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辦公室,譚斌方理解一句話,什麼是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
一時間聽到無數個意外的消息。
其中一個,PNDD集采的技術交流已全部結束,客戶對MPL技術交流的反饋還不錯。市場部的副經理果然出席,他對新業務的興趣,遠遠超過其他內容,以至於交流期間的討論屢屢偏題,現場幾乎失控。
集采入圍名單公佈,FSK,MPL, SCG 三家跨國公司,毫無懸念地入圍,以眾誠公司為代表的四家本土企業,也一同出現在名單上。
這是意料之內的結果。她回來,剛好趕上小型的慶祝Party.
但主持Party的,居然是李海洋。
他親手打開香檳,給所有人一個個斟滿,這才上前致賀辭,以前的驕矜無影無蹤。
譚斌看著他發愣,不明白一個星期的時間,怎麼就已經乾坤大挪移。
中午一起吃飯,她偷偷問旁邊的於曉波,「Kenny 哪裡去了?」
「出差。」
譚斌皺眉,覺得裡外都透著詭異。
於曉波湊近,又說:「前些天盛傳咱們的新老闆,銷售總經理即將上任,突然又說黃了。」
譚斌問:「你們都哪兒來的小道消息?為什麼每次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
於曉波笑,「Cherie,這是立身之本,你不能總是低頭拉車,適當時候也要抬頭看路。」
藉著這個話題,席間眾人曆數歷任銷售總經理,提到程睿敏,譚斌的耳朵立刻豎起來。
說話的是一位在MPL呆了八年的產品經理。
他說:「都說女的長的好升得快,其實遇到女上司,男的也一樣。當年若不是北區的Director 張彤照應,Ray Cheng 哪兒能竄得那麼快。」
有人補充:「Ray Cheng也是沾了他爸的光,走哪兒人都賣他三分薄面。」
「那是。」那人接著說,「所以張彤不管去哪兒出差都帶著他,兩人的關係傳得那叫一個曖昧,有天張彤的老公終於打上門,我靠,丫真是一爺們,所經之處但凡值點錢的,電腦手機統統都被砸在地上。」
一桌人屏息等著下文,譚斌癟癟嘴,發現男人八卦起來,一點不比女人差。
「上頭先還幫捂著,後來事情鬧大發了,騷擾男性下屬的名聲傳出去,哪個女的受得了這個?張彤呆不住,只好辭職走人,聽說後來離了婚。Ray Cheng 穩噹噹坐上她的位置,年會上領著女朋友現身,沒事人一樣,一年銷售經理就升總監,你們誰有這好運氣?」
滿桌頓時嘩然,亂糟糟說什麼的都有。
只有譚斌不發表任何意見,挾了一筷子三文魚放進嘴裡,卻被芥末辣得滿眼是淚。
那頓飯直到結束,她都沒怎麼說話。
下午她去PNDD總部見田軍,聽到一個更為震驚的消息。
原定這個星期發出的標書,被延遲至十月中旬。原因是某些供應商,居然說服省分公司減少集采的設備數量和配置,留待集采之後,雙方再從非集采合同中各取所需。
譚斌無可奈何地看著田軍,「少數公司犯錯,咱不能懲罰連坐是不是?」
田軍攤開手,「這只是查出來的,下面還不知道有多少貓膩呢。我說小譚,你們要是也玩什麼花樣,一樣不客氣,立刻取消入圍資格。」
譚斌連連賠笑,「您老知道,我們一向是良民,從來都不做違法亂紀的事。」
她告辭,田軍起身送她,手搭在門把手上才想起一件事,「小譚,有件事忘了謝你。你跟晴晴都說了些什麼?她這些日子每天都用功到十二點,她媽媽先開始高興,現在又心疼得不得了。」
譚斌眨眨眼笑,「我也沒說什麼呀?可能是晴晴大了,開竅了,知道用功了,這不是好事嗎?」
其實是她鼓勵人家的孩子早戀,譚斌不敢說。
「有時間你多跟她聊聊,我擔心這孩子三分鐘熱度。」
「行,沒問題,我也喜歡晴晴,特聰明一孩子。」譚斌一口答應。
出了門她開始琢磨標書延遲的真正原因。
打開車門坐進去,正拿著鑰匙發呆,有人在窗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
譚斌扭頭,竟是余永麟在外面站著。
她撳下車窗,露出一臉驚喜:「喲,怎麼是你?」
余永麟手裡晃著一串車鑰匙,上下打量著她,「這話該我問你,你一人坐這兒幹什麼?」
譚斌笑笑,實話實說,「想事兒呢。」
余永麟轉到另側坐進來,向譚斌伸出手,「來,給支煙。」
譚斌斜著眼睛看他,「你又在戒煙?」
「沒錯。丈母娘強烈要求,那我就戒唄。反正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煙。」
「就是,前前後後你都戒了十幾回了。」
余永麟大笑,吐出一口煙霧,問譚斌,「聽說你休假,去哪兒Happy了?」
「什麼呀,我一直在醫院陪床。」
「喲,誰住院了?」
譚斌躊躇一下回答:「男朋友。」
「哎?」余永麟驚訝地回頭,「案子結了?」
譚斌更驚訝,「你怎麼知道?」
「就上回唄,Ray送你去醫院,他的發小兒又被派出所扣了,我幫著料理的後事。」
譚斌沉默,過一會兒說:「謝謝你!很抱歉,我一時衝動,竟連累這麼多人。」
「謝倒不必,就手的事兒。不過Cherie,我一向覺得你做事很少情緒化,那天真被驚著了。Ray也是,挺大的人,做事全沒了章法,他可傷得不輕。」
譚斌轉開臉,心口像有根線牽著,抻得難過,「他還好嗎?」
余永麟看她一眼,奇怪地問:「你最近沒跟他聯繫過?」
「一星期前打過電話,他說剛從荷蘭回來,我就沒囉嗦。」
「一星期前?」余永麟想了想,搖頭,笑容無奈,「嘿,一星期前。」
譚斌覺得蹊蹺,這什麼意思?他像是話裡有話。
余永麟咳嗽一聲,似乎不知如何開口。
譚斌靜靜看著他。
余永麟果然說:「一星期前他在醫院呢。倒是打算飛荷蘭,先從北京去上海,飛機上就扛不住了,下飛機直接進了醫院。」
譚斌的心幾乎跳到喉嚨口,「為什麼?」
余永麟聳聳肩,「那得去問他本人。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四五個小時,操,時間長了鐵人也得趴下。」
「累的?」
「啊,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
「現在呢?還在醫院?」
「早替老闆拚命去了,現在真的在荷蘭。」
譚斌啪嗒啪嗒玩著火機,看上去神色惘然。半天她說:「你勸勸他嘛,沒了健康就什麼都沒了。E公司的總裁,倒在跑步機上那位,不就是個前車之鑑?」
余永麟嘆口氣,「有種痴人,是勸不動的,非得事實給他教育。我就是一混日子的,老婆孩子就滿足了,Ray他跟我不一樣,他太執著,也太想證明什麼。」
這種人,遇事也容易鑽牛角尖,要麼一直執迷不悟,要麼最終看破紅塵,並沒有中間路線。
譚斌一時沒有說話。
「我得走了。」余永麟推開車門,向她伸出手,「對了,聽說你們的技術交流做得不錯,恭喜一下。」
譚斌抬頭,「你什麼意思啊你?」
「嘿,你怎麼這種反應?純粹的恭喜,沒別的意思。」他的笑容裡有著躊躇滿志的意味,和一個月前的惶惑完全不同,譚斌隱約間心生不安。
余永麟離開,她又坐了很長時間,拿著手機顛來倒去折騰很久,還是收了起來。
回到公司,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媒體部,藉口考證公司在華歷史,借了幾本公司年鑑。
一個人離開公司,曠日持久之後,曾經存在的痕跡,也許只能在老照片中才能找到一鱗半爪。
譚斌為自己孜孜不倦的八卦勁頭感覺臉紅。
她看到張彤的照片。清矍消瘦的五官,並非美女,但眼神銳利,逼人的威勢彷彿可以穿透紙背。
然後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見到一張程睿敏和張彤的合影。
說是合影也不合適,那顯然是一個合同簽訂儀式的現場,人頭曈曈。程睿敏手持紅酒杯,側頭朝著畫面中並不存在的人微笑,濃眉下清澈的雙眼,有讓人伸手撫摸的慾望,那時他只有二十六歲。
張彤的目光卻落在他的身上,眷戀而貪婪,帶著不可言說的無助和絕望。
不知是哪位攝影師,居然抓拍到這真情流露的瞬間,更不知什麼人,出於什麼心理,竟把這張照片留在年鑑中。
譚斌合上年鑑,心裡有點酸溜溜地發堵,原來午餐時的八卦並非空穴來風。
但和你有又什麼關係呢?她從怔仲中回過神,低聲嘲笑自己,伸手推開年鑑,收斂心思,開始火速處理一週來積壓的郵件。
收件箱顯示出1054的字樣,表示她有一千多封未讀郵件。
郵件氾濫成災,是很多大公司的通病。
她先打開Outlook的預覽功能,再新建一個文件夾,瞄一眼題目和開頭兩句,不是緊急和必回的郵件,一律拖進臨時文件夾排隊等待處理。
很快,她的心情被一封郵件徹底破壞。
譚斌命令自己深呼吸,努力壓抑著心中的怒火,先把這封郵件打印出來。
那是一個三天前的會議紀要,每月一次的銷售例會。譚斌休假,便委託周楊代她列席。
譚斌和自己團隊達成的協議,是把幾個地區的部分銷售機會,列為upside。這樣的結果,銷售經理們不會有太大壓力,譚斌也可以在季度末的時候,針對中國區的銷售完成情況,隨時做出調整,給下個季度的任務留出迴旋餘地。
但如今譚斌看到的,卻是所有的機會,都變成了本季度必須完成的目標。
她把周楊叫進會議室,直接把打印出來的紀要放在他面前,「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周楊拿起來看一看,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譚斌敲著桌面,硬梆梆地問:「這個數字是誰敲定的?」
「Kenny啊,那天李先生也在的。怎麼了?」
「咱們達成的協議是什麼?你代表咱們區參加例會,為什麼不提出商榷?我走的時候交待過你,有搞不定的事,馬上打電話,當時為什麼不給我電話?」
周楊面露委屈,「我以為你跟Kenny 已經商量過。再說其他區都當場拍了胸脯,咱們區也不能太保守不是?」
譚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走得匆忙,確實忘記提前寫封郵件發給劉樹凡,清楚表達自己的意見。
她也能想像得到,例會上劉、李二人同席的微妙氣氛,以及喬利維起鬨架秧子,其他總監在一邊讚許吹捧的場面。
周楊沒有經歷過,腦子裡還是缺根弦。
但是事已至此,發脾氣或者抱怨沒有任何意義,只能想辦法收拾現在的局面。
她坐下來發問:「額外增加的Sales,百分之八十都在北京地區,你有把握嗎?」
周楊說:「不知道。」
「不知道?」譚斌已經平息的怒氣又冒上來,「Young,你一個工作多年的銷售經理,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是真的沒把握。其他行業的客戶和PNDD不一樣,投標中潛規則遊戲更多。咱們一直都在正面做工作,從來沒有試過暗箱操作。可MPL不做,不等於其他供應商也不做啊!咱們在檯面辛辛苦苦的作戲,沒準兒就是一龍套,人在逗你玩,其實私底下早有了交易。」
譚斌被噎住,暫時沒有話說。
在中國,商業遊戲自有其特殊規則,跨國公司不是不想配合,無奈樹大招風,從股東到審計公司,無數雙眼睛死死盯著,踰越雷池並不可怕,一旦被發現則代價高昂。
周楊這是在乘機發牢騷要挾。
想了想她開口,「場面話我不想跟你多說,現在的條件就是這樣,從公司到僱員,都不允許做任何違法的事,我們最大的優勢,就是多年的信譽。我相信管理運營健康發展的客戶,會正確取捨。」
幾句話堵死了他的後路,表示以後不想再聽到這種話。
「算了Cherie。」周楊向後一靠,無聲笑笑,「我盡自己個人的最大努力,爭取拿下這幾單合同。可是你答應我的,也別忘了,人,折扣。」
譚斌站起身,把手用力按在他的手背上,「三季度務必達標!PNDD的投標已經推遲,從明天起,我和你一起見客戶。」
快下班的時候劉樹凡現身,據說剛從歐洲回來,時差尚在就先抵達公司。
譚斌約了十分鐘時間匯報集采進度。
對她的疑問,劉樹凡分析得很簡單,「標書推遲,除了田軍說的原因,還應該有個理由,按照以前的習慣,十月中旬發標,Commercial Negotiation 的時間,正好延遲到十二月中旬。那時各家公司急著簽合同完成年度Plan,,會在Pricing和Discount上做出很大的讓步。」
譚斌不得不佩服,生薑還是老的辣。她覺得不對勁,可沒往這方面想。
「哪,PNDD是鐵了心,要通過集采讓各家價格大跳水?」
劉樹凡點頭,「是這樣,看來你們也要去省公司做做工作,設法壓下一部分訂單。」
譚斌想起田軍的話,「可是田軍說得挺狠,會不會出問題?」
劉樹凡笑,「Cherie,有時間多讀讀歷史,你會發現,中央集權和地方自治,從來就是永恆的矛盾。你們大陸怎麼說?哦,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要學會利用這點。」
他低頭看腕錶。
譚斌本來還想提一下銷售目標的事,見狀識趣地站起來告辭,一面仔細品味著最後一句話。
一堆工作尚未完成,她只好拎著手提電腦去了醫院。
沈培正在大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