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余永麟一路壓著車速,一直就沒敢超過八十公里。可每次輕微的震動透過尾椎骨上行,都讓程睿敏一身一身地出冷汗。

好容易熬到家門口,瞧見嚴謹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幾小時前兩人一個奔醫院一個進派出所,都沒顧得上互相看幾眼。

按照嚴謹後來的說法,程睿敏當時一個心眼兒都在譚斌身上,壓根兒就沒想起,還有兄弟陷身困境,典型的重色輕友。

不過看到程睿敏,他還是很高興,上前一把摟住肩膀捶了幾下,得意洋洋地笑著說:「怎麼樣?哥們兒荒了多年的功夫,使出來照樣威震京西吧?」

程睿敏的脊背頓時僵硬,痛得眼前一黑,人往前直栽過去。

幸虧余永麟眼明手快扶住他,看著嚴謹幾近惱火:「他背傷得厲害你不知道?」

嚴謹放下手,這才發現程睿敏臉上都變了顏色。他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操,中那王八蛋的招了?」

余永麟點點頭。

嚴謹兩條眉毛豎成倒八字,抓著程睿敏的胳膊要看傷勢,「你他媽的為什麼不早說?你傻啊還是白痴啊?」

程睿敏被質問得煩躁,「我他媽的怎麼知道會這麼疼?」

「瞅你那小樣兒!」嚴謹豎起食指直杵到他眼前,「你心眼兒不靈光,長眼睛沒有?那是什麼?鐵扳手你知道不?」

程睿敏推開他的手,轉身對余永麟說:「你先回去吧,嫂子也要人照顧,這兒還有嚴謹。」

余永麟站住,小心地看著他:「你真的沒事?」

程睿敏搖頭一笑,「我把病歷給你看?」

余永麟釋然,露出一絲苦笑,「那我真走了,岳父岳母提前駕到,每天都得回去請安,我現在就是一夾心餅乾。」

程睿敏扶著他的肩,輕輕搖了搖,表示理解和同情。

「趕緊走吧,回頭我和嚴謹找機會謝你。」

嚴謹也過來,正經八百地跟余永麟握手道別,又做出一臉的誠懇之色,「哥們兒多謝了!這是兄弟的片子,您拿好,趕明兒有什麼要幫忙的,一個電話,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他一旦正經起來,就和平日的嬉皮笑臉大相逕庭,象換了一個人。

那名片也很特別,米白色的紙面上,只有一個電話,一個人名。

余永麟給逗得笑出來,收起名片要告辭,又被程睿敏叫住,拉到一邊低聲說:「先給你打聲招呼,老爺子今天給司長打過電話,見面的事,他的秘書在安排。」

余永麟吃驚:「你真去見你爸了?」

「嗯,不然我怎麼會在後海那兒出沒?」

「老程,」余永麟一臉詫異,「被那荷蘭老頭兒逼得差點兒跳什剎海,你都沒搬動老爺子,田軍倒有這麼大面子?」

程睿敏抬起眼睛笑一笑,眼神通徹,帶著許久不見的犀利,余永麟便覺得頭皮有點颼颼地發緊,像是又回到了MPL時代。

對著這雙眼睛,任何客觀理由或者辯駁都會變得蒼白無力,即使未做虧心事也會無端覺得心虛。

他聽到程睿敏說:「我看他是只潛力股而已。」

PNDD即將到來的機構重組,已經在中高層中引起一場大地震,人人都在尋找機會或者後路。

田軍感興趣的,是即將退休的梁副總的位置,所以正在四下活動。

這當然是冰層下的暗流,表面上一切依然平靜如昔。

余永麟想了想問:「什麼時候能見面?」

「沒說,應該很快。 到時候你陪著田軍見李司長,我就不去了。」

余永麟的頭頂頓時嘩啦啦打了個閃,他跳起來:「什麼意思,你什麼意思?」

程睿敏連忙按著他安撫:「你一驚一乍地做什麼?我還要在這個行業混,介入太深不好,後面的事,你已經足夠應付了。」

余永麟表情凝固片刻,接著放鬆,笑了笑,「我明白,多謝了!」

兩人如今的身份,一個是合作夥伴,一個是供應商,早已涇渭分明,自然要避嫌。

嚴謹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他一直想不明白,這些個所謂的金領白領,每天絞盡腦汁窮折騰,風裡來雨裡去,到底圖的是什麼?

年薪百萬又怎麼樣?剝去外表的光鮮,還是個打工的,永遠是給別人做嫁衣。

對他的疑問,程睿敏向來嗤之以鼻,「你一個賣魚蝦蟹貝的農民企業家懂什麼?」

不過今天嚴謹沒有立刻回嘴,程睿敏顯然傷得不輕,從門口到客廳,幾十步路走出了一頭汗。

直到伏在沙發上,他才洩了一口氣。

嚴謹想撩起的他的上衣,「讓我看看,傷哪兒了?」

程睿敏用力揪著衣服下襬,不耐煩地抵抗,「別煩我!」

但他明顯不是嚴謹的對手,三兩下就被按住雙手,襯衣被捲起,嚴謹則響亮地抽口冷氣。

背部橫著兩塊猙獰而觸目的瘀青。

「我靠!」嚴謹一腳一腳踢著沙發腿,「我靠我靠……我操他大爺,當時怎麼沒一個窩心腳踹死那王八蛋?」

程睿敏抬起手,指指落地窗外的花園:「外面有鐵柵欄。」

嚴謹住了腳,真的轉頭打量一番,然後看著他認真地問:「你當我和你一樣傻啊?」

程睿敏埋下頭笑,不小心牽動傷處,他皺緊眉輕輕吸氣。

嚴謹只好問:「家裡有止痛噴劑嗎?」

「有,電視櫃下面。」

嚴謹取了看過有效期,捲起袖子,「來吧,緩了疼再說,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熱敷。」

小心上完藥,他蹲在程睿敏身邊,「哎,我說小幺,那姓譚的妞兒,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跟人沒關係嗎?那你今天這捨己為人英雄救美,演的又是哪一出?」

程睿敏沒出聲。真要細究起動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原是堵車堵得心煩,上前看個熱鬧,但一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完全孤立無援的樣子,腦子一熱就衝了上去,什麼都忘了。

猶豫一會兒他開口:「上回在塘沽,我把事徹底辦砸了。」

嚴謹馬上把臉部所有能皺的地方都皺了起來。

「難怪,走的時候我怎麼看怎麼不對勁兒,兩個人都灰頭土臉的,你對人做什麼了?」

「我揣著別的心思去的,臨時又改了主意,結果亂了步子,一塌糊塗就敗下陣了。」

「嗨,就這麼點兒事。」嚴謹摸著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鬍子茬,笑得不懷好意,「我以為你要霸王硬上弓呢。不過那小妞兒是有點兒意思,看人的時候吧,眼神刷刷刷,像在剝人衣服。」

程睿敏哭笑不得,臉埋在沙發裡不理他。

「人不甩你對吧?」嚴謹擠兌他,「泡個妞而已,有你這麼費勁的嗎?真給兄弟丟人。」

程睿敏直後悔自己多了一句嘴。

嚴謹還在繼續:「當年老二就是個傻子,沒成想你比他還傻。就說那個徐悅然,當初我怎麼勸你來著?甭跟她墨嘰,生米煮成熟飯先娶回家,再哄她生個孩子,她就老實了,什麼事業什麼追求,狗屁不是。你不聽,結果怎麼樣?雞飛蛋打,到手的鴨子,飛了!」

程睿敏只回他兩個字:「滾蛋!」

「嘖嘖嘖,真不和諧。從小你就這樣,沒詞了就開始犯渾, 幾十年了你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回家見你親爸爸,還要抓著我壯膽,瞧你那點兒出息!」

程睿敏索性抓起靠墊悶在頭上。

嚴謹望著他嘿嘿笑,總算報了農民企業家的仇,心滿意足地站起身。熟門熟路摸到衛生間。

今天他也吃了不少虧,顴骨和眼角都掛了彩。

正到處尋找創可貼,嚴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問:「小幺,你那心上人,叫什麼來著?哦,譚斌,你得和她對對口供你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他。

嚴謹對著鏡子咕噥,「挺漂亮一妞兒,怎麼起個男的名字?」

等他收拾清爽出來,程睿敏仍在沙發上維持著原姿勢。

嚴謹走過去碰碰他:「小幺,床上躺著去。」

程睿敏沒有任何反應。

嚴謹嚇一跳,急忙湊近,見他呼吸均勻,表情和緩,原來是睡著了,這才放下心。

他搖頭,不明白做得如此辛苦所為何來。

這時什麼地方傳來隱約的手機鈴聲。聲音悶悶的,似被什麼東西捂著。

四處尋找,終於在沙發靠墊下發現程睿敏的手機。他無聲罵一句,用墊子捲起手機離開客廳。

手機還在響,屏幕上閃動的,是「譚斌」兩個字。

嚴謹眼珠轉了轉,按下接聽鍵湊在耳邊。

譚斌聽到一個陌生男人「喂」了一聲,立刻道歉:「對不起,打錯了。」

她掛了電話,看著號碼直納悶。

這是她從保存的短信中撥過去的,按說不會出錯。

再試一次,依然是那個陌生的聲音,「Hello!」

她猶豫:「請問這是 13901xxxxxx嗎?我找程睿敏。」

這個號碼她已經可以背下來。

那邊說:「號沒錯,可是小幺不方便,妹妹你有事,跟哥哥說一樣的。」

印象裡管程睿敏叫「小幺」的,只有一個人。

譚斌想起他的臉,卻記不起他的名字,只好跟著他順嘴胡謅,「那就麻煩哥哥了,請程睿敏接電話好嗎?」

「不是我蒙你,小幺真不能接電話。」

譚斌遲疑一下, 「他……他沒事吧?派出所找我問話,我剛知道他被人砸了兩下,傷著了嗎?」

「哎喲妹妹,真讓你問著了。」嚴謹一臉壞笑,聲音卻顯得沉痛無比,「小幺他傷得很重,疼得死去活來,這會兒連床都下不來了。」

他往客廳方向看一眼,心說天地良心,我可一句謊話都沒說。

手機裡立刻沒了聲音。

「喂喂……」

譚斌的聲音再傳過來,已經變得乾脆利落,「告訴我地址,我現在過去。」

嚴謹抬頭看看天色,窗外陰云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