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謹抬頭看看天色,窗外陰云壓境,一場秋雨眼看就要下來了。
他笑笑,「好,我說你記著。」
種子已經播下,至於長出什麼樣的果子,那該是當事人的煩惱,他已經盡力。
門鈴響起時,程睿敏正在書房處理郵件。
以為嚴謹忘了東西去而復返,甚至沒有從門禁裡看一眼,他就按下開門鍵。
門一開,門裡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
程睿敏從浴室出來不久,頭髮還濕漉漉地垂在額角,身上只鬆鬆繫著一件浴衣,胸口肌膚若隱若現。
「小譚?」他在慌亂中退後一步,差點被門口的地毯絆倒,「你……你怎麼來了?」
譚斌同樣感覺侷促.,目光閃躲,不知道落到什麼地方才合適。
不過她最先恢復常態,視線挪到他的臉上,裝出沒事人的模樣。
「對不起,我在門外等一會兒。」
程睿敏回過神,趕緊勒上衣帶, 讓出通道,「請進請進,你先坐著,我換件衣服。」
如果沒有看錯,他居然紅了臉,逃一樣離開客廳。
譚斌在沙發處坐下,低頭笑一笑。
一照面,她就知道自己被人涮了。
雖然下午見過面,直覺沒有嚴謹說的那麼嚴重,但她心中忐忑不安,不顧黃槿的勸阻,執意打車過來。
無論如何不會想到,竟遭遇春光乍洩的場面。
她怔怔看著程睿敏走下樓梯。
他已換過T恤和運動褲,步履從容,但留意觀察,依然能發覺異樣。
手臂動作頗為僵硬,坐下時小心翼翼,背部似無法挺直。
譚斌的心彷彿被人揪住。
來的路上無數次回想當時的情景,一遍遍在心裡模擬著,如果換做自己,會不會不假思索地撲過去?
但她最終發現,即使是沈培,她也不能完全保證,電光火石的一刻,自己能夠以身相代。
有什麼事正在發生,再遲鈍也該明白了。
那一天的云層壓得很低,黑壓壓似夏日暴雨前的一刻。
她在出租車的後座,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雙眼漸漸泛紅。
世間無數人相遇相離,緣起緣滅,時和運缺一不可,早一秒晚一秒,都只能擦身而過,注定是過眼煙云。
她靜靜地坐著,什麼也不想說。
「喝點什麼?」程睿敏問她。
「不用,謝謝。」譚斌搖頭。
的確是什麼也喝不下,從看到沈培那隻鞋開始,感覺就像吞過一塊焦炭,從口腔到食道,一直燒灼似的疼痛。
程睿敏微笑:「身體好點了?你怎麼過來的?」
便裝的他看上去年輕而放鬆,與平日西裝革履修飾整齊的程睿敏不太一樣。
「打車來的。」譚斌如實回答,「我打你手機,你朋友接的,說你傷得很厲害,傷得……不能活動。」
「這小子……」程睿敏笑,總算明白,嚴謹臨走時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說:「小幺,背傷了,腰還是能動一動的。」
他又說:「本來想教育教育那公母倆,不過……咳,再等等,沒準兒有個理由,讓我心一軟,能放過他們。」
譚斌沉默地注視程睿敏。
縱使千言萬語,她能說的話,也只有一句:「今天的事,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自己闖的禍,連累到你和你的朋友,我很抱歉。」
「你想太多了。」程睿敏望著她,「舉手之勞,別放在心上。」
這麼近的距離,看得到她眼中的傷感和迷茫,可即使近在咫尺,他依然觸不到她的手。
他退後,靠在沙發上,柔軟的絲絨面料,並不能減輕背部的疼痛。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玻璃窗外的云層卻是越壓越低,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室外就黑得像深夜,空氣中始終醞釀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程睿敏起身開了頂燈,
譚斌抬頭,尚未說話,天空中電光霍然一閃,幾秒鐘後雷聲炸響,轟隆隆一聲接一聲,近得如在耳邊,雷雨風把露台處的紗簾高高捲起。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點先落了下來,接著傳來噼裡啪啦的聲音。
譚斌站起來,驚異地問:「冰雹?」
程睿敏探頭看一眼,「是,還挺大。」他想關上露台的推拉門,卻無法如願,稍微用力,背傷就像撕裂一樣。
他倚著門框定定神,譚斌已經走過來,拉上門站在他身邊。
他隱忍的表情,並未逃過她的雙眼。
「你坐下好嗎?能不動就別動。」她望著他,是祈求的口氣。
程睿敏只得朝她笑笑。
片刻後天色亮了許多,蠶豆大的冰雹霰彈一樣四處跳躍,彈在玻璃上啪啪作響。
「今年天氣真怪,秋天了還有雷雨和冰雹。」程睿敏說。
「嗯。」譚斌分明走神。
她想看看他的傷勢,又覺得唐突而冒失。
程睿敏極力想驅散凝滯的空氣,於是繼續剛才的話題:「派出所找過你?」
「啊?對,他們找我問話。」
一天之內,兩次和同一個派出所打交道,想起那個片警驚異的表情,譚斌嘴角有一絲無奈的笑。
「你跟他們怎麼說的?」
譚斌低頭,有點兒慚愧,「前面照實說的,後來的場面,我說被傷至腦震盪,不小心就把油門當作剎車,他們一直追問,我一口咬死,就是錯踩了剎車。」
「挺好。」程睿敏笑笑,「嚴謹要和你對口供,我告訴他,他根本沒有見識過Sales忽悠人的水準。」
譚斌更加羞愧,「不好意思。」
「以後千萬小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遇到不講道理的,能忍則忍,你得先保證自己人身不受傷害。」
「我知道。」譚斌點頭,隨後補充,「你也一樣。」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眼神中複雜的含義,足以讓程睿敏將目光避開。
他遲疑,雖覺難以啟齒,終於還是問出來,「那……男朋友的下落,有沒有進展?」
「有。」譚斌的聲音很低,「警方今天找到他的手錶和相機。」
程睿敏挑起眉毛,微覺意外。
「手錶和相機?」
「是,有兩個人用它們和牧民交換食物和衣服,據說,那兩人的樣子,很像警方通緝的毒販。」
程睿敏心裡咯噔一下,張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如果沈培真的在草原中和逃犯遭遇,的確是凶多吉少。
他伸出一隻手,手指無意識地塗抹著茶几上的水漬。
他很少有這種不知所措的動作。
譚斌勉強一笑,「我覺得……還好吧,總好過……好過……生死不明。」
她的聲音顫抖,然後哽咽,最終沒能忍住,深埋下頭,手遮著額頭和眼睛,雙肩和背部劇烈發抖。
程睿敏挪到她身邊,躊躇良久,輕嘆口氣,只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安撫地拍著,就像他平日安慰沮喪的下屬。
「警方還在找那兩人對吧?」他勉強組織著措辭,自己都能感覺到語言的無力,「他們現在最想的,是活著逃脫追捕,不見得有傷人的心思。你安下心,再等幾天,說不定就有消息。」
這一次譚斌卻很快平靜,抬手抹去眼淚,「對不起,我失態了。」
程睿敏慢慢退回原處,「明早去雍和宮上柱香許個願吧, 都說雍和宮的香火是最靈的。」
譚斌一怔,「我不信佛。」
「看得出來。」 程睿敏溫和地說,「我也不信。但是那個地方,也許能讓你感覺到平靜和希望。而奇蹟,只有你真正相信的時候,它才會出現。」
譚斌低下頭不說話,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
外面冰雹的聲音漸漸止了,只剩下單調的雨聲,似瓢潑,不見絲毫雨停的跡象。
客廳電話此時驟響,程睿敏說聲「對不起」,走到書房接聽。
笑聲一傳出來,便知道是嚴謹。
「喂,上手了沒有?我沒攪黃你的好事吧?」
程睿敏異常惱火:「你把人巴巴地騙來,這麼大雨怎麼辦?你滾過來,把人送回去。」
此處是別墅集中的地方,很少有空出租車經過,天氣不好的時候更加困難。
嚴謹笑得直喘氣,「程小幺,這是多好的藉口啊,老天都在給你創造機會,你再矯情,當心天打雷劈。」
「少廢話,趕緊開車過來。」
「老子沒那閒功夫。」嚴謹一字字說完,撲嗒一聲掛了電話。
程睿敏氣得說不出話,站在窗前猶豫很久。
他回到客廳,發現譚斌站在樓梯過道處,正仰臉注視著牆上的照片。
樓梯下的空間長約六米,十幾平米的牆壁上,掛滿了相框。
那些鏡框是程睿敏從世界各地搜尋來的收藏,各種材質都有。
其中一部分黑白照片,顏色已經發黃,顯然經過了不少年頭。
譚斌看到戴著紅領巾的少年程睿敏,一位五六十歲的清瘦老人摟著他的肩膀,身後是S大著名的標誌。
更早一些的,一看就知道是母子兩人,眉眼的神韻頗為相似,那女子脂粉不施,身上的裝束是八十年代初的服飾,但五官秀麗,笑容溫柔, 竟是難得的天然美女。
一路看下來,譚斌隱約覺得少點什麼,卻又想不起為什麼。
此刻讓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並肩勾腿坐在石欄上,對著鏡頭笑得青春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