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阿夏心事重重地回到李家主母居住的院落,正巧阿春掀了簾子從裡頭走出來,看見她便嗔道:「你怎麼送個點心也那麼久,太太正等著你回話呢!」
李家太太姓張,年過五旬,保養得也還可以,起碼比起普遍早衰的同齡人來說已經不錯了,可臉上眼角難以避免還是爬上了許多皺紋,身體微微發福,面目倒是慈祥,見了阿夏走進來,就笑問:「點心送過去了?」
阿夏福了福身:「是,唐大人很歡喜,說太太費心了,讓我謝謝您。」
張氏笑道:「唐大人也幫了我們不少,我們平日只是送些吃食,又怎麼算得上費心,阿夏,你過來,我有話與你說。」
阿夏忙走過去,見張氏一直看著自己,有些惴惴不安,低聲道:「太太有何吩咐?」
張氏噙著笑:「別緊張,我問你,你是不是對隔壁唐大人心懷傾慕之意?」
阿夏心頭一跳,結結巴巴道:「太,太太?」
張氏:「你老實說便是了,我總不會害你的,是或不是?」
阿夏聲如蚊吶:「是……」
張氏笑道:「這便好,唐大人單身在京城為官,身邊也沒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著,你如今也十七了,早該成親嫁人了,我知道你對唐大人有意,不過以你的身份,想要嫁與他當正妻怕是有些勉強,若是為妾,應當就沒什麼問題,不過你生得好,這些年跟在我身邊也學了不少,若將賣身契放還給你,你出去嫁個小戶人家做當家奶奶,也是夠格的。我不知道你的想法,是以將你喚來問一問,你是願意伺候唐大人呢,還是願意出去嫁人?」
阿夏想起自己方才被拒絕的事情,臉色漲紅道:「婢子,婢子方才沒羞沒臊,已經主動向唐大人表明了心跡!」
張氏吃了一驚:「你這丫頭,有什麼好害臊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自幼便是我看著長大的,不光是你,還有阿春,阿秋他們,我都是樂見你們找到一個好歸宿的,快快起來,唐大人是怎麼說的?」
阿夏跪了下來,強忍的淚水流了出來,抱住張氏的腿泣道:「太太,唐大人看不上我,我……我不活了!」
張氏將她扶起來:「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嗎,唐大人是如何說的?」
阿夏抽抽噎噎,將方才經過都說了一遍。
張氏聽罷,歎了口氣:「看來唐大人是真沒有那想法,照說以你的品貌,唐大人本不該不願意的,但世間男人,並非所有都是貪財好色之徒,總有例外的,也罷,我會為你另覓良緣的,這府裡頭有哪個你看中了,也由得你挑罷!」
阿夏低聲道:「婢子無狀,斗膽懇求太太出面,幫我在唐大人面前說,說上一二……」
張氏搖搖頭:「這真是前世的冤孽,罷了罷了,聽說這幾日唐大人早出晚歸,忙碌得很,待過了這陣子,我便讓人將他請過來罷。」
阿夏破涕為笑:「婢子多謝太太,您的大恩大德,阿夏一輩子都記得!」
………………
一雙小腳輕輕地踩在繡樓的走廊上。
繁麗精致的裙擺本已將腳密密實實地蓋住,又因走路的緣故,裙擺輕輕搖蕩,不時露出下面的繡鞋,誘人遐思。
仿佛她腳下踩的仿佛不是台階,而是雲朵。
她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舉手敲門。
「誰?」裡頭傳來聲音。
「魯媽媽,是我。」她道,聲音輕輕柔柔,帶著一股江南女兒家的綿軟,便是生氣聽上去也像在撒嬌,尋常男人聽了,骨頭也要酥上半邊。
裡面的人並沒有像尋常一樣立馬過來開門,然後笑容滿面,而是悉悉索索,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等等,來了!」
隔著窗稜的糊紙,隱約看到人影由遠及近,然後咿呀一聲打開門:「是清姿啊,快進來!」
清姿奇怪道:「媽媽這是生病了?臉色有些不好看呢。」
老鴇勉強一笑:「沒有的事,來,進來坐罷!」
她又探頭朝外面喊:「小六子,上茶!」
清姿阻止了她:「不用麻煩了,魯媽媽,這次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老鴇哎喲一聲:「有事就說嘛,干嘛那麼嚴肅,平常你有哪件事我是沒答應你的,說罷說罷!」
清姿斟酌片刻,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我要自贖。」
老鴇菊花般的笑容消失了:「你說什麼?」
清姿歎了口氣,語調卻更為堅定:「我要自贖。」
老鴇再也沒了之前的淡定,一蹦三尺高:「不行,我不同意!」
清姿定定地看著她:「魯媽媽,之前我們說好的,若是我能湊足五千兩,便讓我贖身的。」她從懷中摸出一張票據,「這是五千兩的銀票,匯通錢莊開的,如假包換。」
老鴇緩和了語氣:「清姿啊,別說媽媽言而無信,媽媽也不知道你從哪個公子哥手裡拿到的這五千兩,只是五千兩不是小數目,這筆錢對你來說已經是全部了罷,你都拿了出來,往後就算贖了身,又要靠什麼生活,還不如多待幾年。」
「再說了,我見過不少姑娘,從這歡意樓出去之後,很快就把銀錢花光了,還不得不重操舊業,但到時候身價就降了許多了,就算重新出來掛牌子,也賣不到原來那種身價了。清姿啊,魯媽媽可不會坑你,與其自己給自己贖身,還不如嫁給哪位對你有意的公子作妾室,那樣才是正正經經的日子呢!」
清姿:「魯媽媽,來青樓的男人能有幾個是好的?這話你何必拿來哄我呢,我如今已經十九了,再做也做沒幾年了,我們相處這麼久,沒有情分也有緣分,魯媽媽何必扣著我不放呢,就讓我去過幾天清清靜靜的日子不行嗎?」
老鴇見她十分堅決,臉色變得很難看,嘴唇闔動兩下,似乎想要放什麼狠話,但眼珠子轉了轉,最終還是換上一副笑臉:「罷了罷了,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媽媽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但你自小就跟著我,我總怕你在外面吃苦受罪,這樣罷,五千兩我只收四千,其余那一千兩,你自個兒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清姿大感意外,萬萬沒想到平日嗜錢如命的魯媽媽竟然如此好說話,不僅肯輕易放她走人,而且還肯退還自己的錢,她也有些感動,朝老鴇福了福身:「這麼多年來,有賴媽媽的教導,清姿感激不盡,無以回報,這五千兩,媽媽還請收下罷,清姿還有些小體己,一時半會也餓不死的。」
「清姿啊,」老鴇拉著她的手坐下來,壓低了聲音:「你老實告訴媽媽,這銀票是不是先前鄭公子給你的?如今他人已經死了,聽說事情還鬧得很大,這些錢不會惹什麼麻煩罷?」
清姿:「魯媽媽,你想到哪兒去了,這些銀子不是鄭公子給我的,他一個紈褲子弟,就算手頭有些花用,也不可能一口氣就拿出五千兩幫我贖身,這些錢都是正經來路,媽媽不必擔心。」
老鴇:「你不與我說個明白,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鄭公子死前一天可是歇在我們歡意樓的,這事說起來就不清不楚,萬一那些貴人要是想做點什麼文章,拿我們開刀,也是輕而易舉的。」
清姿:「這案子不是結案了麼,據說凶手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對方跟鄭公子的姨娘勾結起來,暗害鄭公子,與我們又有什麼關系?」
老鴇強笑:「話雖這樣說,可我聽說,北鎮撫司的人還在調查,說是案件還有疑點,也不知道是什麼疑點,平日你的花銷都是我在掌管,怎麼一口氣就能拿出五千兩,我也不是要強留你,可此事你得給我交個底,免得到時候這錢惹了麻煩,咱們誰都跑不掉!」
清姿沉默片刻:「這錢的來歷我也不能說,總之是某位恩客給的,他對清姿有意,曾想娶我進門,只是礙於家中有位母大蟲坐鎮,所以成不了事。」
老鴇眼珠轉了轉:「既然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白,等著你給我解解惑。」
清姿:「媽媽有話不妨直說。」
老鴇露出笑容:「清姿啊,我聽說你在外頭置了宅子,可有此事?」
清姿臉色一變:「媽媽這是何意,你找人去查我?!」
老鴇也沉下臉色:「你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有什麼事瞞著我,我問問又有何妨?你老實說罷,這宅子是哪裡來的?」
清姿騰地起身,冷笑:「看來今日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媽媽既然不肯放句痛快話,那我改日再來就是,只盼你到時候不要後悔!」
然而還沒等她拂袖而去,屋子裡就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清姿姑娘如果不將宅子和銀錢的事情交代清楚,今日只怕是走不了了。」
卻見那屏風後面轉出兩個人,一人手提兵刃,高大冷峻,一人則著竹青色直裰,文質彬彬。
清姿臉色大變,待要往門口退去,門口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堵上兩個兵丁。
清姿:「你們是何人!」
唐泛看到她半掩在衣袖下緊緊握著的拳頭,這是內心相當緊張的一種表現。
「順天府唐泛,關於武安侯府案,還有些問題,想請清姿姑娘解答。」
清姿:「不是已經結案了嗎?」
唐泛搖搖頭:「還未結案,因為我們發現此案還有一個凶手,清姿姑娘想知道嗎?」
清姿:「那關我什麼事!」
唐泛:「鄭誠怎麼說也與姑娘有過露水姻緣,一夜夫妻百夜恩,姑娘何必絕情至此,沖著你與鄭誠的情分上,聽一聽也好罷?」
清姿神色緊繃,腰板卻挺得直直的:「聽唐大人言下之意,是暗示我跟鄭誠的死有關了?」
唐泛:「鄭誠的死因有兩個:一是他吃的壯陽藥裡,被擅自加入的柴胡,這味藥使得他元氣下脫以致脫陽而死,二是他頭頂的百會穴處,被人數次敲擊,以至於顱中經脈破裂。改藥方的人已經抓到了,想必清姿姑娘也有耳聞,正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鄭志及鄭誠妾室蕙娘。但我們在審問鄭志和蕙娘時,卻發現他們對百會穴一事一無所知,而不管是蕙娘或者鄭志,都沒有在鄭誠昏睡不醒的情況下不停敲擊其穴道的條件,此人必然要跟鄭誠同床共枕過一段時間。符合這個條件的人有三個,你,鄭誠的妾室玉娘,還有鄭誠的外室趙氏。」
清姿:「那大人為何不去找她們,而要來找我?」
唐泛:「自從發現這個疑點之後,我就一直派人埋伏在歡意樓外,武安侯府外面,以及鄭誠外宅那裡,盯著你們三個。但凡殺人,必然要有動機,也必然會有目的。這半個多月來,玉娘和趙氏那裡都平靜,她們並未與什麼可疑人物往來,也未有大筆銀錢出入。唯有你,雖然身為歡意樓頭牌,但恩客所給銀錢一直掌握在老鴇手中,卻忽然有錢讓婢女在外頭偷偷購置宅子,還拿得出錢給自己贖身。」
他話剛說完,外頭又進來兩個衙役:「大人,在她屋子裡搜到這些!」
唐泛頷首:「我看看,在哪裡發現的?」
衙役:「床褥下面,她藏在床板和床褥之間的角落。」
清姿看見對方手上的香囊,原本已經逐漸冷靜下來的神情再一次慌亂起來。
唐泛將香囊解開來,聞了聞,又遞給隋州,然後對清姿道:「我猜這裡面就是讓鄭誠能夠昏睡不醒,任你施為的關鍵所在了罷?裡面的粉末很少,應該早被你倒掉了,但沒倒干淨,還有一些殘留,你為什麼不索性將整個香囊都丟掉或燒掉呢?這樣還能更不留痕跡一些。」
清姿冷冷道:「唐大人一看就是不解風情之人,女人親手繡的香囊,要麼是送給心上人的,要麼就是留給自己最親近的親人,怎麼會說扔就扔呢?」
唐泛想起阿夏那個被自己拒絕了的荷包,摸了摸鼻子:「這麼說,清姿姑娘承認自己是凶手了?」
清姿:「不錯,確實是我將鄭誠迷昏了之後又敲打他的百會穴,如此一月左右,人就會死得不留痕跡,早知道還有別人想要鄭誠死,我也用不著動手了。」
唐泛:「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清姿:「這有什麼為什麼,唐大人不是抓到凶手就可以去邀功了嗎,難道還要尋根問底?鄭誠這人可恨得很,還總喜歡在床上玩些新花樣,我早被他折磨得受不了,既能從他身上坑點錢,又能讓他徹底消失,何樂而不為?」
她的眼睛一轉,看向老鴇,恨聲道:「這個毒婆娘從小到大不知道坑害了我多少,我本想在離開之前把她也弄死,沒想到卻被你們壞了好事!」
老鴇早被她的自白嚇呆了,見她望住自己,不由往唐泛身後躲去。
結果才堪堪抓住唐泛的衣袖,旁邊的隋州衣袖一振,人就不由自主地被推開,往後撞翻了一張椅子又跌倒在地,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隋州自然沒興趣聽她繼續說下去,冷冷道:「帶走,回去再審。」
左右隨即上前,將她押了下去。
隋州對充斥鼻間的濃郁脂粉味表達了充分的厭惡,但仍是親自跟唐泛到清姿的屋子裡搜了一圈,將一些可疑的東西拿上,二人這才離開歡意樓。
唐泛歎道:「一開始發現蕙娘的時候,我以為我們就已經算是找到真凶了,沒想到最後竟然有兩撥人不約而同想要鄭誠死,他真是不死都不行了!」
隋州:「那女人除了讓婢女出去購置宅子之外,還和誰有往來?」
唐泛搖搖頭:「沒有了,她……不對!」
他倏然頓住腳步。
隋州也停下來,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
唐泛顧不上和他多說:「得快點把清姿追回來,我們剛才漏了一個問題!」
隋州也不多問,直接提縱身形往前掠去,很快就不見了人影。
等唐泛氣喘吁吁趕到順天府大牢時,就看見清姿躺在地上,已經斷了氣,隋州則站在旁邊,盤問那幾個衙役。
衙役們說,他們將清姿押走的時候,因為她很配合,又見她一個弱質女子,也就沒有搜身,誰知道就在此時,她忽然從身上摸出一把短小的匕首,直接就往自己胸口捅,轉眼就不行了。
唐泛抱著一絲希望蹲下身去按清姿的脈搏,卻發現已經回天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