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但為了沈培她一直忍著,因為沈培的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身上的外傷漸漸痊癒,可是之前那個活潑神氣,有點輕微潔癖的青年畫家,完全消失不見了。

回到家後,他的情緒略微穩定,很少再提起車禍的事,但也不怎麼說話,喜歡一個人呆在畫室裡, 對著窗外的湖面,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不再注意細節,吃飯通常就在畫室解決,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邊,等著王姨或者譚斌為他收拾。

除了這些,他不許任何人動他畫室的任何東西。

時間不長,房間裡已經到處是包裝袋、水果皮,以及各種各樣的垃圾,加上四處攤放的畫具,簡直無處下腳。

譚斌看著皺眉,他卻一點都不在乎,偶爾回到畫架前塗抹兩張新畫。

他的身體還是虛弱,畫不了幾筆就累得頭暈,生活習慣索性變得像小孩一樣,困了便倒頭睡一覺,半夜卻醒得雙目炯炯。

閒暇時譚斌一張張翻著他的新作,只覺一顆心直直沉下去,一直往下落,似找不到盡頭。

那之前溫暖的、甚至帶點天真稚致的畫風,已蕩然無存。

現在的畫布上,充斥著大團大團怪異的色塊,配色百無禁忌,看得人眼睛刺痛。

用得最多的顏色,是暗紅,畫布上四處蔓延,如同淋漓的血跡。

最讓譚斌感覺不安的,還是是他對脫衣服這件事的抗拒。

曾想趁著他睡著的時候,為他換掉上衣。剛撩起下襬,沈培就醒了,警惕地看著她,眼中充滿痛苦和恐懼。

「是我,別怕。」譚斌按著他的手背輕聲安撫,「你看,我解開了一粒鈕子,沒什麼問題是不是?我們再來一顆好不好?」

沈培慢慢坐起來,不由自主揪緊了衣襟。

譚斌放軟了聲音,「你放開手,我不會傷害你,我們慢慢來,你隨時可以叫停。」

沈培瑟縮一下,但沒有說什麼。

譚斌伸出手,看著他的眼睛,小心解開全部紐扣。

看得出來,沈培極力想放鬆,眼中的痛苦卻越來越深,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沈培?」

沈培發不出任何聲音,拚命蜷縮起身體,臉色發白,渾身瑟瑟發抖。

出乎意料的劇烈反應,嚇壞了譚斌,她緊緊抱住他,「沒事了沒事了,小培你睜眼看看,我是譚斌,咱這是在家裡……」

折騰了好一陣,沈培才漸漸安靜,緊繃的身體開始鬆弛。冷汗已浸透全身。

譚斌安頓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嘗試。想起方才的情景,內心難免有不好的聯想,略微往深處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嚇住了。

電話中向那位心理教授諮詢,又不好說得過於直白。

教授耐心聽她無比隱晦地表達完畢,卻笑了:「你不用太緊張,開始我也往這方面懷疑,但和他接觸後又覺得不太像。哦,對了,那份驗傷報告你也看過吧?」

「看過。」

「所以這種可能性暫時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過教授憑您的經驗判斷,他的問題可能出在什麼方面?」

「他目前顯示出的,是兩種症狀。一種是面對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後的鬱悶消沉,這很常見,一般人或輕或重都會出現這種狀況,視個人的自我調整能力,情緒恢復需要一段時間。至於脫衣服時他的反常表現,很可能是強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種不愉快的經驗有關。」

譚斌的心又揪了起來,對著窗外出了會兒神,然後問:「我能幫他什麼?」

教授說:「有兩種方式,一是讓他直接面對他最恐懼的東西,只有肯面對現實才能消除心理障礙。或者讓他重新開始接觸人群,用其他感興趣的事轉移注意力,慢慢淡忘這段經歷。」

譚斌這才放心,又給父母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國慶長假要出國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沒有任何疑心,父親只交待她出門在外注意安全,母親卻羅羅嗦嗦叮囑了二十分鐘,其實概括起來還是一句話:注意安全。

譚斌一邊看著電腦,一邊嗯嗯啊啊地耐心應付,直到她說得累了自己收聲。

掛了電話,她心裡那點欺騙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難題轉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簽下兩單二十萬的合同,譚斌的區域銷售總額,還有將近七十萬的缺口。

原來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發現對形勢的估計過於樂觀。幾個CASE雖然希望很大,可還都是青蘋果,樹枝上掛著誘人,並不具備馬上籤合同的條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譚斌有點亂了方寸。雖然竭力控制著沒有露出一點端倪。身體卻不肯好好配合,眼看著嘴角冒出兩個血泡,輕輕一碰就疼得鑽心。

週一的銷售會議上,劉樹凡的臉色就不怎麼好看。

幾個大區的數字一出來,東方區和喬利維的北方七省,已經完成任務,南方區只差了三十萬左右,總監曾志強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應該能再拿下一個訂單。

所有的壓力,都落在譚斌的區域裡。

在短暫的震驚過後,她被極度的懊悔和自責淹沒了,後悔自己掉以輕心。

時間一天天逼近季度末,來自上邊的壓力,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失望,在譚斌心中相互糾纏,再看到周楊進進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拚命壓制,臉上還是帶了些形容出來。那幾天她手下的銷售經理,遠遠見了她幾乎都是趕緊繞著走。

七十萬的任務被硬行分配下去,譚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銷售額。

臨近國慶長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區意外收穫一個合同,總價六十多萬,代價是高於正常的折扣點數。

客戶對供應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殺價的最好時機。

但此時已顧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譚斌一口氣鬆下來,立刻感覺雙腿發軟,幾乎栽在地上。

距離目標仍差四萬,總算說的過去,不至於太難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總結,中國區的銷售總額,超出三季度銷售目標的百分之十七,伴著這個數字,劉樹凡的臉色終於多云轉晴。

十六層整個銷售區域,隨之呈現出長假前應有的輕鬆氣氛,沒到下班時間就幾乎走空。

譚斌放棄了同事錢櫃K歌的邀請,一直呆到七點左右,避開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雖然三季度有驚無險地過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計劃,壓力會更大,長假只是一個緩衝,加班免不了的,但畢竟有整整七天的時間,可以在家陪著沈培。

她也需要幾天時間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幾個月的得失。有幾件事一直讓她感覺不安,但沒有時間靜下來琢磨那些細節。

帶著輕鬆的心情踏進家門,看到沈培母親坐在客廳,王姨扎煞著雙手站在一邊,竟是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阿姨,您來了。」譚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頭看看她,聲音出奇地軟弱,「你先去換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廳的光線不太好,每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王姨伸手撳下開關,頂燈大亮,照見沈母髮根露出的絲絲白髮,頃刻間她彷彿老了十年。

按捺住內心的不安,譚斌進臥室換下正裝,紮起頭髮走出來,經過畫室時探探頭,見沈培好好地坐在畫架前,這才拐回客廳。

「沈培今天好嗎?」她問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沒有說話。

譚斌頓時起了疑心,「怎麼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來,坐下。」

譚斌簡直受寵若驚,蹭過去坐她身邊,規規矩矩並起膝蓋。

沈母解開一個紙袋,拿到譚斌的面前,「你認得這個嗎?」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乾植物葉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

譚斌接過,狐疑地湊上去聞了聞,一股辛辣的異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搖搖頭。

沈母的聲音充滿苦澀,「我忘了,你當然不會知道這東西。」

「是什麼?」譚斌有不祥的預感,頓時感覺喉間乾涸,太陽穴發緊。

沈母嘆口氣,「大麻。」

譚斌張大嘴,驚懼地看著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來看他,下午王姨就發現了這東西。」沈母苦笑,「行內有不少人靠它維持靈感,可培培一向乾淨,從來不沾這些東西。"

譚斌用力捏緊紙袋,雙手簌簌發抖,胸腔內竟似被掏空一般。

「為什麼?」

她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在她的世界裡,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緊牙關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輩子不會有接觸麻醉劑的機會。

沈母看著她亦相對無言,神色間一片慘淡。

片刻之後譚斌跳起來,衝進畫室。

「沈培。」她大聲叫。

沈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手中的筆正用力抹下最後一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