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座位拆開了看,紙盒裡套著一個精緻的木頭盒子,上面鐫刻著西番蓮的古樸花樣。
再抽開盒蓋,譚斌嘩一聲,頓時睜大了眼睛。
盒子裡竟是一枚絢麗晶瑩的田黃印章。
就算平日對這些瑣碎的小玩意兒不感興趣,可是跟著沈培耳濡目染,關於雞血田黃的市值,多少也知道一些皮毛。
看那田黃的成色,溫潤細膩,似半透明的凝脂,即使是彩凍石仿冒,亦屬其中的上品,價格無論如何不會太便宜。
她疑惑地取出來湊在眼前細看。
觸手之處清涼滑膩,章底手刻的幾個字,筆意濃郁,為古樸圓熟的小篆。
眯起眼睛努力辨認,也只能勉強猜到兩個字。看看底部還殘留著紅色的印泥,譚斌哈口氣蓋在白紙上,這下倒是看清楚了,可呆在當地半天做不得聲。
那七個字是:「十分紅處便成灰」。
譚斌少年時代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某本書裡曾用過這句話。那時她還在高中,尚不明白樂極生悲以及盛極必衰的辯證關係,只是無端覺得觸目驚心,似有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踵。
很久以後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出處。
在少年的心裡,「十分紅處便成灰」,似乎比「開到荼蘼花事了」更加慘烈。
多年之後再見,最初的那份震盪感依然存在。
譚斌詫異地盯著紅色的印記。到底是誰呢?
想起文曉慧評價男友:和平年月又不指望他替我擋槍子兒,那麼他肯在我身上花費金錢和時間,大抵應該還是愛我的。
所以如今送禮都恨不得把價簽雙手奉上,以示情真意切,還有誰肯送如此個性的禮物?
好在木盒底部另有張卡片。
小小一張白色卡片,正面用流利的行草寫著:恭祝芳辰。翻過來兩行同樣的筆跡: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而簽名,則是她曾經在合同上見過無數次,熟得不能再熟的三個字,程睿敏。
明天就是譚斌二十九歲的生日,這是一份有心的生日禮物,一個別緻的邀請。
譚斌抱起膀子坐下,不知是不是正好在風口下,感覺有點冷。
她料著程睿敏是做事極有分寸的人,這塊印章很有可能是仿鄧石如的近代贋品,價值不會太離譜。
譚斌多少見過些世面,比它更貴重的禮物也收過。關鍵是前後沒有正常鋪墊,突然劈下一個
雷,她沒有足夠心理準備。
前幾次見面,程睿敏言語間若有若無的曖昧,不是察覺不到,但虛榮心作祟,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相當享受這點曖昧。
僅此而已。
這世上誠然有很多美輪美奐的好東西,但不是人人都有足夠的資格買單。勉強擁有,也不代表從此就能所向披靡,心想事成。
不過遠遠地欣賞評點一番,然後拋擲腦後。
這是譚斌自時尚雜誌眩目的大牌廣告中得來的經驗。
可是這份重禮一出,彷彿窗戶紙被捅破,一切都變了味道。
似程睿敏這般人才,覬覦的人不知有多少。他犯得著八字尚無一撇,就貿然拋下賭注?
下意識裡,譚斌強烈感覺這不是他的風格。
她收起印章,決定赴這個約會,看看葫蘆裡究竟裝的是什麼藥。
「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他用的是白居易,譚斌自然也回他白居易,編輯成短信發出去。
一心以為很快會有回覆,但是沒有。
一直到下班,手機響了又響,都不是她等的號碼。
譚斌便有點牙癢。心想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他玩得真是嫻熟。
已是週末,同事陸續告辭,她還在悶頭處理郵件。
手機再響,空蕩蕩的辦公室裡格外驚心。
譚斌瞟一眼來電顯示, 若無其事轉開臉,等它唱完大半首歌,方按下通話鍵。
「您好,我是譚斌。」典型公事公辦的腔調。
那邊似乎被噎了一下,半天沒有聲音。
「請問您哪位?」譚斌假惺惺追問。
「程睿敏。」終於報名。
「有事嗎?」自己都覺得真TM矯情,那條短信是誰發的?
程睿敏顯然也被鬧糊塗了,沉默片刻回答:「我剛下飛機,才看到你的短信。」
「呵。」譚斌頓時洩氣,意識到自己的無聊,立即換了一副口氣,「對不起,我差點忘了。謝謝你的禮物。」
「你已經收到了?」
「收到了。很特別,我很喜歡,謝謝!」
程睿敏輕笑,「就是說,你的短信,我可以理解成一份邀請書?」
譚斌「嘿」一聲,然後說:「這叫一個黑白顛倒,明明是你先開口的,我最多算一RFQ(Request for Quotation)。」
「誰先開口並不重要。」程睿敏慢條斯理地回答,「小譚同志要不要我提醒你?我約的是冬季,你可是提前到了秋天。」
譚斌啞然,找不出任何話反駁。
程睿敏談判桌上縱橫十年,三十六計駕輕就熟,論起口才和心計,哪一樣她都不是對手,還是藏拙為妙。
「算了,我從不跟女孩子計較。」程睿敏說,「還是我犧牲一次吧,明晚你方便嗎?」
「沒問題。」譚斌不想再耍什麼花樣,老老實實回答。
「總要先吃晚飯。你想吃什麼?」
「海鮮。」譚斌心頭窩火,一點都不客氣。
「真狠啊。」程睿敏在電話那頭笑,「好,我大出血,你挑個地方。」
「有什麼可挑的?東邊吃來吃去就那麼幾家,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那我就做主了,剛想起一個吃海鮮的地頭,明天帶你過去。」
「什麼地方?」
程睿敏故意賣著關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見。」譚斌更乾脆,根本不打算成全他。
「明天見。」一向沉靜自制的程睿敏,忽然有了微弱的挫敗感。結束通話前他補充一句,「穿得隨便點兒,帶件薄外套。」
週六早晨開始,陸續收到不少短信和電話,父母同事朋友,都在祝她生日快樂。
譚斌感動,沒想到有這麼多人記得她的生日。
沈培電話打進來的時候,她正手忙腳亂地換衣服。
聽沈培抱怨完糟糕的路況,她如實匯報,「我要去和別人吃燭光晚餐了!」
沈培說,「去吧去吧。沒有其他人做比較,你不知道我的好。」
譚斌說:「臭美!」
沈培回敬:「好好玩,以後你就沒機會了。」
譚斌說:「呸!」
沈培哈哈大笑,很快掛了電話。
約定的時間已到,譚斌還在鏡子前皺眉。
她的衣櫃裡向來欠缺休閒的衣服,程睿敏一句「穿得隨便點兒」,著實難為到她。
最後只好胡亂套件小T恤,下面是條軍裝休閒褲,側面羅羅嗦嗦一堆口袋。
又紮起頭髮,只在臉頰上補點胭脂就出了門。
程睿敏的車停在樓下,人站在車子外。看到譚斌走近,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
他說:「天,這一身看上去只有十八歲。」
譚斌訕笑,「您說的是衣服吧?謝謝!」
程睿敏居然罕見地臉紅。
譚斌也就不忍再說什麼,自己開門坐進車裡。
副座上放著一大束香水百合,她拾起來,「我的?」
程睿敏點頭,笑意盎然,「生日快樂!」
譚斌有霎那的失神,這是第一次在自然光線下見到他的笑容,溫和澄淨如二月春風。
她輕輕呼氣,讓自己從屏息中慢慢鬆懈下來。
「繫上安全帶。」程睿敏低聲提醒。
要離得這麼近,譚斌才能聽出他聲音裡掩不住的沙啞疲憊,她不安地側頭看看他。
他的形象還是一貫的清雅妥貼,神色略見疲倦,可是眼神靈動,依然是她從前熟悉的神采。
譚斌放下心來,低頭扣上安全帶。
帶子長度有點緊,她扭過身子盡力調整。
「鬆手,我幫你。」他俯身過來,離她極近。
他的身上有沐浴液清薄的香氣,微涼的指尖偶爾觸到她裸露的肌膚。譚斌忽然覺得不自在,略仰仰身,「我自己來吧。」
程睿敏笑笑:「好了,我們出發。」彷彿沒有留意到她的侷促。
譚斌把視線移到窗外。
週末的街道不復平日的窄仄,雖然已是八月底,午後四點左右的陽光依然熾烈,白花花地照在柏油馬路上,整個路面表層浮動,像是籠罩著一層水霧。
車內卻溫度清涼,封閉的空間裡滿是百合馥郁的清香,音響開得很低,Leann Rimes和Ronan Keating的聲音似在絮絮低語:你載著我的歲月沉浮如河水,無論走過多遠我們的過去依然讓我新奇……
程睿敏開車時仍舊習慣性地沉默。車子輕快地拐上東四環,一路向南。
一直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