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譚斌感覺渾身痠痛,體溫計測了測,三十八度。
這些日子透支得厲害,早覺得不妥,如今報應終於到來。
她胡亂吃了顆退燒藥就昏睡過去,醒來冷得全身縮成一團。再測體溫,讀數一直嘀嘀跳到三十九度三。
必須要去醫院了。看看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
掙紮著爬起來換了衣服,先撥沈培的手機,關機。再撥市電,響了很久,一個惺忪的女聲來接:「喂?」聽不出是沈母還是王姨。
譚斌猶豫一下,沒有回答,即時按下了掛機鍵。人在病中耐心盡失,她懶得聽人冷言冷語。
文曉慧又住在東城,一個女孩子深夜穿越半個城市,實在不太安全。
一時間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坦然求助的對象。
下地走幾步試試,除了腿有點軟,頭腦還算清楚。於是決定自己打車去醫院。
急診室裡測體溫、驗血折騰一遍,再拿著處方去交款取藥,她走不動了。
腦子裡越來越混沌,心臟疾跳,雙腿更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
她靠在牆上微微喘氣。
有人從她身邊經過,走出去五六步遠,又退了回來。
「喲,是你呀!看急診?怎麼一個人?沒有家屬陪著?」
譚斌睜開眼睛,看到白大褂的一角,正被過堂風輕輕揚起。
「是發熱嗎?來,讓我看看。」
她手中的處方和病歷被輕輕抽走。
譚斌抬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但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您是……」
「嗨,我也住在xx花園,總看見你早上跑步來著。」那人伸手托住她的手肘,「忘了?湯姆和傑瑞的主人啊……」
湯姆和傑瑞,那兩隻小金毛犬。譚斌對它們的印像,要比它們的主人更深。
她勉強笑一笑算作招呼。
「你坐下,處方給我,我替你取去。」
「那就麻煩您,多謝了!」譚斌沒有推辭,因為實在堅持不住了。
太困太難受,她想找個地方就地躺下睡覺。
稀里糊塗的,她感覺鄰居在和她說話,然後他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接著她身子一輕,已被人橫著抱了起來。
「輸液室還有沒有空床?這兒有一個高熱病人。」
脊背終於落在實處,說不出的舒服,譚斌情不自禁放軟了身體。
耳邊似有人在聊天,「高大夫,您朋友?」
「啊,算是吧。」
手背先涼了一下,隨後的刺痛讓她清醒,勉強睜開眼睛。
護士調整好點滴速度,低頭叮囑她:「自個兒留意,滴完了按鈴叫人。」
譚斌「嗯」一聲。
那鄰居,護士口中的高大夫,就站在床邊,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護士說:「高大夫,您這麼明目張膽地串崗,也不怕被抓了扣獎金?」
高大夫笑笑沒有回答。等護士離開, 他彎下腰,湊在譚斌眼前,「真是一個人來的?」
譚斌點點頭。
「看樣子體溫一時半會兒下不來,你待會兒怎麼回家?要不要給你先生或者家人打個電話?」他替她犯愁。
譚斌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她摸出手機,準備騷擾文曉慧。
手機的屏幕卻一片黑暗。
「沒電了?」
譚斌無力地閉上眼睛,勉強動動下巴。
「告訴我號碼,我去值班室幫你打。」
號碼?譚斌不由皺起眉尖。
平日的記憶,都已經交給手機和電腦了,冷不丁被問起,大腦一片空白。
她眼前的燈光越來越暗,意識也越來越模糊。但是腦海深處,仍有些微知覺。曾經過去的一幕,反覆在眼前重映。
他說:「這上面有我的手機號,你哪天沒有飯局,想找人吃飯,隨時call我。這算不算誠意?」
這個號碼,並不在手機裡。她刻意地沒有輸入手機,只為了每次一個個按下那些數字,內心下意識地期待和悸動。
徹底陷入昏睡前,她能記起的,只有這個號碼。
不知過了多久,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譚斌轉頭,看到整幅黑底白花的窗簾,已拉開一半,陽光正透過薄紗簾,搖曳不定地落在地板上。
一個人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擋著臉,似在打盹,身上衣服團得稀皺。
她試著叫一聲:「程睿敏?」
他沒有任何反應。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他像被燒熱的熨斗燙了,渾身一震,放下手臂。
果然是程睿敏。
譚斌看到他下巴上隱隱的青色鬚根,和微陷下去的雙眼。
想來他被折騰了一夜。
「渴了,我想喝水。」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程睿敏湊上前,拿過杯子餵她喝水。
再躺回去,譚斌感覺三魂七魄一一歸位,眼珠轉來轉去打量房間的陳設。
罕見的黑白兩色裝飾,因房間開闊,並不覺詭異,反而相當別緻。
床頭貼著整幅壁紙,圖案是水墨中國畫,一片糾纏不清的煙墨藤蔓順著牆壁垂掛而下。
她仰起臉,「這是什麼?」
「紫藤。」程睿敏坐在對面看著她,嘴角有含意不明的微笑。
「我是不是燒得廢了?」
程睿敏的聲音很溫柔,「不是廢了,是燒傻了。昨天接到電話,以為碰上騙子,聽到你的名字,還是趕過去,看到真人給嚇壞了。唉,燒到快四十度一個人去醫院,你說你傻不傻啊?」
譚斌輕輕嘆口氣,「為什麼總在我倒霉的時候遇到你?」
「是啊,我也納悶,」程睿敏輕笑,「不過欠你一杯咖啡,怎麼會有這麼高的利息?想來想去,發覺整個就是一樁賠本的生意,我一直在還債。」
譚斌狠狠瞪他,「投資有風險,入市需謹慎。你早該知道。」
「太晚了。」他撥開她臉前的碎髮,「已經被深度套牢,就算現在割肉離市,投下去的,也收不回來了。」
他說得極其含蓄。
譚斌移開目光,內心一片澄明。
一個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後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
自一杯16盎司的咖啡開始,走到今天,也不是當初她能料想到的。
雖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就是預測一三五年後的目標,但她並沒有能力預測人心的走向。
有些話,不用說得太明白,他已經為她做了那麼多。可是這層窗戶紙,一直就這麼維持著,誰也不願捅破。
誰先暴露自己的底限,誰先輸。這是商業談判的天規。
感情也一樣。
沉默中門被敲響,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送進來兩碗白粥和幾個小菜。
譚斌見過她,那位大嗓門的鐘點工,於是衝她笑笑。
她依然嗓門洪亮,「餓了吧?小程說今天只能白粥就鹹菜,你湊合著先吃,等明天大姐再給你炒幾個菜。」
譚斌夾著體溫計,不方便伸手,只朝床邊櫃側側臉,「謝謝你,一會兒我自己來。」
待她出去,譚斌想起一件事,「今天周幾?」
「週六。」
「哦,對,這周只有四天。過糊塗了,剛想請假來著。」
程睿敏問她要回體溫計,對著光線看了看,沒有出聲。
「多少?」譚斌問。
「三十八度二。」
譚斌鬆口氣,合起掌,「天靈靈地靈靈,還好還好。昨天把我自己都嚇著了,二十年沒燒過這高度了。」
程睿敏倚在牆上,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
譚斌等著他開口。
他卻低頭笑笑,一綹頭髮滑下來,遮在額角。
譚斌睨著他,「不說拉倒。」
「沒什麼。」他只是笑,「我挺佩服你,生命力真夠強悍,都燒成這模樣了還活蹦亂跳的。行,自個兒把粥吃了吧,我出去一會兒,你要是覺得無聊,讓李姐給你找幾本書。」
李姐進來送水,順便帶了一摞雜誌。
譚斌翻一翻,都是商業週刊、財富之類的,看著就累,她扔到一邊。
李姐一邊抹著家具上的浮塵,一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譚斌百無聊賴地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誰?你說小程啊,他就在隔壁。一晚上沒睡,剛吃點東西全吐了,說頭暈得厲害,才躺下。」
譚斌立刻坐起來。
李姐上前按住她,「姑娘你要幹嘛?躺著躺著,他沒事,讓他踏實睡一覺比什麼都好。」
譚斌記起他才從醫院出來不久,心裡悔得像有幾隻小手在抓撓。
李姐離開之後,屋子裡變得非常安靜,靜得能聽到自己血液回流的聲音。
她迷迷糊糊又睡過去,然後被隱約的手機鈴聲驚醒。
地板上的陽光換了一個角度,估計已是下午一點左右。
隔壁有人接電話,隔著走廊聽不太清楚,但確實是程睿敏的聲音,他只睡了三個多小時。
譚斌豎起耳朵聽著,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起來。
腳底下直髮飄,她扶著牆慢慢走出去。
隔壁的門沒有關嚴,難得能聽到他提高聲音說話,說的是英語,「……我當然明白,可是抱歉,我不得不提醒您,這是在中國,有它特殊的市場規則,我們現在面臨的,首先是生存問題,然後才是發展……」
事涉業務私密,譚斌發覺不妥,立刻無聲地退回來。
她躲進臥室的洗手間,撩起溫水洗了把臉。
想找點護膚品,尋覓半天,沒有發現任何女性遺留的痕跡。
洗手間裡也是黑白兩色的主調,看上去象家居雜誌中的樣板間。洗臉台上只擺著簡單幾樣東西,潔面皂、須後水和兩瓶男用護膚品。
最後只好擠出一點男用的護膚品拍在臉上。
她暗自嘀咕,就衝著這個,也得趕快回家。
頭髮梳直了紮在腦後,重現幾分清爽舊觀,她拉開門出去。
別墅內已經恢復了安靜,譚斌蹭到隔壁,在門外立住腳。
這是一間寬大的書房,四壁皆是通頂的書櫃。只有房間正中擺著一組美式沙發。
程睿敏正躺在沙發上,一隻手按在額頭上,另一隻手軟軟垂落沙發下,像是睡熟了。
他的臉上依然殘留著隱隱的慍色,手機遠遠扔在地毯上。
譚斌怔怔地看一會兒,躡手躡腳走進去,拾起手機放在一邊。
輕微的響動還是驚醒了程睿敏,他睜開眼睛想坐起來,譚斌按住他,「別動。」
程睿敏暫時也動不了,一抬頭眼前就金星亂冒。
她蹲下來,凝視他英俊的面孔良久,伸手撫摸著他濃密的眉毛,「睿敏,你需要一個長假。弦繃得太緊,早晚會斷的。」
程睿敏側過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這個老闆做的太累,是讓你的下屬們物盡其用人盡其責,不是榨乾你自己。」
程睿敏啞然失笑,「說得不錯,可你忘了個大前提,我也有上司,如果他也這麼想呢?」
譚斌為之語塞,不禁赫然。
程睿敏挪動一下身體,騰出位置,「譚斌。」
「嗯?」
「過來,陪我躺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