你不知道,我們家是把我當小子養的,自小我也只和男孩子玩,搞得現在經常覺得自己性別倒錯。」
程睿敏微笑,輕輕碰一碰她手中的易拉罐,「來,為你倒錯的童年乾一杯。」
譚斌與他碰了,又很豪邁地乾了,很有點唏噓,「小時候總以為長不大,十七八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會老,沒成想走著走著真的就奔三十了。」
她自嘲地笑起來,並沒有注意到,程睿敏正從身後含蓄地打量她。
她的眼前是絢爛繽紛的云海。夕陽最後的餘光,在她的側臉上描出一道金紅的光暈,柔軟乾淨的肌膚,絨絨的質感似六月枝頭的蜜桃。
他感覺到熱,悄悄拉了一下衣領。
太陽終於完全落下去,整個天空和海面也跟著暗淡,頭頂的顏色一層層變幻,從玫瑰紫、葡萄灰到黛青,最後完全歸於夜的沉寂。
「下去吧。」程睿敏說。
包間內已經備好了餐。清蒸花蓋蟹,白水蟶子,海膽刺身,毫不花哨的烹調方式,卻因為材料的新鮮,鮮甘美味至極。
當即把城內飯店的海鮮,比成了脫水的蘆柴棒。
譚斌不禁食指大動,但她吃蟹的水平一向差勁,正要不顧矜持直接上手,方才那男子,飯店的老闆推門進來。
他遞給程睿敏一張對折的白紙:「你托的那事兒,許子幫你辦成了,讓你直接跟這上面的人聯繫,那小子還說了,幫忙沒問題,可當年你cei人那一黑磚,人還記得呢。」
他轉頭問譚斌,「妹妹,我跟小幺說兩句話,你不介意吧?」
譚斌識趣地放下餐巾,「我去洗手間。」
程睿敏卻立刻伸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小譚不是外人,嚴謹你說吧,沒關係。」
彷彿通電一般,譚斌的臉呼一下熱起來。她猶豫片刻,再沒有動,但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那嚴謹看看他,又看看譚斌,眼中閃過一絲恍然的笑意。
程睿敏假裝沒看見,只是說:「要不你跟他遞個話,大不了我讓他還一磚頭。」
嚴謹哈哈大笑,起身拍著他的肩膀,「你倆找個地頭兒決鬥吧,哥哥我不管了。得,你們慢慢吃,我不做燈泡,妹妹,哥哥走了啊!」
譚斌笑著擺手:「再見。」
他卻站住,換了一口天津話:「程小幺,介水靈一姐姐,像朵剛掐下的花兒似的,你好好愛惜,可別遭價了。」
程睿敏幾乎崩潰,「您趕緊走吧,大哥我求您了!」
服務生在旁邊偷笑,結果被嚴謹揪著前襟,一路拽出門,「跟我出去,你這小子,怎麼一點眼力價兒都沒有?」
他向譚斌擠擠眼睛,門在他身後咣噹一聲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