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薛凌暗暗叫苦,他離開的時候,隋州剛被千戶大人找過去說話,隨口就吩咐他去請唐泛,薛凌跟著隋州也有不短時間了,自然明白這樣的命令並不是非常緊急的,誰知道隋老大會坐在這裡等呢?

他忙道:「大哥,唐大人來了,要是沒事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隋州嗯了一聲,薛凌如獲大赦,忙不迭閃人,臨走前還不忘丟給唐泛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唐泛輕咳一下:「還未多謝隋總旗贈藥,用了三次之後,痕跡全消,十分管用。」

隋州的目光掃過對方衣領上方那抹恢復如初的白皙,說了句「跟我來」,就起身往外走。

唐泛跟在他後頭,穿越院落,來到另外一所房子前面,進去之後又通過階梯一路往下走,隨著越往下走,周圍的溫度也要比地面低上許多。

因為常年不見天日的緣故,周圍環境十分陰暗,卻並不潮濕,兩邊燭火搖曳,似乎隨時有熄滅的可能。

這裡靜悄悄的,沒有人把守,兩人踩在台階上,腳步聲空遠回蕩,令人不由自主也跟著緊張起來。

這地方本來是被用來安放北鎮撫司的一些刑具武器,不過現在又多了一具屍體。

為了存放屍體,隋州命人將不少冰塊搬過來,堆積在屍身周圍。

硝石制冰起源於唐末,到了明代,制冰技術已經十分發達,每到夏日,小販們會在街頭售賣冷飲冷食,大戶人家也會用冰塊來消暑納涼,北鎮撫司財大氣粗,就更不必說了。

「鄭誠?!」當唐泛看見那具屍體時,他不掩驚訝,又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這倒不是唐泛心理變態,對鄭誠這個紈褲子弟的屍體別有興趣,而是他本以為東廠起火,鄭誠屍身被焚毀殆盡,卻沒想到隋州早有防備,竟將鄭誠屍體轉移出來了。

唐泛道:「隋總旗先見之明,唐某佩服得很。」

雖然能想到這一招的人不少,但敢這麼做的人實在不多。

如果東廠知道當初自己帶走的是一具「假鄭誠」,肯定少不了來找隋州的麻煩。

不過以隋州的背景,想來也是不必擔心的。

但隋州聽了他的誇贊,臉上殊無得意之色:「我們在他身上毫無發現。」

唐泛的視線落在鄭誠身上,這個生前拈花惹草,風流成性的紈褲子弟,眼下已經變成一具不言不語的屍體,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剝了精光,靜靜地躺在這裡,因為用冰塊降溫保存的緣故,屍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白色,不過大體上還算完好,並沒有腐爛。

實際上在他剛死的那天晚上,唐泛就已經仔細檢查過一遍了,當時仵作也說沒有什麼發現,後來隋州他們檢查不出什麼也是正常的,要不是因為疑點太多,給他安上一個「縱欲過度脫陽而死」的死因也挺合乎情理的。

唐泛的目光在鄭誠的屍身上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檢查程序比那天晚上更為詳盡。

隋州見他不避其穢親自上手,神色不由微微一動。

隨著國朝基礎日趨穩固,武官的重要性進一步降低,偌大國家等於是文官集團在治理,這就使得絕大多數像唐泛這樣以科舉晉身的官員,骨子裡天生就有股優越感,他們寒窗苦讀數十載,一朝當上父母官,能夠不盤剝百姓的,就能稱之為好官了,更不要說專精業務,做一行愛一行,把職務當成專業去研究。

隋州之所以驚訝,是因為他見過太多跟唐泛差不多職位的官員,別說親自上手去檢查屍體了,連看到屍體都會皺起眉頭,避得遠遠的,所有工作,不過都是依賴底下的屬官小吏們,更因為自己不熟悉,所以他們說什麼也不生疑,導致最後被蒙在鼓裡,欺上瞞下的情況尤為嚴重。

相比之下,唐潤青可謂是一名實干型的官員了,先別說他對屍檢是否了解,單是這份願意親自上手的精神,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那頭唐泛已經將屍體再次檢查了一遍,連手掌心和腳底都沒有放過,他的目光在鄭誠身上一寸寸慢慢移動,從肚臍往上,掠過胸口,脖頸,下巴,鼻梁,額頭,最終落在頭頂。

鄭誠死的時候披散著頭髮,現在卻是束成像平時一樣的髮髻。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再加上之前揣測的死因,讓人更多地將注意力集中在脖子以下,卻忽略了頭頂。

「他的頭髮是誰梳的?」唐泛問。

「從武安侯府帶回來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隋州道。

唐泛沒再說什麼,他伸手解開鄭誠的髮髻,將手指插入對方頭髮間,慢慢地摸索起來。

忽然間,唐泛的手一頓,臉色變得有點古怪。

隋州立時發現了:「怎麼?」

唐泛:「你來摸這裡,頭頂,百會穴。」

隋州按照他說的伸手過去,摸索片刻,眉頭深深鎖起。

「百會穴處,略有凹陷。」他道。

唐泛略懂醫理,沉吟道:「我記得,若針灸百會穴,有醒腦開竅,安神定志之功。」

隋州是學武之人,這方面懂的比唐泛多:「因百會穴乃奇經三陽百脈之會,故有此名,重擊百會穴能致人重傷昏迷而死。」

唐泛:「但事發當夜只有婢女阿林在,她一個弱質女子,鄭誠又是清醒狀態,不可能會任由重擊而死,再者阿林本身有意勾引鄭誠,說明兩人關系實屬你情我願,說不得半分勉強,她也沒有必要拼死反抗。」

隋州頷首:「還有一種情況,不必重擊,只要熟諳此穴,以適度的力道日日敲擊,被敲擊者,一時半會不會馬上昏迷死亡,但是日久天長,卻會經脈紊亂破裂致死。」

如此說來,跟鄭誠朝夕相處的枕邊人,才是最有可能成為凶手的。

唐泛搖搖頭:「難怪,頭頂因為有頭髮遮蔽,原本就不易發現,鄭誠的死因更令人不會馬上往這方面去想。」

隋州:「你見過鄭誠的女眷?」

唐泛:「不錯,我在來此的路上,還發現了另一件事,正好與你說。」

隋州:「?」

唐泛:「我剛剛撞到畫像上那個去買柴胡的人,也想起來曾在哪裡見過了。」

隋州目光一凝。

唐泛:「他是武安侯府的人。」

隋州:「你確定?」

唐泛頷首:「我不會認錯,事發當夜,武安侯府一片混亂,當時的人太多,以至於我之前只是覺得眼熟,剛剛再次看到人之後,我才想起來,就是那天晚上在武安侯府的僕役裡見過此人。」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

兩人離開冰窖,隋州讓人去將鄭福帶過來,唐泛則去淨手。

剛才上手摸屍體是工作所需,逼不得已,好潔的唐大人差點沒把手洗脫一層皮才罷休。

鄭誠的小廝鄭福一直是被扣留在北鎮撫司的,當下很快就被找過來,錦衣衛雖然以詔獄而聞名,可那是需要一定級別的人才有的待遇,對付這樣的小人物,還用不著錦衣衛上諸般手段,只是鄭福在鄭誠死後,又一直被關著,精神上極度緊張,整個人迅速憔悴下來,跟唐泛最初見到他的那副機靈模樣,簡直如同兩個人似的。

鄭福原本看到畫像還懵懵懂懂,聽唐泛說自己在武安侯府見過此人,便啊了一聲:「小的想起來了,這人確實是在侯府裡!」

隋州沉下臉色:「你先前怎麼不說?」

鄭福連連磕頭:「侯府裡人多,小的雖然跟在少爺身邊,也未必能認全,再說這人也不算侯府裡的,他是過來投奔慧姨娘的娘家遠房親戚,向來住在外院,小的也只是見過一兩面……」

隋州:「他在府裡住了有多久了?」

鄭福:「約莫有半年了,聽少爺說,倒是正經親戚,那會兒蕙姨娘過來求少爺,說她娘家的人都死絕了,就剩這麼一個表叔,希望在侯府裡謀個差事,混口飯吃,少爺也就答應了,把這人打發去馬廄那邊幫忙。少爺很少騎馬,出行都是坐轎子,小的也就很少見過這個人,不過聽說人還老實,也沒惹過什麼事,要不是唐大人提醒,小的還真想不起來!」

隋州不再多言,當下就讓人將鄭福帶下去,又命薛凌等人准備前往武安侯府。

一直坐在旁邊沒吱聲,看著他詢問鄭福的唐泛卻忽然開口:「且慢!」

這一聲,不僅薛凌頓住了腳步,連隋州也望了過來。

唐泛對隋州道:「此去的後果,隋總旗可想好了?」

隋州反應再快,聽了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也不明白:「什麼意思?」

唐泛道:「鄭福這一說,我們就都知道,蕙姨娘那個親戚會去買柴胡謀害鄭誠,肯定跟蕙姨娘脫不開關系,但蕙姨娘一介深宅婦人,連字都不識得,如何知道富陽春裡加柴胡能奪人性命?必然是有人在背後教唆籌謀之故,這一牽扯,說不定會扯出武安侯府內的秘辛。武安侯鄭英雖無實權在身,可畢竟也是靖難功臣之後,此事鬧大,對你並無好處。」

隋州臉色一冷:「唐大人若是怕,自可隨意,我並不勉強。」

薛凌也嚷起來:「事情都查到這份上了,眼看凶手也要被揪出來了,怎麼可能半途而廢!我說唐大人,你這膽兒未免太小,也就只能跟潘大人混混了!」

唐泛搖搖頭:「你們誤會了,我不是怕,只是勸你們先想清楚,這事說到底,還是順天府最初辦案不力惹出來的,事後如果有功勞,我絕不與北鎮撫司搶,但如果需要擔責任,還請算上我一份。」

這話一出,薛凌先是一愣,而後哈哈笑了起來,豎起大拇指:「好啊,唐大人你是條漢子,我老薛喜歡!」

之前一碗餛飩,他跟唐泛初步建立了交情,不過這種交情並不牢固,此時聽了唐泛一番有所擔當的話,薛凌才算是對這個斯斯文文的官員有了一絲欽佩。

這年頭攬功勞搶功勞的人不少,願意擔責任的卻少之又少。

隋州臉色也緩和下來:「此事我自有計較,不必擔心。」

隋州的背景,之前潘斌已經講過,既然對方能這麼說,那想必是無礙的。

錦衣衛橫行霸道慣了,的確也不需要看那些無權勳貴的臉色。

想及此,唐泛點點頭,不再多言。

這番話他是一定要講的,至於別人領不領情,那就是別人的事了。

不過他這種態度,卻贏得了隋州和薛凌的好感。

隋州起身:「走罷,去武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