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讓她目光定格的,是一幅彩色照片。
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並肩勾腿坐在石欄上,對著鏡頭笑得青春燦爛。
雖然年少青澀,但容貌與今日相比,似乎並無太大變化,一眼就能認出。
照片中的嚴謹咧著嘴毫無顧忌地大笑,程睿敏則笑得收斂,頭頂卻直直豎著兩根手指,乍一看象蝸牛的觸角。而手指的主人,一臉無辜地看向前方,笑容純真清澈。
他的形容在三兄弟中最為出色,五官輪廓分明,譚斌不由湊近多看了兩眼。
程睿敏靜靜地站在書房門外,她看照片,他看她背影,兩個人都沒有動。
客廳內一時間沒有別的聲音,四周只餘雨聲不停。氣溫在雨後驟然下降,近燈光處似凝起一層霧氣。
直到譚斌轉身,發現程睿敏就站在身後,頓時嚇了一跳。
「對不起。」她立刻道歉,「一時好奇。」
程睿敏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落在牆壁上,然後他笑一笑,「沒關係,掛在這兒就是給人看的。」
譚斌問:「三劍客?」
「對。高考完拍的,挺傻的是吧?」
譚斌抿緊嘴唇沒有出聲,分明是有點默認的意思。
程睿敏走過來,伸出手指在鏡框玻璃上抹了一下。指尖一層薄薄的灰塵,像已經塵封的往事。
「轉眼就十幾年了,做夢一樣。」他說。
「都一樣。」譚斌微笑,「我現在還常做夢,發下來一堆卷子,旁人刷刷地答題,我卻一個字都看不懂,夢裡一身一身出冷汗,醒過來按著心口慶幸,說幸虧是夢,這時才能想起,已經過去十年了。」
程睿敏看她一眼,失笑。
「這幾年和考試有關的夢少多了,又換了花樣,不停地丟合同,各種各樣的原因……」
譚斌知道自己話多,可是只有不停嘴地說話,才能勉強壓下心口的鈍痛。
「你太緊張了,對自己要求太高。」
「你說的對,以前Tony批評過,我對人對己都太苛刻,凡事強求十全十美,連累得周圍人都陪著我緊張。」
這些人裡自然也包括沈培。
不一樣的是,沈培從不抱怨。之前以為他天性溫厚,但把前塵舊事一一過目,譚斌發覺,不過是他有足夠的耐心容忍她。
程睿敏卻保持沉默,望著她出神。
一天之內她似已憔悴落形,濃密的長發胡亂夾在腦後,碎髮濺落,紛披在額角頸後。原本標緻的面孔,因為沒有上妝,臉頰嘴唇都缺乏血色。
他終於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鬢角,語氣非常非常地溫柔,「這沒什麼,不要總是苛責自己。」
譚斌受驚一樣抬起眼睛。
兩個人站得如此接近,可以看到對方瞳孔中小小的自己,但又似隔著一線天。她不敢動,也不能動,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忽然醒悟,踉蹌後退,語無倫次,「我……太晚了……對不起……我該回家了。」
程睿敏也退後,身體靠在樓梯上,像剛打完一場仗,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他看向露台,大雨還在不停地下。
「我想……」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你回不去了。」
譚斌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像是沒有完全明白,所有的矛盾掙扎都清清楚楚暴露在臉上。
看著她略帶淒惶的神色,程睿敏的心口疼而苦澀,但能見到她片刻的掙扎痛苦,到底還是值得的。
譚斌最終鎮靜下來,「明天還要上班,我真的要回去。」
程睿敏無奈,「這附近方圓三公里,不會有一輛空出租車,你怎麼個回法兒?」
譚斌沒有回答,而是繞過他走到沙發處,從背包裡取出一個印有「同仁堂」標誌的塑料袋。
「明天開始,每天一丸,黃酒化開,敷在傷處。」她把一盒活血化瘀的外傷中藥放在茶几上。
程睿敏遠遠抱臂站著,並不說話。
譚斌把背包挎在肩上,抬頭笑一笑:「可以電話叫車的,你沒有試過嗎?」
程睿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置可否。
她坐在玄關處換鞋,再抬頭,程睿敏已把手臂支在牆上,擋著她的去路。
「別回去了。」他的聲音很平靜:「這種天氣,又是城外,你叫了車不一定有人願意來,就算有車,你一個女孩子,自己回去也不安全,我今天又實在不能開車。」
譚斌安靜地看著他,堅決地搖頭。
「留下來有這麼難嗎?你對我這點兒信任都沒有?」
程睿敏依然維持著風度,緊繃的嘴角卻分明有壓不住的火氣。
他明顯誤會了。
譚斌想說,不是不信任他,她不能信任的,是自己。
但是她忽然間鬆懈下來,這樣子較勁,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有什麼意義?又能證明什麼?
譚斌頹然脫下穿了一半的鞋,低聲說:「好吧,麻煩你了。」
程睿敏反而一怔,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帶她到一層客房。
客房面積不大,卻家具齊全,牆上掛著小液晶電視,外面連著一間小小的浴室。
他從衣櫃裡取出一套未拆封的男式睡衣褲,並一一交待,「廚房有電熱水壺,冰箱裡有飲料,你別拘束,當自己家一樣。」
譚斌也客氣得不得了,「今天騷擾你太多,實在抱歉。」
程睿敏牽牽嘴角,表情似笑非笑,帶著一點奚落的味道。
譚斌避開他的眼光,低聲說:「今晚傷處可能很疼,冰敷會好過一點兒,實在頂不住,可以吃止痛藥。」
四年前她曾在浴室摔過一次,知道個中滋味,那個晚上疼得她落淚。
程睿敏點頭,「我在二樓,還有些郵件要看,有事你叫我。」又說,「房門可以從裡面上鎖。」
譚斌知道把他得罪了,索性緊閉嘴唇,什麼也不肯說,反正欠他的已足夠多。
程睿敏便不再多話,關門離開。
洗完澡換上睡衣,譚斌關了燈,打開電視機。
一天內發生的事太多,其實就算回家也睡不著。
HBO正在播一部愛情片,節奏沉悶,她卻看進去了,並被劇情感動。
故事很老套,取自毛姆的小說。
二十年代的英國貴族少婦,隨著醫生丈夫來到中國上海,終日被孤獨和沉悶包圍,狹小的社交圈裡,她很輕易地愛上另一個已婚男子。
後來她跟著丈夫深入霍亂猖獗的偏僻鄉鎮,夫婦攜手對付病困的過程中,她重新認識了自己的丈夫,當他們互相敞開心扉之時,丈夫卻不幸染上了霍亂。
影片的最後,女歌手用無比哀怨的聲音唱出:「戀愛中每一個瞬間都可能就是一生, 時光都已經不再,你比我更永恆……」
譚譚斌靜靜坐在黑暗中,眼淚流了一臉。
她害怕獨自面對一片寂靜,靜至無法逃避自己真實的內心。
遙控器把頻道變來變去,變換的光影映在她的臉上,閃爍不定。一直到凌晨三四點,終於支撐不住,昏昏沉沉睡過去。
夢中迷迷糊糊的,似有人輕輕推她手臂,她不耐煩地皺眉,裹緊身上的薄被,轉個身接著睡。
睜開眼就已經八點半,她哎呀一聲坐起來。看看四周,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電視關了,身後的靠枕被抽走兩個,腦袋下面只剩一個鴨絨枕頭。
原來並非做夢,夜裡分明有人進來過。
她怔怔地再坐一會兒,磨磨蹭蹭下床,進浴室洗頭洗澡。
洗臉台上有強生的嬰兒護膚品,勉強適用。沒有化妝品,只能以提包裡的粉餅和唇膏草草對付。
然後她發現昨晚脫下的衣服不見了。
正咬牙站在房間正中,猶豫是打電話呢,還是穿著睡衣出去,房門畢剝畢剝響了幾聲。
譚斌只好拉開門,門外站著的,卻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手臂上搭著的,正是譚斌失蹤的衣褲,已經熨燙整齊。
「姑娘,」那中年婦女嗓門挺大,「小程上班去了,他讓把衣服收拾了交給你。」
譚斌道謝接過,看到一件保潔公司的圍裙,她明白,這是替程睿敏收拾房間的鐘點工。
十分鐘後她換了衣服離開,最終沒好意思問問這位大姐,到底是誰進過她的房間。
程睿敏沒有解釋,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
那天早晨,譚斌也在儘量忘記昨晚發生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