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回發燒時,因為和沈培分手,心情一度極壞,避著不肯見人,那幾天都是文曉慧抽空陪著她去點滴。
從護士那裡打聽到高大夫的名字和科室,譚斌特意買了水果向他致謝。
乍一見到文曉慧,高文華驚豔至瞠目。譚斌注意到他的失態,向文曉慧擠擠眼睛,但壓根兒沒往心裡去。
不過是一面之緣,文曉慧沒透露任何個人信息,他是怎麼找上她的?譚斌十分不解。
文曉慧笑笑,「如今信息這麼透明,人肉引擎又如此發達,真想找到一個人,總會有辦法的。」
譚斌低頭,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默不作聲。
因為文曉慧喜歡的異性,向來是精明入骨,並且出手豪闊的男人。
而這個高文華,似乎一樣都不沾邊。極普通的五官,沒有任何明顯的特徵,屬於面目模糊,扔人堆裡就水乳交融完全看不見那種。否則以譚斌過目不忘的修行,不會見過幾次仍然印象不深。
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如此平凡樸實,高文華,沒有一絲花哨。
文曉慧明白她在想什麼,「譚斌,還記得大一時候的事嗎?有人出過一個選擇題,兩個男人,一個手裡有一千塊錢,願意在你身上花一百,另一個只有十塊錢,卻願意都花在你身上,問你選擇哪一個,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和你都毫不猶豫選了第一個,唉……」想起舊事,譚斌搖頭嘆氣,「別人心裡這麼想可是並不說出來,就咱倆老實,說什麼貧賤夫妻百事哀,結果一直被人鄙視了四年,」
「什麼老實?你就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在別人眼裡,我們就是兩個勢利女人。」
「所以,你現在想試試第二種?」譚斌看著她問。
「正確。」
譚斌遲疑一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出來:「你確認,不是在浪費時間?」
「我不知道。」文曉慧垂下視線,手指下意識地轉著茶杯,「真的,譚斌。開始時只覺得新鮮,沒想太多。可是交往過一段時間,我發現,原來有人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發自內心以你為重,不會給你任何壓力,那種感受,完全是不一樣的,我很享受這感覺。」
譚斌努力回想著高文華的模樣,私下還是為文曉慧不值。也許唯一可取的,是他的笑容和整潔,還有那雙手,修長靈活,指甲潔淨光亮,典型醫生的手。
當然,也可以包括那兩條伶俐可愛的小金毛犬。
「好吧,Honey,恭喜你,希望他真的是Mr.Right。」
談話間服務生已經把飯菜上全,文曉慧舉起茶杯碰一碰她的可樂罐,「托你吉言,謝了,親愛的!」
「哼,看你春風撲面的樣子,那小子好運氣,撿了個大便宜。」譚斌猶自憤憤。
文曉慧托著下巴,笑裡卻掩不去隱約的酸澀。她望著窗外的人流,慢慢說:「以前經歷過的那些,徹底忘卻不太可能,只能試著把它們打一個Package, 扔到一個角落裡去,三年五年也許可以假裝忘了它的存在。不過怎麼說呢,它們讓你傷心難過的時候,也能逼著你想很多事,強迫你看透一些東西,也堅定一些東西,明白什麼值得堅持,什麼可以放棄。」
譚斌點頭,「我現在相信一句話,一扇門在你面前關上,上帝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
「你呢?你還好嗎?」 文曉慧明白她的心事,微笑著問。
「談不上好還是不好。」譚斌照實交待,「看到沈培的消息,記起以前的事,心裡還是難受。按說股市裡有賠就有賺,為什麼這件事裡我卻看不到勝利者?就是程睿敏,他從來不說,可不代表他不介意……」
「喔,他這麼小氣?舉個例子來聽聽。」
「比如,他不想看到沈培的畫,卻不說在明處,就是找盡藉口不肯跟我回家,後來我才醒過味來。」
文曉慧忍不住笑,「還好,正常男人的正常反應。」
譚斌抱起雙臂,連連搖頭,「說實話,我很擔心他。」
「為什麼?」
「這個人太……我形容不好,就是那種,表面上非常Open,其實什麼事都憋在心裡。你知道我一直堅持鍛鍊,就是為了能有個轉移壓力的方式。可他不一樣,平時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簡直沒有一點可供發洩的途徑,我擔心有一天……他承受到極限真的會崩潰。」
「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多數都這樣,對人極度缺乏信任感,地位再高都沒用。」文曉慧篤篤敲著桌面,「說真的譚斌,對男人你總是母性氾濫,什麼時候能為自己多想一想?」
譚斌攤開手,做個無奈的手勢:「積重難返,我永遠做不到你的境界。何況,」她笑笑,「我真的愛他。」
「哎呀真能肉麻!」文曉慧捂著腮幫,做出牙疼的表情。
這頓飯一直吃到九點半才結束,告別時兩人貼臉擁抱,完全的西式禮節,看得飯莊門口的迎賓小姐一臉驚疑。
譚斌回到程睿敏的住處,已將近十點半。奇怪的是,李姐還沒有離開。
「小譚,」迎著她詫異的目光,李姐壓低聲音說,「小程在浴室摔了一跤,又不讓告訴你。我實在不放心,就沒敢走。」
譚斌臉上立刻變色,「摔得厲害嗎?骨頭有沒有問題?」
「自己能走,骨頭應該沒事。」李姐為她取出拖鞋,嘟嘟囔囔地說,「我聽到裡面一聲悶響,知道壞事,又不好進去,半天他才出來,臉白得嚇人。」
譚斌踢掉腳下的靴子,「人呢?」
「床上,像是睡著了。」
譚斌沖上樓梯,一把推開臥室的門,房內只有一盞壁燈亮著,程睿敏趴在軟枕上,身上還穿著浴衣,床邊櫃和地毯上四處散落著無數頁A4打印紙。
她躡足走過去,一張張拾起滿地亂飛的紙片,放在床邊櫃上,剛要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程睿敏已經翻身坐起來,神色未見一點異樣,「你回來了?」
「你嚇死我了!」見他無恙,譚斌這才挨著他坐下,手按在胸口上,「怎麼回事?」
「今天話說得太多,有點兒累。」他靠她肩膀上,聲音疲憊,「 浴缸裡泡的時間又長,出來時腦子一迷糊,就滑了一跤。」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難得放鬆一天,我又沒什麼事。」
「摔哪兒了?讓我看看。」
「尾椎。」他一邊側身給她看,一邊笑,「當時真叫一個疼,摔得半天沒爬起來。李姐在外面倒是聽到了,可我什麼也沒穿哪,整個就是春光乍洩……」
譚斌小心按了一遍,見周圍並無異常,而他還有心思貧嘴,看樣子的確沒事,這才略微放心,
「明天去醫院照個片子,看有沒有骨裂,再讓李姐燉鍋豬尾巴湯,大補,就是當心哪天喝了雄黃酒,Biu一聲,大灰狼的尾巴就露出來了……」
程睿敏抓住她按在床上,只是笑,還未顧上還嘴,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開始嗡嗡震動。
他立刻放手,探身取過手機,譚斌趁機脫身下樓,先打發走了李姐,又從冰箱裡取出冰塊,裝在密封袋裡帶上來。
他還在通話中,聽起來那邊是他的下屬。
譚斌示意他翻身,把冰袋在自己胳膊上試了試,然後撩起浴衣放在他的尾椎處。
十一月的天氣,雖然裹著厚毛巾,冰袋一挨身,程睿敏還是忍不住咬牙,一把攥住她的手,一邊哆嗦一邊說話。
譚斌只能讓他握著,一遍一遍撫著他的背,等他僵直的肌肉慢慢放鬆。
收起電話,程睿敏對她說: 「譚斌,有件急事要處理,週一我飛上海。」
「我好容易清閒一點兒,你又走了。哪天回來?」
「當天晚上就回。」
「當天啊,你頂得住嗎?我以前試過一次,特別累,腰差點兒坐斷。」
「沒辦法,週二一早要見人,週三還要去武漢和鄭州。」他想了想又說,「其實我捨不得你。」
「得了吧。」譚斌揉著他的頭髮,「奔命呢你?你下面那些人都有什麼用?」
「別侮辱我的團隊,懷疑他們就是懷疑我的眼光,他們大部分新加入公司,需要時間瞭解業務。」
「哼,怎麼不見你這麼護著我?」
「你吃醋了?」
「屁!」
「小姑娘說話不要這麼粗魯……哎呦哎喲……天下最毒婦人心……晤……晤……我是傷號,你這麼引誘我,極其不道德知道嗎?」
譚斌的回答是放開他的嘴唇和舌頭,挪過去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齒一點一點細細啃著,象磕一顆美國大杏仁。
程睿敏伸手關上了壁燈。
「為什麼關燈?」
「換個方式感覺你。」他用手和唇探索著她的身體。
快樂攀上頂峰的時候,她比以往更清晰地察覺到他在她身體裡的悸動。
她睜大眼睛,眼前卻有一片白光掠過,她的世界似在顫慄間停頓了三秒,感官失去一切功能,只剩下從腹部閃電一樣蔓延全身的溫暖。
激情退卻之後,她聽到耳邊的低語,「寶貝,你愛我嗎?」
「愛你。」她答得毫不猶豫。
週一例會,譚斌第一次心不在焉地走神了。
程睿敏清晨七點就離開家,為了趕上午八點二十的航班。譚斌有點不安,又說不出所以然,掐著時間他該到上海了,便溜出會議室。
「我到了,有人接機,你不用管我,好好上班。」 程睿敏的聲音從手機裡傳過來,一如既往沉穩鎮定,簡單卻令人心安。
譚斌這才放下心, 收斂心神進會議室,完全恢復狀態。
商務應答從週一正式開始,週五上午十點截標,只有四天時間。
戰略情報部門的同事正在做競爭對手的報價習慣分析。
根據歷史數據,幾家本土企業,在某些關鍵的投標中,都做出過低於成本價或者零報價的行為,不排除這次為了惡性競爭故伎重演。
眾誠公司,因近幾年逐漸參與國外項目投標,行為日漸規範,但卻熱衷於實物贈送,象超市的買一贈一,實際上也是一種變相的降價行為。
FSK,最讓MPL切齒且羨慕的,是他們的sales,總能設法搞到客戶的項目預算,而且特別喜歡壓著預算的baseline報價,在幫助他們最終贏標的同時,也保留了利潤空間。
一直沉默的劉秉康,這時開口說話:「和customer關係的遠近,這才是檢驗真金的標準。」
幾位總監都閉著嘴不出聲。MPL管理層向來強調守法合理,有些事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一個簡單的數字背後,有多少灰色地帶存在,每個人都清楚,就是不可能拿到桌面上掰開了揉碎了詳談。
譚斌在猶豫,她手裡捏著一個關於預算的數字, 一次閒談中田軍偶然透露。但她無法確認是否真實和可靠。
那位戰略部門的同事結束Presentation後問:「大家有什麼Concerns和comments ? 」
沉默,暫時沒有人接話。這會兒一言之失,都有可能帶來無法預計後果的麻煩。
劉秉康的目光挨個掃視一遍,臉色極其難看。
譚斌知道他最近不太痛快。
自從CEO李海洋在總部找到支持者,MPL中國的內部形勢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不少人在重新衡量兩人的對峙,不易察覺地調整著立場,李海洋的追隨隊伍日漸壯大。
只有四個銷售總監,因為劉秉康兼任銷售GM,和他是直線上下級關係,無可避免地蓋上劉氏烙印,跑都跑不掉。
地下流傳的閒言碎語裡,傳說有人已經私下向李海洋匯報工作了。
想到這裡譚斌微微冷笑,做為Sales,不以贏取合同為目標,反而把精力放在內部鬥爭上,她實在無法理解這些人。
她站起來發言:「有一個Risk,我必須提一下。FSK負責集采的銷售總監,是余永麟,他在MPL六年,熟悉MPL的報價工具,只要他拿到我們的設備清單,就基本能估計出我們的List Price,這是一個很大的Risk。」
List Price就是原始的報價,去掉折扣以後,才是真正的標底,Final Price.
劉秉康面無表情地看著她:「FSK拿到我們的List?How?」
「技術標已經在普達那裡了。」譚斌說得含蓄。
「OK,那麼我們從普達,能得到什麼?」
譚斌遲疑片刻,取出黃色的便簽紙,寫下一個數字,輕輕放在他面前。
「這是……」劉秉康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譚斌點頭,表示他的猜測正確,接著又補充:「可是我無法確認它的來源是否可靠。」
「明白了,今天就到這兒。」劉秉康收起紙條,宣佈散會。
晚上回去,譚斌坐在程睿敏的書房,一邊拿著競爭對手的報價分析仔細琢磨,一邊等他回來。
他的航班應該十一點左右到達首都機場,眼看將近十二點卻見不到人,他的手機也一直關機。
譚斌等得焦躁,忍不住站起來四處亂走。坐臥不寧中沒聽到門鈴響,卻聽到有人怦怦怦地砸門。
她三步並兩步跳下樓梯。
門一開,司機攙著程睿敏進來,「來,搭把手,我去取電腦包。」
譚斌心幾乎跳到嗓子眼,「怎麼回事?」
程睿敏對她笑一笑,似乎想安撫她,笑容卻虛弱得一觸即碎。
譚斌扶著他挪到沙發上躺下,為他脫下皮鞋,鬆開皮帶和襯衣紐扣,「睿敏……」她叫他。
程睿敏靠在她臂彎裡,嘴唇和臉色一樣雪白,睫毛低垂,沒有任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