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東廠自成立以來也遇上不少次火災了,這次起火也沒有老王形容的那麼誇張,僅僅在西處著火,火勢沒有蔓延,很快就被撲滅下來,起因據說是有百姓在附近燒東西,火星飄零至此,引燃了木頭所致,若換了前幾日下雨連綿的狀況,還未必燒得起來。

唐泛一打聽,燒起來的地方,果然就是東廠用來安置犯人的一個牢房,也正是安置鄭誠屍身的地方,一把大火,死了兩個犯人,連帶鄭誠的屍身也都化作灰燼。

事已至此,再多的揣測也無濟於事了,想必那個心懷叵測之人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唐泛暗歎了口氣,心想兜兜轉轉,沒想到最後還是回到了原點,那婢女阿林,此番只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他對這件案子上心,想要查出真相,不是為了想出風頭,又或者跟潘賓對著干,而只是想要告慰亡者於九泉,令無辜者免於責難,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保治下黎民蒼生嗎,如今朝綱敗壞,許多人寧願將精力放在勾心斗角上面,也不願意為百姓做點實事,如同潘賓這樣不好不壞,明哲保身的官員更是比比皆是。

但事情放在那裡,總是有人要去做的,別人既然不願意做,那唐泛並不介意接手。

能夠給潘賓出主意,把東廠錦衣衛全都拉下水,這充分說明唐泛的手段不失圓滑,但君子外圓內方,他這種種玲瓏心思,卻只想用在正事上。

只是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行得如此艱難,原本並不復雜的案子,接二連三遇到阻礙,現在竟然連屍體也沒了,直接斷了所有的後路。

唐泛現在才知道,為何他的老師丘濬入仕比潘賓早很多年,又是當世大儒,至今卻還只是一個國子監祭酒。

世道如此,像老師那樣擇善固執,不肯妥協的人,注定得不到重用。

而他自己,難道也要走上老師的舊路嗎?

唐泛搖搖頭,冷靜縝密的性格讓他很快將情緒從武安侯府案的失落中抽離,抽出那疊卷宗裡最下面的一份,翻開來看。

武安侯府命案固然重要,但偌大順天府,從來就不缺案子,尤其是歷年來的懸案疑案,更是堆積如山,身為順天府推官,唐泛的工作內容不比任何人輕松,這不是在翰林院裡整理編撰文書,打發時間可有可無的文職。

推官官職雖小,卻是順天府裡主掌斷案訟獄的人,責任不可輕忽。

唐泛看得很慢,一字一頓,細細琢磨推敲,有時候還會提筆在旁邊寫下備注,偶爾又起身翻閱舊年文檔,晌午用完衙役送過來的飯之後又投入工作中,不知不覺就是大半天過去。

日頭已經開始西斜,唐泛終於才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他抬起頭,瞧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再看看桌上另外一邊看完的卷宗,滿意地發現今天的事情做得還算多,於是站起身來舒展一下筋骨,收拾東西准備回家。

唐泛來到順天府半年有余,平時如果沒有意外,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

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此時最適合去吃上一碗小蔥餛飩或肉臊面。

只稍想一想城北那家湯面餛飩攤子老板的手藝,唐大人就覺得饑腸轆轆了。

不過還沒等他將這個想法付諸實現,外頭就進來一個錦衣衛。

「薛兄?」唐泛詫異。

此人正是跟在隋州左右的薛凌。

薛凌拱拱手:「唐大人,隋總旗命我來請大人過去一趟。」

唐泛:「不知隋總旗有何事?」

這個面目精悍的漢子難得笑了一下:「好事。」

既然對方這麼說了,唐泛答應一聲,收拾東西,便跟薛凌出了門。

「薛兄,若是你家大人不急,不如先與我一道去吃碗餛飩,如此饑腸轆轆去見你家大人,我怕我到時候會腿軟牙顫說不了話。城北那家餛飩攤子的餛飩,用的肉餡都是當天新鮮的豬肉,裡頭還裹了剁碎的香菇和小蔥,皮薄得很,一煮就能隱隱瞧見裡頭的餡料,味道鮮嫩柔滑,嘗一口就能讓人覺得自己不枉生為京城人了!」

說了半天,還是他自個兒餓了。

薛凌哈哈一笑,他發現這位唐大人是真的有趣。

由於錦衣衛的特殊職能,尋常官員看到他們,大多是畏懼中帶著忌憚和防備,要麼就是腆著臉巴結討好,唐泛卻是例外,該說笑就說笑,該認真就認真,既不過分討好,也沒見厭惡害怕。

被他那根三寸不爛的口舌一游說,薛凌竟然也覺得肚子裡饞蟲犯了。

「既然如此,那我這次可就要占占唐大人的便宜了。」

唐泛喜道:「走走走,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兩人跑到那個攤子上,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頓,薛凌發現唐泛沒有騙他,這家攤子雖然簡陋,客人卻多,味道也是極好的,自己以前在城北來來往往,竟從來沒有嘗過。

薛凌食髓知味,又要了一碗肉骨湯湯面,他是武夫,食量比唐泛還要大上一倍。

用完餐,唐泛付了錢,二人這才往北鎮撫司走,填飽了肚子,身體也有了力氣和精神。

傍晚時分行人匆匆,大都趕著回去一家團聚,吃婆娘做的飯菜,內城雖有各官署衙門駐扎,又不乏貴胄府邸,但同樣也有普通百姓居住,有些是從當年成祖遷都北京時就跟著過來落戶的,許多年過去,成祖皇帝人死如燈滅,百姓們經過數代繁衍生息,北京城卻越來越繁華,與南京遙遙相對,成為名符其實的首都。

人一多,走路難免挨著撞著,不過有薛凌在,那身錦衣衛服飾足以令人退避三捨,比唐泛身上的官服還管用,他們一路前行,旁人立馬自動自發讓出一條路,倒使得他們前進的速度快了許多。

不過有時候這條規律也並不那麼管用,不遠處就有一人低著頭匆忙趕路,也沒有仔細去看唐泛與薛凌的裝束,迎面走來,冷不防肩膀與唐泛一撞,雙方都側開好幾步,對方甚至沒有抬起頭看唐泛一眼,隨即又往前趕路。

唐泛扭頭回望,卻只能看見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很快淹沒在人群之中。

「怎麼了?」旁邊薛凌見他停下腳步,出聲詢問。

「沒什麼,走罷。」

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另外還有經歷司和十四所,其中南北鎮撫司是錦衣衛的核心。南鎮撫司主內,北鎮撫司掌外,北鎮撫司旗下又分五個衛所,各有司職。

衛所的頭兒叫千戶,底下還有副千戶,百戶,試百戶,然後才輪到總旗,總的來說,總旗官職不算高,但干的都是實務,譬如這次的武安侯府命案,因死者身份特殊,皇帝下令錦衣衛介入參與調查,這樁案子就落到了隋州頭上,由他負責。

唐泛跟在薛凌後頭進入錦衣衛所,一路來到北鎮撫司,平凡無奇的隸書牌匾懸掛在大門右側的立柱上,無形中就有了一種震懾力,門口左右站了兩個侍衛,面無表情,橫眉冷對,此情此景,膽子稍微小的,估計已經開始小腿打轉了。

錦衣衛的凶名,多半落在北鎮撫司頭上,北鎮撫司的凶名,多半又落在詔獄頭上。這個由□□皇帝創立,成祖皇帝發揚壯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水火不入,酷刑遍地,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詔獄,實在令人心生畏懼,一想起來就渾身發冷,在大明朝當官,一怕東廠,二怕詔獄。

所以只要是正常人類,尤其是官員,不管官職大小,不管是不是自願前來,一到了北鎮撫司,笑容立馬不見,臉立馬繃得緊緊的,活像別人欠了他幾百貫錢沒還似的。

唯獨唐泛,卻面色如常,猶有空閒觀察打量,落在薛凌眼裡,又是暗自稱奇。

「潤青兄對北鎮撫司似乎頗有興趣啊,不如等見過隋總旗之後,我帶你到詔獄去轉一圈如何?」薛凌有心嚇嚇他。

經過一碗餛飩的交情,兩人已經混熟起來,稱呼自然也就改了。

有些人天生就有種親和力,能三言兩語就讓別人產生好印象,進而結下好人緣,就跟有些人天生就有領袖風范,適合當領頭羊一樣,這些都是不可復制,不可效仿的能力。

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首先長相不能太難看,其次虛無縹緲又不可或缺的氣質也很重要,有的人即使不開口說話,也能令旁人如沐春風,有些人不開口說話,卻只讓人覺得他孤僻冷漠,這就是氣質的區別。

最後,溝通能力和說話能力也很重要,古往今來,能夠在官場上長袖善舞,並最終登上權力巔峰的,沒有一個不是善察人心,八面玲瓏之人,譬如現在的內閣首輔萬安,雖然大家都在私底下喊他「萬歲閣老」,譏笑他只會曲意逢迎,磕頭喊萬歲,但卻不能否認他很會做人。

唐泛的親和力顯然很不錯,就連素來不大瞧得起那些文官的薛凌,也在短短數面之交中,就覺得唐潤青確實是個可交之人。

唐泛聽了他的話,哈哈一笑:「也好啊,我沒還去詔獄轉過,正好請老薛你幫我帶帶路,認個熟,萬一以後犯了什麼罪被丟進來,也免得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

薛凌抽了抽嘴角,別人聽見詔獄二字就臉色大變,唐泛倒是與眾不同。

作為詔獄的工作人員,薛凌給出良心建議:「這詔獄好進不好出,等你進去了,想要再出來就難了,別看外頭吹得天花亂墜,實際上詔獄比你想象的還要可怕數倍,等你真見著了,這輩子都不會再想進去第二次。」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一個屋子。

卻見薛凌在邁入屋子的時候,腳下生生一頓,結結巴巴道:「大,大哥!」

屋內正廳,隋總旗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看著兩人談笑風生地走進來,面無表情道:「看來兩位很投緣啊。」

薛凌:「……」

唐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