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手中的筆正用力抹下最後一筆顏色。
這一次畫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塊。青綠的底色上,隱隱綽綽地浮著兩張人臉,一男一女,五官模糊不清,在對角線的兩端遙遙相望。
黃昏曖昧不明的光線裡,整個畫面透出一種絕望的氣氛,似從深處滲出一股寒氣。
譚斌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後退一步。
沈培慢慢轉身,眼神迷茫, 反應有點遲鈍,顯然大麻的影響尚未消退。
「沈培,」 譚斌蹲在他身邊,低聲說:「別再碰那些東西了。 它只會讓你脫離現實,對你沒有一點兒幫助。」
沈培不敢與她目光接觸,別轉臉,過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不想聽對不起,你跟我說,再也不會碰它。」 譚斌滿臉哀肯之色,仰頭看著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聲。
譚斌又說:「我有七天的假期,咱們明天找個地方,出去玩幾天好不好?」
沈培好像沒有聽見,盯著眼前的畫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
譚斌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聲調不覺提高,「到底為了什麼?多大的事兒,鬧這麼久還不夠嗎?你這麼做踐自己,是在折磨誰你知道嗎?你爸!你媽!我!誰心疼你你在傷害誰……」
王姨慌慌張張跟進來,語氣極其不滿:「培培是病人,你不要這麼大聲跟他嚷嚷啊,他會受不了的!那玩意兒沒什麼,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這麼寵著他吧,他永遠也不會長全乎!」譚斌氣得站起來回臥室,晚飯沒吃就賭氣睡了。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推門進來,坐她身邊,「譚斌。」
譚斌慌忙坐起來,揉著眼睛叫一聲:「阿姨。」
沈母難得的和顏悅色,「你有點太緊張了。不過也難怪,你生活的環境不一樣。大麻雖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和毒品畢竟是兩回事。我只擔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輩子潔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譚斌蜷起腿,下巴擱在膝蓋上,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怕的不是這個,怕的是培培以後就這麼下去了。他自小是個溫順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強,受不得一點傷害。」
譚斌微覺驚異,她最欣賞沈培的,就是他萬事不縈心的性格,為什麼他母親描述的,像是一個陌生人?
「他四五歲的時候,在幼兒園全托,自己學著繫鞋帶,結果係成一團死疙瘩,被老師叫到前面示眾,連諷刺帶挖苦,話說得挺難聽,他回家之後哭了好幾天,從那之後,再不肯去幼兒園,也不肯自己繫鞋帶,一直到現在,他都討厭有鞋帶的鞋。」
譚斌怔怔地聽著,忘記了一切,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沈培小時候的故事。原來不會繫鞋帶的典故,可以追溯到這麼遠。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後我不會再那麼說話。」
沈母嘆口氣,「我現在跟他說話,完全是耳旁風。你幫我看好他,那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半夜譚斌聽到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開了檯燈,卻發現沈培躺在身邊,大睜著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麼,怎麼不睡?」譚斌氣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緊緊摟住她的腰,貼著她的身體半天沒有動,頭髮癢癢地刺到譚斌的面頰。
「別鬧了,睡覺,你看看表,都三點了。」
沈培不說話,只是貼得更緊。
譚斌心軟下來,把嘴唇貼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閉上眼,好好睡覺。明早我帶你出去散步。」
沈培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
因為不用上班,早晨起來時間充裕,譚斌果然履行諾言,好說歹說,總算把他勸出門。
太久沒有在室外活動,走了半圈,沈培已經虛汗直冒,靠在譚斌身上直喘氣。
「我累。」他低聲說。
譚斌扶他在附近的長椅坐下,揉揉他的頭髮,「你歇會兒,我自個兒跑兩圈。」
等她繞著湖岸跑回來,發現沈培面前蹲著兩隻金毛犬。
他揉弄著其中一隻的下巴,那小傢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嚨裡發出滿意的呼嚕聲,另一隻用舌頭吧嗒吧嗒舔著他的手心,尾巴搖得像風中的狗尾巴草。
譚斌認得這兩隻狗,一隻叫湯姆,一隻叫傑瑞,令人印像深刻。
她想過去,走到一半卻停下腳步,凝神看著這幅和諧的圖面,眼角慢慢變得濕潤。
沈培的臉上,竟有隱隱的笑意。
這是從甘南迴來後,第一次看到他笑。
譚斌抬頭,發現狗主人就在不遠處站著,並沒有上前干預的意思。
她對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貼著棒球帽的帽簷遙遙致意,還她以微笑。
吃過早飯文曉慧打電話來,譚斌趁機托她幫忙,「親愛的,幫我搞只小狗來。」
文曉慧辦事神速,第二天就送來一隻兩個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潑的一隻小狗,貪吃,非常黏人。開始還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鐘後就開始四處蹦高撒歡兒。
把三人挨個聞了一遍,最後認定了沈培,叼著他的褲腳不肯鬆口,像個特大號的毛栗子墜在他腳邊,走哪兒跟哪兒。
「給它起個什麼名呢?」
譚斌揪著它碩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長得這麼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曉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兒!」
沈培沒說什麼,可是看得出來很喜歡,他向文曉慧道聲謝,便離開客廳進了畫室。
小蝴蝶立刻扭著圓滾滾的屁股跟過去,四隻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拚命劃拉,活像只長了毛的烏龜。
譚斌看得好笑,跟文曉慧說:「那些小傢伙好像特別待見他,看見他就巴結的不得了。」
「狗和貓在這方面都挺靈的,好人惡人一眼就明白。」文曉慧笑,「碰上我,它們肯定躲得遠遠的。」
她是第一次來沈培的住處,對客廳四壁的裝飾發生興趣,四處遛達,最後在幾個豎在地板上的畫框前站住。
「這是沈培的新作?」文曉慧湊近了細看。
「啊,你覺得怪不怪?」
文曉慧離遠幾步,再仔細看一會兒,然後說:「我說實話,你不會生氣吧?」
「您就別矯情了,有話請說吧。」
「我倒感覺,沈培像是開竅了。他以前的作品,軟綿綿的沒什麼意思。這幾幅,反而像任督二脈開始打通的標誌。」
譚斌用力撇嘴,「且,說得跟真的一樣。」
「是真的,你不覺得,這些畫面都有一種非常的張力,像在表達什麼?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離譜,我怎麼什麼都看不出來?」
「這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是我說你譚斌,你這人快廢了,腦子裡除了你辦公室那點破事兒,什麼都裝不進去。」
「那是,如今能給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點破事兒了。」
文曉慧朝天翻個白眼,「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因為要買狗糧和項圈,兩人開車到附近的大型超市。
在進口食品的貨架處,譚斌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貫注地挑選咖啡粉。從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靜的側臉。
譚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裡,甚至無法挪動一根手指。
「喂,看什麼呢?丟了魂兒一樣。」文曉慧拉著她走開。
譚斌再回頭,貨架前已空無一人,彷彿剛才只是她的幻覺。
排隊等著結帳,文曉慧不停地抱怨飛漲的物價,她依然有點恍惚,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胸口似填著一塊木塞難以呼吸。
有那隻纏人的小東西要應付,七天假期過得飛快。
長假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譚斌第一次感受到藍色星期一的症狀,幾乎不想去上班。
辦公室的氣氛也很懶散,尚未從長假中恢復元氣。
譚斌約了產品經理談事,兩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國飯店,邊喝下午茶邊聊工作。
這位產品經理是譚斌做項目經理時的舊識,兩人為工作並肩對外過,也關起門拍著桌子互相指責過,關係卻一直很鐵。
話說到一半,他壓低聲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個周楊,這小子可不是什麼善茬兒。」
譚斌楞一楞,然後笑著問:「這話從哪兒說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沒去嘛,他喝高了,跟旁邊人說,你的Sales Target 漲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譚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鏡頭一一回放,她的指尖開始慢慢變冷。
「平時看他挺豪爽的,誰想得到還有這一出?」
譚斌扭過臉,譏誚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務,他也沒什麼好處。他不會蠢到以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維太直線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楊很早就說過,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攤上一個女老闆。你再想想,踩低你,誰可以從中得利?」
喬利維。
譚斌咬住嘴唇不說話,胸口起伏得厲害。
「Tony還在的時候,幾次三番動員我去做Sales,我死活不肯去。做技術的雖然沒什麼大前途,可是環境簡單。你們那兒彙集的全是人精,稍不留神,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我才不找那不自在。」
譚斌沒有回辦公室。
和同事分手後,她開著車走在擁擠不堪的二環上,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的無助。
就像不會游泳的人落在水裡,四處都是水,什麼也抓不住,只能任由身體一點點往水底沉下去。
想起程睿敏那個關於游泳的故事,對著前方的空氣,譚斌不禁笑出來。
很多次遇到荒唐事,她唯一的反應,只有微笑。
因為不能痛哭。
不知不覺間,幾乎是靠著本能,把車開進沈培樓下的停車場。
推開門,屋裡沒人,王姨常用的圍裙搭在沙發扶手上,大概買菜去了。
譚斌精疲力盡,扔下包換鞋。
一串鈴鐺響,小蝴蝶跌跌撞撞跑出來,咬著她的褲腳往屋裡拖。
譚斌輕輕撩開它,「一邊兒去,等我換上鞋。」
小傢伙焦慮不安地繞著她打轉,嗚嗚低叫,兩隻小爪子把她的褲子磨得嗤嗤響。
譚斌心裡一動, 光著腳跟在它後面,看它撲到畫室的門上,拚命抓撓。
門關著,她上前用力一推,門應聲而開,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妖異香氣。
沈培打橫躺在畫室正中,秀氣的雙眼微微闔起,睫毛投下一片陰影。臉上的表情安定愜意,充滿幸福感。
譚斌釘在門口,渾身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