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再清醒時,人已在醫院。

眼前模糊一片,有人試圖和她說話,耳邊卻嗡嗡聲不斷。

譚斌努力睜開眼睛,陰翳退去,眼前的輪廓漸漸清晰。

「你醒了?」有人湊近,乾淨的沐浴液味道,是午後草地的清香。

濃眉下清朗的雙目,他有雙溫柔而深遠的眼睛。

「是你?」譚斌意外,一開口聲音完全嘶啞。

程睿敏看著她笑一笑。

譚斌遊目四顧,周圍入眼皆為白色,即刻明白身處何地,昏迷前的記憶全部回轉。

檢視身體並無傷害,她略微安心,掙紮著要坐起來。

程睿敏按住她的肩膀,「別亂動,手上紮著針頭呢。」

床邊輸液架上,晶瑩無色的葡萄糖液體還在一滴滴不緊不慢地墜落。

「你怎麼也在這兒?」她問程睿敏。

「正好路過,就送你來醫院。」程睿敏說得輕描淡寫,並不想提起那場鬧劇。

當時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嚴謹,因為鬥毆傷人被巡警帶走,至今還被扣在派出所裡。

「給你添麻煩了。」譚斌輕聲道謝,不想追究原委,也不願再回想記憶裡亂七八糟的一幕。

情緒失控之下的一場發洩,似乎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她感覺疲倦,重新閉上眼睛。

她情願象蹩腳電視劇中的鏡頭,醒過來說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她仍記得每一個細節,包括聽到噩耗時心臟破碎的脆響。

她依然記得沈培溫暖的身體,記得他斯斯艾艾問結婚手續是否麻煩,記得他說相信我我愛你我不會放棄你。

她渾身顫抖起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和恐懼。

程睿敏為她掖一掖被角,「冷嗎?」

譚斌不做聲,整個人瑟縮在被單下,不住發抖,牙關打戰。

程睿敏不安起來, 「我叫醫生。」

他站起身,衣袖卻被人拽住。

譚斌緊緊揪著他的袖口,似溺水之人抓著最後一塊浮木。

她的臉腫起半邊,唇角破損,一縷縷頭髮被冷汗貼在臉上,睫毛上有細碎的水滴閃爍。

曾經令男性側目的強悍,此刻統統遠去,重新還原為女性的柔弱,眼中只有哀傷和依賴。

他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替她撥開眼前的濕髮。

譚斌嘴唇開始顫抖,一點點下撇。

她不看他,臉轉到一邊,眼淚一顆一顆落下來。她抬手去抹,淚水流得更加迅急。

程睿敏試著去擦拭,最終把手覆蓋在她的眼睛上。

他的手指微涼,手心卻溫暖而乾燥,安撫人心的力量透過體溫汩汩傳遞過來。

眼淚霎那間瘋狂湧出眼眶,譚斌終於哭了出來。

沒有任何聲音,只有灼熱的淚水,順著他的指縫不停地往下流。

他站著不動,感覺心臟抽緊,象日光下的黃油,慢慢化做一灘液體。

就像她柔軟的身體倒在他懷裡一動不動,臉色蒼白眼睫低垂,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心已淪陷。

耐心等她把悲傷發洩乾淨,逐漸安靜,程睿敏在床邊坐下。

「有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他這樣開口。

譚斌轉頭看著他,水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兩歲的時候,在護城河上玩,不小心掉進冰窟窿,從此特別怕水。小學開游泳課,別的孩子都利利索索跳下去,只有我站在池邊哆嗦,老師的威脅利誘沒有任何作用。後來有一天,外公趁我不注意,抱起我扔進游泳池,我又踢又踹,嚇得拚命哭叫,然後突然發現,我居然漂在水面上,而且就要游到池邊了。」

譚斌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起這樣的陳年舊事,更不知該如何接話。

「雖然學會了游泳,可為這事我一直記恨著他。直到有一天外公跟我說,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地方,都被水覆蓋著,小敏你迴避不了,總有一天要面對它,並且學會對付它。」

他低下頭微笑,「人最怕的,是生老病死,可是每個人都避不開逃不過,你總要學著面對。」

譚斌呆望著天花板,臉上並無特別的表情。過一會兒她靜靜地問:「你都知道了?」

「你的手機一直在響,我想通知你的家人和朋友,就替你接了,是一位姓黃的女士。」

譚斌撐起身體,「她有什麼事?」

「她已經來了,就在外邊。我和她談過,建議等你情緒穩定了再見她。你現在願意見她嗎?」

譚斌點頭。

這時程睿敏的手機嘀嘀響了兩聲,他取出看一眼,又放回去, 「那我先走了。」

「謝謝你!」這一次,譚斌的感激是由衷的。

程睿敏自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他猶豫一下,還是拍拍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要輕言放棄。」

譚斌勉強回他微笑,卻笑容苦澀。

「保重!」程睿敏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按一按,「有什麼我能做的,一定要讓我知道。」

他拉開門出去了。

走出門診大樓,余永麟在門外等著他。

「完事了?」程睿敏靠著花壇的水泥墩子,臉色有點發白。

「啊,給了事主五千塊錢,私了了。」

「嚴謹呢?」

「也放出來了。他說替你把車開回去,家裡等你。」

程睿敏彷彿鬆了口氣,就勢坐下,「這麼久,特難纏是嗎?」

「可不是。」余永麟直點頭,「那夫妻倆忒生猛,好像局裡也有熟人,搞得我那哥們兒都皺眉,差點摁不住。」

「嚴謹沒當場尥蹶子吧?」

「你那發小兒啊,」余永麟忍不住笑,「這回碰上一個生瓜蛋兒的小片警,進去就給週小黑屋去了,讓大燈照了仨小時。」

程睿敏皺起眉頭,「人沒吃虧吧?」

「那倒沒有,警察也是看人下菜。主要是那男的給揍得不輕,你想啊,兩口子都血赤乎拉的一身傷,尤其是女的,象被強暴過一樣,換誰也得給他們打同情分。」

這還不是主要原因,關鍵是嚴謹進了派出所,囂張得像回自己家,整一個混不吝的痞子相,兩句話就把辦案的民警氣得臉色發青。

礙著面子,余永麟沒好意思說,他當時只以為遇到了黑社會大哥。

嚴謹的為人,程睿敏當然更清楚,把余永麟叫出來,就是怕嚴謹暴脾氣發作,再捅出大婁子。

「真不好意思。」他說,「為這點兒無聊事,上著班還要麻煩你。」

「見外不是,朋友不就是用來坑的嘛?」

程睿敏笑,看見余永麟手裡的礦泉水瓶子,他伸出手,「饒一口。」

但他含著一口水,卻半天嚥不下去,臉上現出隱忍而痛楚的神色。

余永麟回頭,「怎麼了?」

程睿敏沒出聲,余永麟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然後變做兩個,他閉上眼睛。

「老程?」

程睿敏睜開眼睛,若無其事,「沒事兒。」

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直打晃。

余永麟扶他一把,「到底有事沒事?守著醫院呢,掛個號去?」

程睿敏低聲說了實話,「剛挨了兩下,背疼。」

「靠!」余永麟一聽就炸了,「你幹嘛不早說?驗傷了沒有?走走走,先照個片子。」

程睿敏扒拉開他的手,「照過了,就是軟組織挫傷,沒別的毛病。」

余永麟還在嚷嚷,「你為什麼不提供驗傷證明?媽的早知道有這一出,我給他錢?我給他個屁!」

大門口醫生和患者來來去去,有人投過詫異的目光。

程睿敏無奈,「瞅瞅,你都這反應,讓嚴謹知道,他還不當場碎了那小子?」他嘆氣,「本來理就不在這邊,息事寧人算了。」

一句話提醒了余永麟,他連連搖頭,「一起呆了五年,為什麼我就沒發現,譚Cherie的性子這麼暴烈?剛才那邊一口咬死,是她故意開車撞人,真要起訴,可夠得上故意傷害罪了。」

「都有情緒失控的時候,不能怪她。」程睿敏湊近,低聲說了幾句話。

余永麟立刻瞪大眼睛:「真的?」

程睿敏點頭。

「這也忒邪性了。」余永麟臉上變色,拔腿就往門裡走,「我去看看她。」

「別!」程睿敏一把拉住他,「她心裡正難受,你去了還得強顏做笑應付你,你就甭添亂了,送我回家!」

程睿敏住在機場高速附近,綠樹叢中一片顏色鮮明的聯排別墅。

嚴謹正百無聊賴地站在大門前,雙手插在褲兜裡望著來車的方向。

他身上的襯衣揉得一塌糊塗,上面又是血又是土,領口一直撕到鎖骨處。

路邊經過的人難免好奇地打量他。

他倒也不在乎,是男的就吊兒郎當地看回去,女的就沖人笑一笑。

老遠看到余永麟扶著程睿敏下車,他小跑著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