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清姿的屍體,唐泛不由得苦笑,對隋州道:「我們太大意了!」
隋州皺著眉頭:「她在代人受過,隱瞞真凶。」
唐泛點點頭:「方才她承認得太痛快了,我就覺得有蹊蹺,本想將她帶回來之後再細細審問,沒想到她竟然如此決絕,轉眼就自殺了!」
隋州:「你方才想到什麼?」
唐泛:「東廠!就算是清姿自己起意想要殺死鄭誠,且不說她如何從鄭誠身上弄來的錢財,還有她如何熟諳穴道之事,只說她一介青樓女子,為何能夠使得東廠插手,從你們北鎮撫司手裡搶走屍體,這就大有可疑了!」
隋州點點頭,很明顯他剛剛也想到了這一點。
兩人在許多思路上同步,這使得他們在查案時難得多了一份有別於他人的默契。
隋州道:「東廠那邊我去查。」
唐泛會意:「清姿這邊我也會繼續查的。」
隋州微微頷首,也不多話,隨即就離開了。
唐泛看著躺在地上的清姿,此時的她美貌依舊,卻沒了當花魁時艷冠群芳的氣質,胸口深深插著一柄匕首,血已經慢慢地凝固了,身體也開始僵硬。
人死如燈滅,一腳踏入陰陽河,就什麼都沒有了,錢財再多,貌美無雙,也是枉然。
清姿會自殺,分明是怕進了大牢之後被審問出什麼,再扯出背後的真凶,但千古艱難惟一死,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如此決絕的舉動,說明肯定有什麼人或事,促使清姿一定要為真凶掩護。
但她一死,唐泛他們真的就斷了線索,追查不下去了嗎?
顯然不是。
清姿再有魄力,終究只是一個青樓女子,眼力有限,也不可能想得太長遠,只以為自己一死了之,就什麼事情都解決了。
唐泛開始從別的角度來揣測。
她在外面購置宅子,又要贖身出去,不是為了自己,就是為了別人,如果是為了自己,那她就不可能自殺,因為貪生怕死的人,只要有一絲苟延殘喘的機會就不會放過,那麼她就肯定是為了別人。
正因為知道自己已經被查出來,無論如何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裡去,語氣挨不住受刑吐露實情,還不如乾脆自殺,這樣才可以保住背後的人。
背後的人……
唐泛站起來:「老王。」
老王:「唐大人?」
唐泛:「你之前說過清姿讓她身邊一個婢女幫自己購置宅子,現在那婢女在何處?」
老王:「大人,那婢女今日不在歡意樓,想必是被支開了,不過我們跟蹤了她多日,知道清姿姑娘把宅子買在何處,我還讓老高在那宅子外頭守著呢!」
唐泛點頭贊賞:「現在你去那裡盯著,把老高換過來,我有些話要問他,還有,這位清姿姑娘的屍體,讓人過來好生收殮下葬了。」
老王應是,匆匆離去。
老高很快就過來了,他將這些日子自己跟蹤盯梢的成果一一向唐泛匯報:「大人,那宅子是在外城城東孝壁街那一處,我向附近的人打聽了,那裡的宅子都不貴,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個宅子自從被買下之後,就沒有人入住過。」
唐泛:「可有人進出?」
老高:「除了那個婢女雇人進去裡裡外外地收拾打掃之外,也沒有看見有人進去過。」
唐泛沉吟片刻:「這樣罷,你跟我走一趟,我要親自去看看。」
老高忙道:「大人,那裡既髒又亂,怕是要玷污了您這樣的貴人啊!」
唐泛失笑:「我怎麼就算是貴人了,有些事情讓你問也問不清楚,還得我去了才能了解情況。」
老高眼見攔不住,只好跟在他後面一並出去。
等到了地頭,唐泛才知道老高為啥會這麼說。
所謂的城南孝壁街,其實就是貧民區。
因為靠近城郊亂葬崗的緣故,稍微有條件的人,肯定都不樂意住在這裡,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三教九流的匯聚之所,不遠處還立著一座破落的道觀,近處污水橫流,蠅蟲亂飛,許多人的穿著都是縫縫補補,相比內城各大官署林立的體面,這裡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相比之下,乾乾淨淨,白皙俊雅,又沒有穿官服的唐泛站在這裡就如同另類,瞬間吸引了許許多多不同的眼光,其中不乏夾帶惡意者。
不過老高穿著衙役的服飾挎刀跟在他身後,倒也無人敢亂來。
兩人來到一座陳舊的宅子面前。
「大人,這就是清姿讓人買下的宅子。」
唐泛身處這樣的環境裡,就知道清姿買下這座宅子,絕對不可能是為了自己住進去,她連五千兩贖身的銀子都能拿得出來,怎麼會屈就在這裡,再說以她的姿色,真要住在這裡,只怕還不如在歡意樓來得安全。
宅子上了鎖,但老高身手靈活,自有一套方法,三下兩下便將鎖打開。
唐泛推門而入,雖然這裡頭已經被重新裝潢打理了一遍,但依然可以聞出一股陳朽的味道,看上去曾經塵封過許多年。
老高跟在唐泛後面,心裡有點涼涼的:「大人,這宅子陰森森的,怕是沒有人住啊!」
唐泛打趣:「你老高不是還曾經跑到郊外亂葬崗去過夜麼,怎麼這就害怕了?」
老高嘿嘿地笑:「瞧您說的,這都是年輕時候的事情了,那會兒不懂事呢,還在人家墳頭上撒尿,現在再給我十個膽子也不敢了!」
院子裡空蕩蕩的很蕭條,幾棵老樹無精打采,要死不活地枯立著,井邊放著個木桶,不過看上去就跟這個院子一樣破舊,底下還漏水,繩子也都腐朽了。
唐泛舉步往裡面走,一推開主屋的門,卻好是愣了一下。
這間不大的主屋裡,沒有安置任何椅子與茶幾,只有正中一張條案,上面擺著一些鮮果,後面則是整整齊齊四個牌位,正中兩個牌位墊高了,稍低一些還有兩個。
唐泛近前一看,這些鮮果放了也有一些時日了,按上去有些綿軟,從時間上來看,跟前段時間清姿雇人過來打掃的時間是能對上的。
四個牌位,自然就是四個人。
先考馮氏邁漸公之靈位。
先妣馮秦氏之靈位。
二妹馮氏清安之靈位。
四弟馮氏清寧之靈位。
從牌位上的名字不難推測,清姿在進青樓之前,很可能就是姓馮,而且這些人真是她的家人。
父母早逝,家破人亡,確實令人唏噓。
但這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她在青樓那麼多年,接過的恩客不知凡幾,唐泛不相信她會僅僅因為忍受不了鄭誠,就下手殺了他,從而背上人命。
父,母,二妹,四弟。
清姿從前在家裡是排行第幾呢?
如果是長女,那麼馮家老三又去了哪裡?
唐泛沉吟片刻:「老高!」
老高:「誒,大人有何吩咐?」
唐泛:「你之前不是跟左鄰右捨打聽過這戶人家嗎,有沒有問出這座宅子以前的主人?」
老高:「問過了,但這塊地方幾年前一場大火曾經燒了個精光,許多原先的住戶要麼被燒死,要麼都遷走了,只有一個老人還有點印象,說是十數年前,這裡有戶人家姓馮的,後來不知道犯了什麼事,一夜之間官府的人就上門了,家中男丁都被充軍了,女的則病的病,死的死,慘得很,這個宅子也被查封了,他也不敢打聽,後來都說這宅子鬧鬼,也沒人敢去住!」
唐泛皺眉:「具體是十幾年前?」
老高忙道:「他都不記得了,估摸著應該是十三四年前,因為他們說清姿被賣進青樓那年才六歲,她今年十九,可不正好就對上了?」
唐泛沉吟半晌,忽然道:「走,回順天府去!」
老高:「啊?您不看了?」
唐泛:「不用看了,有頭緒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疾步往外走,老高回頭看了看陰暗的屋子和那些牌位,不由打了個寒戰,連忙加快腳步跟出去。
唐泛一回到順天府,立馬就去找十三年前的卷宗。
身在順天府有個好處,作為掌管京畿地區的最高行政機構,不管大大小小所有事件,全部都會分門別類地歸納出來。
唐泛將關注點集中放在十三年前的大案要案上,但很可惜,他翻查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馮氏一家犯案的信息。
眼看天將蒙蒙亮,他這才感覺到眼睛無比酸澀,腦袋也沉甸甸的。
難道自己尋找的方向錯了?
十三年前,正是成化元年,當今皇帝登基那年。
唐泛撐著腦袋努力回想,那一年,發生了什麼事?
父母去世之後,他只身出外游學,對於天下大事也都有所了解,並不僅僅是那些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像馮家這樣全家男丁都被充軍流放的情況,必然是犯了極重的罪,如果不是自己犯案,那就是被連累的。
連累……連坐?
唐泛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幾個字。
成化元年,馮。
「大人,」檢校杜疆站在門口稟報,「北鎮撫司隋總旗來了,正在外頭請見。」
唐泛不由露出笑容,坐直了身子:「快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