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很久她蹣跚上前,走到沈培面前,蹲下,「沈培,你太讓人失望了。」
沈培沒有反應,完全沉浸在自己恬然自得的狀態中。
譚斌跌坐在地板上,心裡有東西噼啪一聲粉碎。頭頂那幅新畫,男人的臉,女人的臉,都冷冷地看著她。
絕望,她想她明白了。
身體如此貼近,心卻隔著千山萬水。她要的,如今他給不了;他要的,她也給不了。
她退出去,關門,讓他自己清醒。
王姨做好晚飯擺上桌,沈培方搖搖晃晃摸出來。
譚斌一直板著臉,只和王姨搭話,等她離開,才向沈培伸出手,「拿出來。」
「什麼?」
「你說什麼?大麻。」
沈培忽然漲紅了臉,下意識按住褲兜,大聲說:「不用你管!」
譚斌上去掰他的手:「你給我!」
「鬆手!」
「給我!」
「走開!」
兩人都變得不可理喻,像兩個彆扭的小孩糾纏在一起,拚命想保住自己手裡死守的那點東西。
沈培身體復原不久,很快落了下風。他焦躁起來,再也顧不上太多,當胸一把推開譚斌。
譚斌一點沒有防備,踉踉蹌蹌後退,一跤跌出去,脊背重重撞在桌角。
眼前一片昏黑,她疼得嘴唇頃刻發白,有幾秒的時間幾乎失去意識。
沈培撲過去扶她,「斌斌!」
「別碰我!」譚斌幾乎是厲喝一聲。
沈培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退後幾步,靠著牆壁漸漸滑落在地板上。
待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譚斌扶著桌子站起來,冷冷看著他。
沈培蹲坐在牆角,象闖禍的孩子一樣,把臉深埋在膝蓋間。
「沈培,你就這麼可著勁造吧,接著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譚斌的聲音裡,似有什麼東西在一片片破碎,「誰這輩子沒遇過幾件倒霉事,有誰像你一樣沒完沒了?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沒人幫得了你!去對著鏡子照照,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小蝴蝶顯然被嚇壞了,胖頭藏進沈培的腿中間,只拿一雙烏黑的圓眼睛,縫隙裡偷偷瞄著她,露在外面的尾巴不停地哆嗦。
譚斌頭也不回地摔門離開。
十月半的夜晚,溫度已經很低。她身上只有一件薄開衫,風吹過來透心地涼,卻沒有感覺到冷。
所有的不如意都在此刻湧上心頭,感覺自己象處身孤島,大浪一波波襲來,她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她一直地走著,彷彿只有身體不停地動,才能讓大腦維持著空白。
沿著東直門外大街向東,再向南,見到熟悉的酒吧,她走進去。
紅的酒,綠的燈,身體漸漸漂浮,輕鬆、愉快,所有的煩惱後退,周圍一切都那麼美好。
布魯斯音樂極盡纏綿,早有半酣的酒客在昏暗的燈光裡貼身共舞,肉體糾纏,靈魂飛馳。
譚斌舉起酒杯,對著燈光微微笑起來。這樣縱酒,實際和沈培也沒有什麼分別。
「雙份黑傑克加冰。」她口齒不清地叫過服務生。
酒剛沾唇,便被一隻手拿開,一個男人的聲音,「抱歉,我們結帳。」
幾張粉色的鈔票放在桌上。
譚斌轉身,透過迷濛的煙霧,眼前是一張斯文而熟稔的臉,程睿敏。
她笑嘻嘻站起來,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斜著眼睛,顧盼間眼波流轉,「帥哥,不要辜負良宵,來,跳支舞吧。」
這樣放肆的發洩,讓她有種歇斯底里的快感,今夜她只想自己掌控遊戲的方向,管它代價是什麼。
程睿敏愕然,他沒有見識過這樣子的譚斌,微怔之下,她已經順勢貼近他,雙臂繞上他的脖頸。
程睿敏大窘,畢竟旁邊坐著他的客戶和朋友,他真沒有這個勇氣當眾表演貼面舞。
他不敢亂動,但又捨不得放開手。隔著薄薄的衣物,他也能感覺到手下的肌膚,緊致滾燙,散發出逼人的誘惑。
稍一遲疑,已經身不由己地被她帶向中間的空地。
譚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酩酊,酒精在身體裡像團火在灼燒,心裡的某處地方卻是清明的。
伏在他的肩頭,有種熟悉的歸屬感,一顆心像有了安放的地方。
酒吧混濁不堪的空氣中,她又聞到了清新的沐浴液香味。
那是讓她安心的味道,信任、可靠而溫暖,就像很久之前他的笑容,哪怕被客戶刁難得焦頭爛額,哪怕天要塌下來,只要他在,一切都會妥帖。
她把臉埋進他的肩窩。
程睿敏察覺到肩部的異樣,不用低頭,他也知道那個地方正被液體逐漸浸濕。
這是譚斌第三次在他面前哭泣。
前兩次,是為了生死不明的男友,這一次,又是為了誰?
他只能輕拍著她的背安慰,摟著她慢慢向門口移動,心底卻有一絲微微的刺痛。
服務生追到門口,「先生,找您零錢,還有這位女士的包。」
程睿敏接過,並輕聲道謝:「多謝,麻煩您幫忙告訴我朋友,有點兒事我先走一步。」
呼吸到室外清冽的空氣,譚斌酒醒了一半。
風很冷,酒意抑制不住地上湧。
她站住,抱緊雙臂,說一聲:「謝謝你。」頓一頓又說,「謝謝你替我結帳,回見。」搖搖晃晃往出租車走去。
程睿敏追上來,脫下外套不由分說裹緊她,幾乎半扶半抱著上了自己的車,替她扣好安全帶,這才回答:「這酒吧裡至少有一半男人願意為你買單。」
譚斌哈一聲笑出來,「最終肯做冤大頭的, 只有你一個。」
程睿敏望著前方沒有出聲,點火起步,然後看她一眼說:「把你那邊的窗戶關上,我這邊開著就行了,當心酒勁上頭。」
他一提醒,譚斌真的感覺頭暈,胃裡火燒火燎般難受,翻江倒海一樣。
她拍著車門叫:「停車,停車!」
真停在路邊,她蹲了半天,又什麼也吐不出來,難受得兩眼淚汪汪。
程睿敏上前,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語氣責怪,「你說你一個女孩兒,自個兒一個人喝成這樣,真有人起了壞心,有多危險你知道嗎?」
譚斌回過頭:「那你呢?你什麼心思?」
程睿敏看她半晌,有點難堪,又無法分辯,頓時僵在那裡。
譚斌晃晃悠悠站起來,回到車上。背包裡摸索半天,掏出煙盒和火機。
剛把煙點著,就被程睿敏伸手取下,直接從車窗扔了出去。
那點微紅的火光在黑暗中劃出一條弧線,無聲墜落在地,濺起幾點星芒,最後歸於一片沉寂。
譚斌看看空空的兩指,轉過頭訕笑。
頭頂小小一盞燈,在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蒼白的臉上,如在燃燒的雙眼。
挑釁似的,她又抽出一支,歪歪斜斜叼在嘴角,一邊斜眼看著程睿敏。
除了被FIRE那一次,從來沒有機會見識他的失態,此刻她異常討厭他波瀾不驚的樣子,莫名其妙想激怒他。
打火機再度亮起,車廂裡瀰漫起一股煙草的味道。
程睿敏卻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並不打算應招。
譚斌頓時覺得無聊,抽了兩口就取下來,按熄在煙灰缸裡,「不許我喝酒,也不許我抽煙,我們還能做什麼?聊天?」
程睿敏重新發動車子,「繫上安全帶,我送你回家。」
「別。」譚斌按住他正在換檔的右手,「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程睿敏無可奈何,「求你了小姐,這會兒正是抓酒後駕車的時段。」
「就一個問題,我只問一個,答完我們就走。」
程睿敏扶著額頭嘆氣,完全不想跟醉酒的人較真,「你問吧。」
譚斌伸出食指點著他的胸口,「這裡,你這裡,你不覺得,身邊傷心的人傷心的事已經夠多,你自己還要糟蹋它?」
程睿敏發愣,片刻後反應過來,「你知道了?」
「是,你不肯告訴我,好,真好。」
程睿敏握住她的指尖,放在手心裡攥了一會兒,放開,無聲地笑了:「也許你是傷它最重的那一個。」
譚斌覺得可笑,索性捂著臉笑起來。
程睿敏側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耐心等她笑完,然後問:「可以走了嗎?」
「走。」
沃爾沃平穩起步,緩緩加速,風吹上來,帶著深秋的寒意,譚斌卻覺得燥熱,額角手心涼汗津津。
她沒有問他去哪裡,也懶得問,不想回去見沈培,那就愛誰誰吧。
車離開工體北路,拐上東三環,一路向北,眼前紛紛掠過的,是她熟悉的景物。
譚斌忽然驚覺,她正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
停在她家樓下,程睿敏說:「這一片的建築雷同度太高,我第一次來,在這兒轉來轉去,差點兒迷路。」
「是嗎?」譚斌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受控制地冒出來,「為什麼我記得你第一次送我,從容不迫象回自己家?你提前踩過點兒?」
程睿敏馬上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話收不回去,只能尷尬地笑一笑。
曖昧不明的光線下,他的臉色似在可疑地泛紅。
是這樣了,所有漂亮的姿態背後,不過是提前的功課,功夫用得足夠,人人都是最好的戲子。
要到這幾年,譚斌才學著不再盲目崇拜。
她下車,俯身對著車窗說:「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
譚斌擺擺手,轉身離開。
雖然極力控制著身體的平衡,深一腳淺一腳走得還算穩當,可是頭暈得厲害,她想抓住什麼做個支撐,四周卻只有空氣。
直到有人摟住她的肩膀,緊緊攬住她。他人雖然瘦,可是手上還真有點力氣。
譚斌吐口氣, 放鬆身體,就勢倒在他懷裡,不再掙扎。
摸出鑰匙開門,努力半天不得要領,鑰匙總也對不准鎖眼。
程睿敏看不過去,奪過來嘩啦啦轉幾圈,門開了,譚斌立刻衝進浴室,隔著門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
程睿敏搖頭,四處打量著充滿女性氣息的客廳,在飲水機的下面找到紙杯和茶葉。
譚斌洗乾淨臉出來,神智清爽許多。
坐在餐桌前,她抱著頭呻吟,「自作自受。」
程睿敏又好氣又好笑,把一杯熱普洱放她面前,「喝完睡覺去,你太高估自己的酒量了。」
譚斌雙手攏住茶杯沒有說話。
「我走了,記得鎖好門。」
他拉開房門,尚未邁步,譚斌撲過來抱住他的腰。
「別走。」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
程睿敏身體瞬間僵硬,過很久,他慢慢掰開她的手,緩緩說:「你喝多了,我也喝多了,不適合做任何決定,酒醒了你會後悔。」
譚斌說:「那我寧可後悔,過了今天我怕自己再沒有勇氣。」
程睿敏關上門,「為什麼?」
譚斌退後,背靠著牆,仰起臉問:「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程睿敏垂下眼簾,凝視著她的眼睛,「無論什麼話,都最好等清醒了再說,酒後真言也要承擔後果。」
他說話的時候,氣息有點不穩,溫熱的呼吸絲絲拂過她的臉頰。
譚斌的回答,是將手按在他的心口,略帶嘲諷地問:「你是不是一直都這樣心口不一?」
他的心跳和他的呼吸一樣紊亂。
他看她,嘴唇猝然就壓下來。猛烈而生硬,撞得她疼痛不已,幾乎迸出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