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睿敏靠在她臂彎裡,嘴唇和臉色一樣雪白,睫毛低垂,沒有任何反應。
她拍他的臉,他的臉和手一樣冰涼,散碎的額發被冷汗粘在額角。
「趙師傅!趙師傅!快快打120!」譚斌雙腿發軟,慌亂叫著司機的名字。
程睿敏卻睜開眼睛,嘴唇動了動,譚斌湊近,聽到他低聲說:「你別怕,是心悸,很快就過去了。」
譚斌摸他的脈搏,果然快得讓人害怕, 她就不敢亂動,小心翼翼放他躺平身體,心急如焚地等著症狀消失。
兩三分鐘後,他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譚斌鬆口氣,低聲和他商量:「去醫院吧。」
「沒必要,我不去!」程睿敏回答得斬釘截鐵。
身後司機囁嚅著解釋:「程總上車的時候,臉色就不好看,他說有點兒暈機,我就沒在意,後來越開越不對勁兒,我說去醫院,程總又不同意……」
程睿敏擺擺手:「小趙你先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了。」
司機猶豫著問:「那……程總,明早您還上班嗎?」
「你按時來接我。」
司機看看譚斌,張開嘴欲言又止,最終點點頭,「行,我一早過來。」
譚斌一直不說話,送司機出了門,她一屁股坐在茶几上,一臉寒霜,「程睿敏,你沒事可快把我嚇出毛病了,你打算鞠躬盡瘁是吧?」
她實在是生氣,氣他的不知輕重。
程睿敏拿過一個靠墊矇住臉,在墊子下面悶聲說:「好了好了,我跟你說了沒事,這幾天忙完我就設法休假,你千萬甭拉臉,一拉臉就太不可愛了。」
「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事?眾誠那邊又起什麼貓膩對吧?這是什麼合作呀?一點誠意都沒有!我原來就討厭這家公司,現在更討厭!」
程睿敏無奈苦笑,「求你了,別瞎猜行不行?」
譚斌拉開墊子,「你原來的病歷還在嗎?給我看看。」
她不相信他的空頭支票,不敢再相信他的任何話。
病歷取出來,透過那些潦草的字跡,譚斌勉強辨認出陣發性室上心動過速、P波改變幾個字。
上網百度一番,找到了詳細的解釋,但仍有不少疑問。猶豫間忽然想起一個人,便撥電話找文曉慧。
文曉慧馬上說:「他正好在我這兒,你等一下,我叫他過來。」
十秒之後,聽筒裡傳來高文華爽朗的笑聲:「譚斌你好!」
譚斌顧不上和他客套,把自己的疑問一股腦都倒了出來。
耐心聽完那些似是而非的專業術語,高文華解釋:「如果確認是室上性,又沒有器質性病變,預後應該不錯,你別太著急,注意不要讓病人過度勞累,避免情緒過於激動,暫時不會有大問題。不過有時間呢,你還是盡快帶他來醫院,我和主任打個招呼,請他再仔細檢查一次。」
「這樣啊……」譚斌沉吟。
「還是不放心?」高文華在電話裡笑,「今晚真有什麼事,你打曉慧的電話,我馬上過去。」
「那謝謝你了,高大夫。」譚斌客氣地致謝,心勉強落到實處。
這時候她方才明白文曉慧的意思。高文華雖然其貌不揚,但他是個讓人心平氣和的男人,沒有棱角,也沒有壓力。
譚斌忽然想起一個鏡頭,在湖邊的草地上,高文華對著他那兩隻寶貝吹聲口哨,兩隻小狗聞聲撲過去,人和狗頃刻滾成一堆,他摟著它們大笑,那個瞬間確實令人心動。
這一次,文曉慧也許終可修成正果。
譚斌放下電話微笑片刻,轉回臥室接著和程睿敏討價還價。
「週三的Travel 是不是可以取消?」
程睿敏搖頭,「不行,提前一個月就和客戶約好的。」看看她的臉色開始讓步,「我不坐飛機去武漢,換明晚的火車好吧?」
譚斌不想再說什麼,因為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他的位置不可能說離開就離開,就算在病榻上,也會有麻煩追上來,讓人不得安寧。
後半夜程睿敏睡得不太安穩,譚斌模模糊糊聽到他叫「外公」。
在身體最軟弱的時候,他的意志終於被撬開了一線裂縫。那聲外公,讓她的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但翌日他又化身為年輕內斂的青年才俊,旁人只能看到沉靜自制的程總,春風化雨一般的職業化微笑,沒有人想得到光鮮背後的真相。
看著他穿戴整齊準備離開,譚斌突然異常難過,放下早餐追上來,摟住他的腰不肯撒手。
「乖,放手,我要遲到了。」
「我能幫你做什麼嗎?」譚斌埋頭在他的胸前。
「能。」程睿敏低下頭,清楚地說。
譚斌仰起臉看著他,嘴角還有麵包的碎屑,目光象孩子一樣期待而單純。
程睿敏抬手為她抹去,語氣極其溫存,「每次回家的時候,讓我看到你。」
這個要求不算過份。普達集采的商業應答週五結束,從週六開始,招標小組將進駐京郊的一家賓館,進行為期十天的全封閉評標,期間會斷絕和供應商的一切聯繫。
所以這段時間竟是難得幾天輕鬆日子。
「好。」譚斌一口答應。
「我爭取週六上午回來,你要是一個人住大房子害怕,就回家住幾天。」 程睿敏笑笑,在她的額頭親一下,帶著旅行箱上車。
車啟動後,他搖下玻璃,向她揮揮手。
譚斌一直看著,直到他的車子在視線裡消失,才換衣服上班。
商務條款的應答,一如既往地繁瑣和謹慎,直到週四下午五點,方全部塵埃落定。
晚九點,譚斌終於見到總部最終批准的集采折扣。折扣幅度大於以前任何一份合同,預估的Gross Margin被連累降低了將近五個百分點。
劉秉康在總部的遊說起了作用,難得財務部門沒有再糾纏中國地區過低的折扣對財務報表的衝擊。
按照這個折扣計算,整個集采的Final Price,比她從田軍那裡得到的數字,大約低三百萬歐元左右。
劉秉康很明確的暗示,他已從梁副總那裡得到確認,普達關於集采的預算,的確非常接近那個數字。
田軍給譚斌的信息,還是十分靠譜。
劉秉康一併告誡他的總監們,只要能保證進入Shortlist,名次不要太差就達到目的。隨後的正式商務談判,才是真正發力的時候,此時不可過早暴露實力。
按說形勢非常理想,但譚斌照此準備最終報價的文件時,大腦皮層深處,似乎總有一點不安的預感。
因為一切過於順利,而她難以忘記余永麟那個胸有成竹的微笑,老覺得前方某處有個看不到的陷阱,正張大口等著他們跳下去。
但她又說不出這點不安的源頭出自哪裡,只能寄望是自己神經過敏。
晚十點,譚斌親手給商務標書貼上封條,看著助理和秘書一份份裝箱,最後密封鎖進文件櫃,鑰匙由她貼身保存。
明日一早,王奕將代表公司送標書去現場,並等待唱標的結果。
走出辦公室,譚斌長吸一口氣。室外的空氣清冷濕潤,稀疏冰涼的雨點落下來,帶著冬雨蕭瑟的氣息。
在自己家的樓下,她站在大堂等待電梯,忽然覺得褲腳被扯了一下。
她沒有在意,往旁邊讓了讓,一個毛絨絨的小東西湊上來蹭著她,汪汪叫了兩聲。
譚斌低頭,一隻幾個月大的蝴蝶犬咬著她的褲腿,水汪汪的黑眼睛,正眼巴巴地看著她。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蹲下來叫它:「小蝴蝶?」
蝴蝶犬兩隻碩大的耳朵立刻撲嚕撲嚕動幾下,撒嬌似的唔唔兩聲,伸出舌頭吧嗒吧嗒舔著她的手。
真的是小蝴蝶。
譚斌盯著眼前那雙棕色的淺筒室外靴,慢慢抬起頭。
「斌斌,你下班了?」沈培就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微笑看著她。
譚斌霍地站起來,「沈培?」
沈培走過來,彎腰抱起小蝴蝶,「我等你好長時間,又加班?」
語氣平靜得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你……你……有事?」譚斌反而慌亂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打量著沈培,多日不見,他好像胖了很多,只有眉宇間依舊純淨的笑容,讓她依稀記起兩年前那個躊躇滿志的年輕畫家。
沈培正要開口,電梯到了,叮噹一聲在他們面前滑開雙門。
譚斌只得說:「上去坐坐?」
她的房間沒什麼改變,唯一的變化,是餐桌上方的牆壁上,空蕩蕩留著四個突兀而醒目的釘孔,尚未來得及修補。
那四幅畫被軟紙仔細包裹著,正躺在她儲藏室的深處。
沈培的目光從牆上飛快掠過,黯然的表情在臉上一閃而逝。
譚斌不敢看他,倒杯溫水放他手邊,又覺得房間內安靜得讓人不安,隨手選了張CD放進音響。
歌手的聲音輕輕傳出來:「那天傍晚我走在街邊, 看著往來如浪的人群,想起曾經走過的歲月, 想起曾經熱愛的你……」
沈培似受到觸動,驀然抬起眼睛。因為這首歌的名字,就叫做《時光倒流》。
譚斌感覺到不妥, 拿起遙控器,把聲音儘量調低。
音箱裡依然隱隱約約送出清晰的歌詞:「我想哭,卻流不出眼淚 ;我想喊 ,卻發不出聲音;我願意拋棄我的所有,如果能時光倒流……」
沈培垂下視線,端起馬克杯喝一口,盯著杯中微微起伏的水面,慢慢說:「過幾天就要出發去法國了。」
「我知道。」
「我來,是為了小蝴蝶。」
譚斌做出一個詫異的表情。
「小傢伙太聰明了。我跟它說,我要離開一段日子,它就躲在自己窩裡絕食,三天了,一點東西也沒吃。」
「真的?」譚斌笑起來,向小蝴蝶伸出手,「來,寶貝兒,這兒來。」
小蝴蝶立刻跳到她的腿上,胖頭拱進她的懷裡,似乎受盡委屈。
「它不肯跟我媽親近,所以我想留給你,可能它還會接受。」
譚斌撫摸著小蝴蝶光滑的皮毛,半天沒有說話。小蝴蝶歪著腦袋打量她,圓圓的黑眼睛裡似有千言萬語。
「斌斌……」
譚斌抬起頭看著他。
「你……還好嗎?」
譚斌抱起小蝴蝶,把臉貼在它溫暖的身體上,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很好,我一直想說……我……謝謝你!」
謝謝你兩年的包容,謝謝你最後的放手。
沈培微笑,卻把臉轉到一邊。
「斌斌,」他說,「我在法國,可能要呆很長時間。」
「嗯,巴黎是藝術之都,對你的發展有好處。」
「可我不放心你。斌斌,你看著精明,其實很傻,根本不會保護自己。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總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現在不能說嗎?」
沈培微微一笑,「是,現在不說,以後也許再沒有機會。斌斌,你這樣拚命往前走,用生活和健康做代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讓你停下腳步,可你想過沒有,你放棄一切爬到頂峰,如果那上面並沒有你想要的東西,那時候你怎麼辦?」
譚斌低頭不出聲,眼眶霎時變得酸熱。
他站起來,「我走了,好好待小蝴蝶,它是個好孩子。」
「是的。」譚斌勉強微笑,「它比人更懂得不離不棄。」
沈培笑笑,沒有接話。
譚斌帶著狗送他下樓。
他在公寓大門處停下腳步,「外面冷,你別出來了,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多想高興的事,任何時候都儘量保持快樂的心情,為你,也為我。」
「我記著,我會的。」
他還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再開口,終於退後一步:「再見。」
望著他頎長的背影逐漸遠離,譚斌心裡空蕩蕩的,象被人狠狠挖去一塊。
小蝴蝶在她懷裡不安地騷動,拚命掙扎。
譚斌放它下地,低聲道:「去,死纏爛打耗住他,他一定會帶你走。」
小蝴蝶迅速轉過腦袋看著她,似乎聽懂了她的話。
譚斌為它拉開門,「乖,上啊!」
小蝴蝶似離弦之箭一樣衝了出去,一頭撞在沈培腿上,死死咬住他的褲腳,再也不肯鬆口。
沈培無奈地拍著它的頭頂,轉過身朝譚斌擺擺手。
譚斌怔怔地立住腳,象看一個陌生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注視她,濃密的短髮,烏黑的眼睛,未曾褪色的淡泊從容。小蝴蝶安靜地蹲在他身邊,也靜靜地看著她。
一人一狗的身後,是林立樓群間璀璨的萬家燈火,
譚斌抬起手慢慢搖了搖,寒風撩起她的長發貼在臉上,視線變得模糊,這幅畫面就這樣永遠定格在她的心裡。
十一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普達集團公司集采第一輪商務標截標。
譚斌和其他人都在辦公室等著現場唱標的結果。
十一點了,王奕那邊依然沒有消息。譚斌原本平靜的心境變得忐忑,拿起手機離開辦公桌,打算出去給她打個電話。
剛站起來,手機就響了,正是王奕的電話。
「Cherie,Cherie……」她的聲音竟帶著哭腔。
「怎麼了?Yvetee,你慢慢說。」
譚斌心抽緊,已有不祥的預感。
「我們完了!」王奕到底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