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這一聲久侯不至的呼喚,讓譚斌閉上眼睛,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是我……小培……你在哪兒?」

「斌斌……」

「我在……我在這兒!」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一臉。

電話裡卻又沒了聲音,只餘一片沉寂。

「小培……」

聽筒中傳來一片背景噪聲,接著有人大聲說話,是藏語。

「快回話!」 一個警察焦急地催那藏族學生開口。

另一個立刻站起身,走到別的房間向局裡匯報。

譚斌跌坐在地毯上,呆呆地看著他們忙碌,耳畔嗡嗡做響。

過半晌她終於反應過來,伸手去搶電話:「你們在說什麼?為什麼不讓沈培說話?」

那警察正在紙上邊寫問題邊讓學生照章發問,皺著眉頭向同伴使個眼色。

另一個警察幾乎是半拖半抱將譚斌帶離客廳。

「丫頭,」他不停地埋怨,「你平時瞅著挺聰明的,怎麼這會兒反而犯渾?電話那頭到底是什麼人,咱還不能確認……」

譚斌埋著頭不出聲。

「甭數落她了。」同伴探進頭,「我們趕緊回局裡。」

「完事了?」

「啊,總算可以交差,回頭通知蘭州那邊,把人領回來就齊活兒了。」

他伸個懶腰,對譚斌笑笑,「你把心放在肚子裡,今晚睡個踏實覺。」

「他人在哪兒?到底出什麼事?」

「細節暫時不能告訴你,我們有紀律……」

「我不想聽這個!」譚斌相當無禮地打斷他,「什麼時候可以讓家屬見面?」

「我保證,不會太久。他只是受了傷, 被人救起,已經沒事了,你放心。」 警察解釋,並沒有生氣。幾天來眼看著這女孩寢食難安,神色淒苦,由不得人心生惻隱。

翌日傍晚,就從蘭州傳來消息,在瑪曲附近的一座藏教寺廟中,終於找到了沈培。

根據寺中僧人提供的線索,州公安局又迅速找到幾天前打電話的那個牧民。

事情的經過很快明晰。

原來那牧民按照傳統習慣,秋季舉家南遷,途徑廣河縣,在草窠中發現奄奄一息的沈培。

當時的沈培遍體鱗傷,身上除了撕爛的內衣褲,幾乎寸縷皆無,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的身份。

即使在昏迷之中,隱約聽到人聲,求生的本能還是讓他睜開眼睛,拚命掙紮著爬向路邊的牛車,張口求救:「救命……」

但他的聲音太過微弱,爬到一半已耗盡力氣,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幸虧被牧民的妻子發覺,見他還有一口氣在,面相上看又不像壞人,於是帶上他繼續遷移。

沈培傷勢嚴重,又沒有好的消炎和外傷藥,一路上他高燒不退,人事不省。偶而也有清醒的時候,可雙方語言不通,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怎麼和外界聯繫。

直到碌曲縣,遇到一個略通漢語的喇嘛,神智模糊的沈培一直喃喃唸著一個人的名字,在喇嘛的追問下吐出一個模糊的電話號碼。

這就是譚斌接到奇怪電話的由來。

隨後經過這名喇嘛的指點,牧民把沈培送到瑪曲的xx寺,請僧人收留救治。

寺中的僧人有不少修行甚深的藏醫,那些神秘的藏藥,在沈培身上卻不甚見效,他的情況時好時壞,僧人們以為他熬不過去,準備放棄,他卻在某個清晨奇蹟般退了燒,神智逐漸恢復清明。

警察找到沈培,送進蘭州人民醫院的時候,他已無大礙,可以自己下床扶著牆慢慢走路。

醫院的檢查結果,證實他曾受過嚴重傷害,幸運的是均系外傷,且癒合趨勢良好,不會留下太多後遺症。

其實警方急於想知道的,是那兩個毒販的下落,但沈培非常不配合,警察軟硬兼施,他死活就是不肯開口說話。

僵持了幾天,看在沈培父親的面子上,無可奈何的警方只好先送他回京。

沒有人知道離隊後的沈培,到底遭遇過什麼。從暴雨時離開同伴迷路,到牧民救命,這之間的一段時間,竟是一片空白。

兩天後的北京首都機場,譚斌和沈培的父母,沉默而不安地等待著蘭州至北京的航班。

三個人都很緊張,尤其是沈培的母親。

毫無血色的面孔和嘴唇,把一個母親的擔心和憂慮,完全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

沈培的父親鬢角已經灰白,比他母親至少大十幾歲。看得出來,他對妻子呵護備至,一直輕按著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譚斌同樣恐懼,腦子裡雜亂無章,下意識啃著大拇指。

彷彿是考驗人的耐性,晚點一個半小時後,蘭州至北京的航班終於降落。

一撥一撥的旅客走盡,才看到兩個曾有一面之緣的甘肅警察,用輪椅推著一個人出來。

乍見到沈培的那一刻,譚斌幾乎沒有認出他。

沈培穿著一身舊衣服,頭髮剃得精光,腦袋上紗布裹得嚴嚴實實像木乃伊。

但他的臉,卻意外地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依然清秀如常。

沈培的母親跌跌撞撞撲過去,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身體,反反覆覆地說:「培培,你嚇死爸爸媽媽了!」

他父親只是站在一邊,扶著兒子的肩膀,不停安慰情緒激動的妻子。

譚斌怔怔望著三人,想走過去又猶豫,深覺這幅天倫圖裡,完全缺少自己的位置。

倒是那個年輕的警察看不過去,忍不住低頭提醒譚斌的存在。

沈培終於掙脫母親,回過頭望向譚斌的方向,眼神渴望而期待。

譚斌上前抱住他,隔著寬大的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瘦得厲害,只剩下皮包骨頭。

沈培不說話,把臉埋在她的肩頭,輕輕叫她:「斌斌……」

譚斌心酸中簌簌落淚,「小培……你總算回來了。」

沈培的人是回來了,但回來的似乎只是一具軀殼,他的靈魂,像是丟在了桑科草原上。

醫生說得很含蓄,他只是受刺激過度,慢慢會好起來。

趁著沈培熟睡,譚斌細細打量他,心卻直往下沉。

幾天悉心調理,沈培臉上長回一點點肉,頭髮象化療後的癌症病人,短得貼著頭皮,能看到傷口處縫針的痕跡。

他的作息完全顛倒,晚上不肯睡覺,白天也睡得不甚安穩,似在夢中和可怕的事物反覆糾纏,雙眉緊鎖。

譚斌連忙握住他的手。

沈培的手不大,一度細潤光潔,如今手背上到處凝結著血痂,指甲只只劈裂,呈紫黑色。

想起八月的那個清晨,靠在帕傑羅上向她揮手,清爽乾淨的大男孩形象,譚斌心中難過至極,她伏在床沿,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沈培動一動,睜開眼睛,醒了,額頭上全是冷汗。

譚斌驚覺,坐起身餵他喝水。

「斌斌,我剛才看見李罡。」沈培盯著天花板,眼神渙散,思維似已不在這世界上。

「李罡?他是誰?」譚斌詫異,但問得十分小心。

「我一閉眼就能看見他,滿臉是血,他看著我,跟我說,救我沈培,我不想死。可他還是死了……如果不上我的車,他不會死。」

譚斌恍然,沈培提到的是車禍時死於非命的同伴。

她為他抹汗,語氣鎮定而冷靜,「你不是看見他,只是夢見他。車禍是個意外,他未系安全帶才是致死原因,跟你無關。」

「不是!」沈培情緒激動,從床上坐起來,搖晃著譚斌的手臂,把床架帶得格格做響,「他跟我說,救我!我什麼也做不了,你聽見沒有,見過沒有?朝夕相處的朋友,眼睜睜看著他死在你眼前,你什麼也不能做……」

譚斌按著他,不得已提高聲音,「小培,那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不是……」沈培抱著頭大叫。

「噓,噓,小培你鎮靜。」譚斌緊緊摟著他,眼前模糊一片。

護士聽到聲音衝進來,按住沈培替他注射,並責備譚斌,「你和他說些什麼?出去,不要再刺激病人!」

譚斌退到走廊上,頹然坐下,忽然間疲累到極點,感覺周圍一切都處於失控狀態。

沈培回來之後,她又追加了幾天年假,但是兩人獨處的時間並不多,很多事她也插不上手。

之前只知道沈培家境不錯,但沒想到他家的排場鋪排起來,竟如此誇張。

沈培母親每天守著兒子幾乎寸步不離,還有一位年近六十的保姆,據說是看著沈培長大的。又專門請了兩位護工,醫生和護士每日穿梭,再加上來看望的親戚朋友絡繹不絕,不大的病房經常人滿為患。

譚斌沒有經驗,一時間手足無措。

她不怵任何大場面,以為總能遊刃有餘,但這方寸之間的周旋,常讓她感覺尷尬而多餘。

鑑於沈培的情緒極端不穩定,她試著和沈培母親商量,建議請一位心理醫生協助治療,卻被沈母婉言拒絕。

她說:「培培精神沒問題,他沒經過生離死別的場面,受點兒刺激難免,過些日子就好了。」

譚斌想解釋心理科和精神科的區別,想提醒她沈培還有一段空白的經歷未曾吐露,但張張嘴又嚥了回去。

冷眼旁觀幾日,她也看出,沈培母親想是在家頤氣指使慣了,雖然說話斯文周到,卻難以容下旁人的意見。

老夫少妻配裡最常見的景色,就是少妻被寵得驕縱跋扈,沈家亦未能免俗。

譚斌直覺她不喜歡自己,連帶沈家的老保姆,看她的目光也帶著不信任。

「囡囡,」老人這麼教育譚斌,「雞湯上的油要先撇乾淨,才能給培培喝,他不愛吃油膩的東西,雞肉上的皮也要剝掉,他從來不吃雞皮……」

譚斌苦笑,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後兩步,揣起手不再上前。

自小她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服侍起人來顧此失彼,自然難讓老人家滿意。不過無所謂,她並不打算刻意討誰的歡心。

百無聊賴地站一會兒,她開門下樓,坐在葡萄架下點起一支煙。

時值初秋,架上的葡萄已經摘淨,只留下葡萄葉在秋風裡沙沙做響。

秋日的陽光透明而乾爽,譚斌眯起眼睛,忽然間異常想念辦公室的氛圍和同事。

至少她說的話,不管對方愛聽不愛聽,總算有人把它當回事。

坐了兩個小時之後,她決定銷假回去上班。

對譚斌的決定,沈母話說得客氣而冷淡:「我也這麼想,當然不能耽誤你的工作,年輕人嘛,還是前程重要。培培有我和阿姨照顧,你不用操心。」

其中諸多語病,不過有一句說得很對,離了她沈培並不會受委屈。

畢竟是長輩,譚斌低頭笑一笑,不想分辨。

這些天總有美院的女生來來往往,很明顯,沈培母親喜歡那種甜美溫柔的女孩兒,而她不是。

沈家的一切,包括家具食物都極之講究,即使普通的雞湯,必是純正紫砂煲慢慢清燉三個時辰。譚斌則萬事從簡,恨不得頓頓速食,只愁時間不夠分配。換作是她,恐怕也不會放心把兒子交給這樣的女友。

沈培幾天來的表現,更充分證實了男人一個普遍天性,娶了媳婦忘了娘,難怪他母親遷怒,還是暫時迴避一下比較好。

她始終擔心的,只是沈培的心理如何盡快恢復。

沈培卻拽著她不肯鬆手。

譚斌非常不忍,覺得自己過於狠心。看看周圍沒人,她親他的嘴唇,象哄孩子一樣柔聲說:「乖,聽話,我每天下班就來,晚上陪你好不好?」

沈培不出聲,把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放開。

回到辦公室,譚斌方理解一句話,什麼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