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沈培正在病房大發脾氣。

起因是護工要為他換身衣服,他不肯,掙扎中把床邊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全掃在地板上。

左手的點滴進針處,因為針頭戳破了靜脈,藥液聚集在皮下,迅速鼓起一個大包。

護士要為他換針,他也不肯,居然自己拔下針頭扔在一邊,血汩汩流出來,沾染在雪白的床單上。

看到鮮血,他突然俯身,開始搜腸刮肚地嘔吐,吐得上氣不接下氣。

譚斌進門時,幾個人正圍著他手足無措。

保姆王姨流著眼淚試圖說服他:「培培你要聽話,傷才能好得快。」

沈培方才一陣胡鬧,已經耗盡了力氣,此刻蜷縮在床上,死死攥著衣領,嗚嚥著重複:「不用你管,都出去,出去!」

「培培……」

「滾!」

老人退後低頭抹淚,鼻頭眼眶通紅,花白的鬢髮燈光下異常刺眼,

譚斌看不下去,撂下電腦包走過去,「沈培你想幹什麼?有你這麼說話的嗎?」

王姨慌忙扯扯她的衣袖,「囡囡,不怪他,你別說了。」

譚斌撥開她的手,蹲在沈培跟前,卻一眼看到他頭頂的傷處,想說的話立刻都嚥了回去,只長長嘆口氣,放軟了聲音,「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為什麼發脾氣?」

沈培不說話,放下遮在額前的雙手,呆呆看著她,漂亮的眼睛裡全是水光。

譚斌不忍對視,用藥棉按住他流血的傷口,感覺到牽心扯肺地疼痛。

王姨上前:「培培,晚飯想吃什麼……」

譚斌無奈中回頭,「王姨,你們先出去會兒好嗎?我跟沈培有話說。」

護士被留下來收拾殘局,不滿地抱怨:「早說過不能刺激病人,他情緒本來就不穩定,這人多嘴雜的,怎麼不出事?」

譚斌低聲道歉:「對不起。」

護士重新調整好點滴,收拾起藥品器械,推車離開,門在她身後緩緩關上,隔開了套間外的人聲。

譚斌這才鬆口氣,在床邊坐下,輕輕撫著沈培的臉,什麼也沒有說。

曾經呈現健康棕色的皮膚,如今卻蒼白而萎靡,額前新生的發茬硬硬地刺著她的手心。

「為什麼?」她終於問。

「我看見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他,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身體裡有那麼多的血,血的顏色那麼刺眼,那麼黏稠……面對面,我親眼看著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瞳孔擴大,呼吸消失……」

譚斌頃刻心軟,不由俯低身體,小心翼翼地貼上他的臉,聲音輕得夢囈一般,「已經過去了,小培。總會有這麼一天,我們都要過這一關,誰都避不過……」

曾有人告訴她,死亡就像地球上的水一樣,你逃不開也避不過,總有一天要學會面對。

但是沈培經歷的,也許比很多人都要殘酷。

她的嘴唇被某種咸澀的液體沁得透濕,沈培的身體在她身下輕輕顫抖,上衣已被冷汗浸透,象澆過半桶水。

譚斌嘗試著去解他的衣鈕,「衣服再不換就臭了,我幫你,我們慢慢來成嗎?」

「不!」沈培立刻握緊衣襟,警惕地後退。

「好好好,不換就不換。」譚斌住手,扳過他的臉正對著自己的眼睛, 「不過你得答應,以後不許亂發脾氣。」

沈培看著她,譚斌的眼睛裡滿是關切和詢問,可那是他拚命想要逃避的東西。

他掙脫譚斌的手臂,轉開臉說,「我想回家。」

譚斌吃一驚,又不能明確決絕,只好哄著他說:「你聽話再養兩天,我們和醫生商量。」

沈培終於呼吸平穩地睡著,卻維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雙臂護在頭頂,身體象嬰兒一樣蜷成一團。

譚斌滿心痛楚和疑慮,完全無法想像沈培曾經歷過什麼。

他心裡像是有個黑洞,既不肯面對也不肯消化,只是執意地逃避。

通過關係設法搞到甘南公安局的驗傷報告,那上面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於是請心理醫生的建議再次提上議程。

沈母依舊興趣不大,只抱怨說國內沒有合格的心理醫生,掛牌的心理診所,都是在敷衍了事地混飯吃。

最後是沈培父親出面,找到一位大學的心理教授,留洋的博士,她才不再說什麼。

但教授和沈培的第一次談話,卻不是很順利,因為沈培非常抗拒,不肯配合。

譚斌洩氣,苦惱至極。

那位教授卻安慰她:「沒關係,非主動的患者都是這樣。治療過程應該是非常放鬆的,醫生對患者沒有太多要求,只要他能按時與醫生接觸,真實地表達自己就可以了。可是他現在的心態,顯然並沒有做好準備。」

譚斌煩悶地揪著頭髮,「我們現在還能做什麼?」

「給他一個寬鬆的環境,不要給他任何壓力。心理治療其實是一個面對真實自我的過程,真正內心衝突帶來的焦慮和痛苦,有時候會超過事件本身造成的傷害,沒有痛苦的心理治療,只能是止痛針和麻醉劑,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說白了,這只是一種輔助手段,其實靠的還是患者的自癒能力。所以一定要讓他自己做好準備,有體力有勇氣經歷整個過程。」

譚斌非常吃力地理解了。

午餐時約文曉慧出去透口氣,她滿懷鬱悶地總結:「就是說,世上並沒有上帝,永遠只能自己救自己?哦,曉慧,這也太讓人失望了!」

文曉慧笑起來:「譚斌你永遠都是這麼天真,我真愛死你了!」

「喂,你有點同情心好不好?」

「好吧好吧,那麼天真小朋友,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沈培執意要回家,誰都勸不了,鬧得厲害,不答應就不吃飯,也不吃藥。」

文曉慧不笑了,「那你怎麼辦?總不能跟到他家去,他媽是那樣的一個人。」

「他要回自己的房子,不要他媽,也不要保姆,我跟過去照顧。」

文曉慧手裡的筷子掉在桌上,「我靠,這麼艱巨的任務,你想好了?」

「嗯。」譚斌不停地嘆氣,「現在只有我說話他才聽兩句。」

文曉慧認真想了想,最終下了定義:「聖母,你丫就是一改不了聖母情結。」

譚斌羞怒交加,用力拍著桌子說,「媽的我就是,老子還被下面的小崽子算計呢,三季度生生多出來一百多萬歐元的任務,完不成你知道我啥下場不?這場遊戲我就得乖乖認輸,我拚死拚活幹三年為了什麼?」

文曉慧看著她啼笑皆非,「譚斌我覺得你還是設法討好沈媽媽比較有前途,嫁過去和她一樣現成的少奶奶,吃穿不愁,多好……」

譚斌住了嘴,呆半晌說,「好像還是辦公室簡單。」

文曉慧搖頭,「吃飯吃飯,吃飽了才有精神回去做瑪麗亞。」

那半個月譚斌過得相當艱難,作息完全混亂。

婚前不同居的誓言被徹底打破,她收拾東西搬進沈培的住處。

工作的壓力還在其次,北京曾是她管轄的地盤,客戶都還相當給面子。

只是飯局應酬少不了,每次她只能趕前半場,飯局結束就匆匆忙忙往回趕。保姆王姨白天在家照顧沈培,見她回來才肯交班離開。

吃飯往往免不了喝酒,進家門時她身上的酒氣自然無法遮掩,每次王姨臉上都會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聽了王姨的匯報,沈培的母親放心不下,不時過來巡視,也撞上過幾次,話裡話外酸酸的更令譚斌窩火。

但為了沈培她一直忍著,因為沈培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