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斌垂下眼睛,咬著嘴唇不出聲,內心苦苦掙扎。
「譚斌?」聲音裡有祈求的意味。
看到他眼瞼下兩個明顯的黑眼圈,譚斌心軟了,慢慢躺在他身邊,雙臂規規矩矩放在身體兩側。
幸虧美式沙發寬大柔軟,兩個成人緊貼著,並不覺侷促。
程睿敏撐起頭看著她:「你這麼緊張幹什麼?怕我非禮你?」
譚斌閉上眼睛,「我不怕你,我怕我把持不住非禮你。」
像是完全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
他輕輕籲口氣,低低笑了一聲,翻過身緊緊抱住她。
他的臉和她一樣滾燙。
她像征性地掙扎一下,卻被抱得更緊,於是放棄,不再動了。
象池水一樣包裹著她的,依舊是他身上清淡的氣息。
過了很久,他低頭吻她,嘴唇溫軟,帶著略微涼意,在她的唇間溫柔輾轉。
房間內聽得到鐘錶的嘀嗒聲,還有兩人的呼吸聲。
譚斌更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樣,越來越快。
「譚斌,」他終於在她的耳邊低聲說:「給我一個機會。」
他說:「請給我一個公平的機會,我不想放開你。」
經過上回那一幕,再糊塗的人也該明白,她和男友的關係出了問題。
屋子裡這麼靜這麼暗,除了他的目光,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黑而深,清晰映出她的影子。
「讓我把自己的事先理清楚。」她轉開臉,聲音是澀的,「對不起,請給我時間。」
他久久凝視她,最後放開手,「我明白,我等著。」
過去的人和事,牽連著兩年的記憶,放棄的時候血肉剝離,難免疼痛。
她坐起來,「我想回家。」
「你還在發燒。」
「手機昨晚就沒電了,我得回去充電,怕誤事。」她胡亂找著理由。
「回去誰照顧你?」
「我有朋友。」
程睿敏沉默,過一會兒說:「好,我送你。」
又睡了兩個小時後,他不顧譚斌的反對,堅持開車送她回去。
路上兩人都竭力維持輕鬆的氣氛,譚斌告訴他昨天發生的事。
「就為這個傷心?」趁著紅燈,程睿敏騰出手掐掐她的臉,「你經的事兒實在太少了,多經歷幾回就適應了。」
譚斌被打擊到,推開他的手,哼一聲:「你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
程睿敏微笑,「我記得有一個人,剛升職的時候,對兩權分立這種事,簡直是深惡痛絕,如今她自己也學會了。」
「那時候比較天真。」譚斌臉紅,「前天晚上我想來想去,既然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又沒有精力天天盯著,唯一的方式,就是讓他們自己制約自己。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一時想不出來,算是個權宜之計吧。不過很遺憾,這種方式犧牲的,往往是公司利益最大化。」
「凡事總要有代價。我終於明白,什麼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是,只有做到相應的位置,才知道其中的難處。」程睿敏言辭間有太多的感慨。
就像現在他才能真正理解,在Global和中國區之間小心周旋,如履薄冰有多麼艱難。如果時光在此刻倒轉,他在MPL和劉秉康的關係,也不會走到最後水火不相容的境地。
再提到方芳,譚斌的神色有些黯然。
程睿敏輕蹙著眉想了想,「如果沒有更好的去處,讓她投份簡歷到網上,我那兒還在招市場助理。」
譚斌挺意外,「我沒這個意思,不想讓你為難。」
程睿敏還是微笑,「我還不至於公私不分,不然早就不擇手段把你騙過來了。」
譚斌橫他一眼,心說上次在塘沽,您老出示的那Offer又是怎麼一回事?
程睿敏只是專心開車,臉上並無異樣的表情,「說起來很矛盾,栽過跟頭的人,再爬起來對自己的評價會比較客觀,不會眼高手低。可是我特別不希望你遭遇,人被迫面對真實的自己,是件很殘忍的事,我喜歡看你意氣風發趾高氣揚的樣子。」
譚斌揚起眉毛,「我一直都很低調,什麼時候趾高氣揚過?」
「看,說著說著自己就暴露了。別人眼裡的你,和你心裡的自己,總是有差距的。」
「嘿。」譚斌被堵得說不出話。
從開始他就喜歡教育她,每次都讓她半邊臉麻辣辣許久不褪。
到了目的地,譚斌解開安全帶,「我回去了,你也別讓人擔心,回家好好休息。」
程睿敏熄了火,「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沒事。」
他不由分說下了車,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和一包藥,轉身就進了電梯。
譚斌只好跟進去。
電梯裡他摟住她的腰,譚斌扭了一下沒有掙脫,也就隨他摟著。
控制板上的數字隨著電梯的上升一路變幻,到達譚斌的樓層,叮一聲滑開雙門。
門一開,譚斌頓時楞在當地。
沈培坐在她的門口,神色憔悴不堪。
三個人面面相覷。只不過譚斌看的是沈培,沈培看的卻是她身邊的程睿敏。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程睿敏,他不動聲色地向沈培點點頭,「您好。」
搭在譚斌腰上的手,卻不由自主緊了緊。
沈培站起來,驚異地打量著他。
眼前的男人身材頎長,容色出眾,站在譚斌身邊,兩人的氣質相得益彰,如一對璧人。
沈培的眼神頃刻充滿了不自覺的敵意。但平日的修養,還是讓他露出勉強的笑容,「幸會。」
兩個男人都若無其事,只有譚斌感覺尷尬,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問沈培:「你怎麼會在這兒?」
沈培從程睿敏身上收回注意力,上前拉起她的手,「你病了為什麼不回家?我找了你一晚上。」
他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面對他的焦灼和擔心,譚斌不知道該如何從頭解釋,這一刻無比鄙視自己。
她唯有硬著頭皮低聲對程睿敏說:「你先回去吧,對不起。」
程睿敏的手從她腰間慢慢滑落。
他笑笑,不再看她 ,將手中的包和藥都遞給沈培,「她還在發燒,記得讓她多喝水多休息。袋子裡我留了張紙條,是口服藥的劑量和服藥方式。」
沈培點點頭,「知道了,多謝。」
「我走了。」程睿敏匆匆後退一步。
一直洞開的電梯門,恰在此時闔上,砰一聲撞在他一側的肩膀上。
這聲音讓譚斌的心顫了一下,緊緊縮成一團。
他揉著肩膀進了電梯,笑容依舊從容,「再見。」
電梯門在他眼前無聲無息地闔上,剩下的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彼此相視,無言以對。
譚斌受不了這種壓力,想起昨夜求助無著的慘狀,心又硬起來。
她掙脫沈培的手,取出鑰匙開門進去。
沈培跟進臥室,坐在床邊,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他身上胡亂套著一件厚絨外套,裡面還是那套夏季的衣服,外套和褲子上沾滿了灰塵,臉頰上也抹著幾道。
譚斌問他:「你怎麼知道我生病了?」頓一頓想起高大夫,答案已不言而喻,隨即換了問題,「你怎麼過來的?你媽知道你出來嗎?」
沈培抬起頭,目光炙熱不安,看得譚斌心中忐忑。
他卻依然不肯開口。
她嘆口氣,取來濕毛巾,小心替他擦洗臉面和手指。
「你去了什麼地方?哪兒沾來這麼多灰?」
沈培忽然推開她站起來,一聲不響走進浴室。
譚斌扔下毛巾呆半晌,覺得渾身無力,索性脫掉外衣鑽進被子裡。
身體逐漸回暖,剛有點迷糊,浴室裡一聲悶響,讓她嚇了一跳,這才發覺沈培在浴室裡呆的時間太久了。
「沈培?」她跳下床,大力敲著衛生間的門。
門裡傳來奇怪的聲音,似是充滿痛楚的喘息聲。
再也顧不得什麼,她一把扭開門鎖。
沈培倒在浴缸前,雙臂護著頭臉,身體蜷縮成胎兒形狀,抖得像風中落葉。
那件外套扔在地板上,他身上的T恤已經脫了一半。
譚斌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想抱起他,沈培卻拚命掙脫開她的手臂。
「你走開!「他喘息著說。
「小培你放鬆點兒,我來幫你。」譚斌試圖安撫他。
「你走開吧,譚斌。」沈培微弱地說,「求你了,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了,求你!」
他的聲音充滿絕望的哀求,譚斌鬆開手。
「你出去!」
她默默退了出去,似受刑一般靜聽著浴室裡的動靜,牙齒控制不住嗒嗒作響。
終於聽到嘩嘩的水聲響起,她靠在牆上,用手掩住面孔,脊背上全是冷汗。
時間如此漫長,似已停止移動,每一個細微的響動,都像貼著她的頭皮碾過。
浴室裡終於安靜下來,接著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
沈培開門出來,坐在梳妝台的軟凳上。身上仍然套著那身衣服,只有頭髮在濕淋淋地滴水。
譚斌取出吹風機為他吹乾。
新長出來的頭髮已有一寸多長,依然柔軟黑亮,曾經駭人的傷口,隱藏在濃密的發根下,幾乎看不到了。
吹風機打到了最大檔,出來的風已有些灼熱,他的臉依舊觸手冰涼。
空洞單調的風聲裡,沈培抬起頭,對著鏡子笑一笑。
那是譚斌見過的最脆弱最無助的微笑,但一經綻放,卻帶著動人心魄的燦爛和強韌。
他的眼睛裡不再有恍惚迷亂,恢復了以前的清澈和明淨。
「譚斌。」
「什麼?」譚斌關掉吹風機。
「我們分手吧。」他清清楚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