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萬氏一代寵妃風范,果然一張口就非同凡響。

卻聽見唐泛依舊用那個不緊不慢的語調道:「好教貴妃知道,臣父母早逝,家姐外嫁,不算唐家人,嚴格說來,確實是全家死光了。」

所有人嘴角抽搐,都為這番話而絕倒。

連萬氏也是一愣,瞬間忘記自己要罵什麼了。

唐泛話鋒一轉:「臣說過,臣乃推官,推的是死人,而非活人,既然有貴妃這一番話,那臣也就可以安心追查此案了。」

這件事,他已經被牽扯進來,騎虎難下,不能不接。

萬貴妃當眾否認此事與自己有關,那就等於當眾立下誓言,有了這句話,唐泛在調查的時候受到的掣肘也就會相對少一些。

但唐泛也不會因為萬貴妃的話,就認為此事真的跟她沒有關系了。

直接下毒的辦法雖然看起來很笨,但如果有效的話,也並非沒有可能,萬氏寵冠後宮,就算太子死了,皇帝也未必會追究她,多的是借口可以幫萬氏撇清責任,既然如此,為什麼萬氏沒有可能賭一賭呢?

總而言之,案子未必復雜,但因為案情牽涉的人物全都是重量級的,所以便格外讓人頭疼。

本來這樣一件案子,怎麼都輪不到唐泛來負責,起碼也該是刑部或大理寺接手,但因為推薦他的人是汪直,汪直又是萬貴妃的人,在場的內閣宰輔基本又都是不願意跟皇帝對著幹的,所以在場一時竟也保持了一種奇異的沉默,無人出聲反對。

再仔細想想,反正大明朝稀罕事從來就不少,既然有抱養兒子當做自己所出的太後,有裝聾作啞的文武百官,有被異族俘虜為人質的皇帝,還有比皇帝大十六歲依舊能得寵的貴妃,更有不到二十就讓百官畏懼的太監,那麼讓一個從六品的小小推官來查這件案子,似乎也不是那麼讓人難以接受了。

成化帝打了個呵欠,折騰大半夜,他是真困了:「既然如此,那就這樣罷,現在也晚了,太子先回去歇息,各位閣老也都先回去罷。」

汪直詢問:「陛下,那案子……?」

成化帝擺擺手:「明日再說罷,唐泛也可以先回去,明日再進宮,到時候有什麼需要問的要查的,汪內臣你盡量配合便是。」

汪直只得應下來。

萬貴妃走過去挽住成化帝的手臂,一邊冷冷地看著唐泛,意味深長道:「此事身系我清白,還請唐大人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免得讓我平白背了污名!」

唐泛仿佛沒有聽出她的警告,拱手道:「臣當盡力為之。」

皇帝太子一走,三位閣老自然也不想多待,瞬間都走了乾乾淨淨,尚銘讓汪直搶了風頭,一腔火氣全發洩到唐泛身上,不陰不陽地笑道:「唐大人,案子燙手,你可要好自為之啊,別查著查著,把自己的小命給搭上去了。」

唐泛喔了一聲:「多謝尚公提醒。」

汪直假笑:「尚銘,可別說我沒提醒你,別總想著內斗搶功,多想想如何為貴人們分憂解難啊,有本事你也去把凶手找出來,貴妃定會記住你這個大人情的!」

東西兩廠向來不對盤,尚銘和汪直兩人對視的目光裡幾乎可以冒出實質性的火光了,最終,前者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別得意得太早,若是姓唐的沒能拿出個滿意地結果,你也得跟著倒霉!」

說罷他腰身一扭,甩袖走了。

汪直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一聲,轉而對唐泛道:「唐大人,我送你出宮罷。」

唐泛知道他這是有些話要說,也沒推脫,二人出了慈慶宮,便一路往宮門的方向走去,汪直只准讓閒雜人等遠遠跟著,他自己則跟唐泛一人一個燈籠,並肩而行。

「汪公,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這次可把我害慘了。」唐泛淡淡道。

汪直呵呵一笑:「富貴險中求嘛,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在潘賓那種庸人手下豈不可惜了,如果這次能幫萬貴妃洗刷冤屈,這可是一份天大的機遇和人情,到時候升官發財,平步青雲,還不是指日可待?」

唐泛面無表情:「汪公也太瞧得起我了,只怕到時候還未升官,我小命就先不保了。」

汪直道:「這一次的事情純屬意外,誰也不希望發生。唐大人知道我是如何跟尚銘平起平坐的罷?當年西廠的建立,同樣也是意外,但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要將意外化為機遇。」

唐泛道:「汪公就不必繞圈子了,有話直說。」

汪直對他的語氣不以為意:「我不妨先給你交個底,這件事不是貴妃所為,否則貴妃斷不會強烈要求陛下徹查到底,非但如此,貴妃私底下,其實已經隱隱認定了凶手。你知道是誰麼?」

唐泛微微挑眉。

汪直也沒賣關子,一字一頓道:「貴妃覺得,此事是太子所為。」

唐泛眉毛一跳,繼而深深皺起。

汪直道:「其實以你的聰明,並不難想到這一點的,對罷?三年前太子生母的死,想必你也有所耳聞,貴妃認為太子年紀雖小,卻已經記事,所以懷恨在心,想借此事栽贓陷害她。」

唐泛皺眉:「但太子還小……」

汪直打斷道:「不錯,但太子身邊有的是忠心耿耿的人,連你們這些文官,不也有許多心向著太子嗎?」

萬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但凡宮中有子嗣誕生,最後總逃不過早夭的命運,太子朱佑樘的存活堪稱奇跡。在萬貴妃身邊的宦官張敏,廢後吳氏,周太後,掌印太監懷恩,還有許多不知名宮婢內侍的幫助下,朱佑樘瞞過了萬貴妃的耳目並一直活到他被冊立為太子。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想象萬貴妃在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多麼震怒,但那個時候,除了朱佑樘之外,皇帝膝下沒有子嗣,朱佑樘是名副其實的長子兼獨子,萬貴妃沒法把朱佑樘塞回他娘的肚子裡去,也就沒法阻止他被冊立為太子。

三年前,也就是朱佑樘被冊立為太子的同年年底,太子的生母紀氏就暴病而亡,雖然沒有證據,但許多事實都表明這是萬貴妃的傑作。

萬貴妃見太子名分已定,就想將太子認在自己名下,紀氏成了礙眼的存在,所以非死不可。

但在那之後,太子似乎心存芥蒂,對待萬貴妃也是疏遠有禮,輕易不主動靠近,萬貴妃想把太子養熟的計劃泡湯,對太子又恨了起來,總覺得他很難忘記生母的死,總有一天要向自己報仇。

這段往事不是什麼秘密,唐泛也略知一二。

汪直緩緩道:「上回潘賓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多與東宮結善緣,這個主意其實是你出的,對罷?我聽了你的話之後,覺得挺有道理的,沒成想眼下就有個現成的機會送上門來了。如果你能夠證明這件案子既與萬貴妃無關,又非太子所為,不單萬貴妃對你另眼相看,連太子都要感激你。你能從這件事裡得到的好處,還需要我多說嗎?」

從汪直剛才點出太子,唐泛就已經猜到了他要說的話,他淡淡一笑:「汪公,那個主意是給你出的,不是給我自己出的,既然如今案子已經到了我手,我想怎麼查,自然還得照我的規矩來,倒是汪公你推薦了我,如果我到時候破不了案,你可要被我連累了。」

汪直怒道:「唐潤青,我警告你,你可不要亂來!難道我還說得不夠明白嗎!以你的聰明和手段,案子會往哪個方向走,還不全由你來掌握嗎!這件事辦成了,你我都有好處,別不識抬舉!」

唐泛倒還一派悠然平靜:「你本來就沒事先征詢過我,結果現在事到臨頭了,就強攤到我頭上來,這也太不厚道了罷?不錯,照你說的去做,我們確實都有好處,但我瞞不過我的良心,為官者就算不能為百姓謀福,起碼也不能顛倒黑白。現在咱們都在一條船上,我只能答應你盡力去查,但最後真相如何,不是汪公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而是事實說了算。」

話到此處,兩人已經走至宮門附近,唐泛也不再搭理他,將快要熄滅的燈籠往前面引路的小黃門手裡一塞,一反剛才的慢吞吞,大步便往宮門外面走去。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遙遙望去,在廣闊宮城的映襯下,唐泛整個人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遺世獨立,渺渺澹澹,直欲憑風而去。

汪直沒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瞇著眼,目送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汪公,夜深風大,唯恐著涼啊!」後頭的小黃門湊上來,露出幾分小心討好。

汪直沒有說話,表情高深莫測,良久之後,才發出一聲哂笑:「本以為又是個劉棉花,誰知道卻碰上個商弘載……文官,哼!」

小黃門不明所以,滿臉茫然。

唐泛進宮的時候沒有碰上隋州,回家之後也沒有見到他,直到天色蒙蒙亮,他剛剛有些睡意,就聽見外頭隱隱傳來院門被打開的聲音,披衣出去一看,果然是隋州回來了。

後者不掩滿面風塵和倦色,但眉目神色依舊冷峻鋒利,他抬眼也瞧見了從裡頭走出來的唐泛,立時就擰起眉毛:「聽說昨夜你也去了?」

唐泛點點頭:「是。」

隋州的眉毛擰得更緊了:「你不該去。」

唐泛攤手:「人在官場,身不由己。」

他見隋州還是面色凝重,不由噗嗤一笑:「行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你還未吃早飯罷,走走走,出去尋個早點攤子,先吃點東西暖暖胃,也精神些。」

這時辰,該上朝的早就上朝了,該去衙門的也早該坐在衙門裡了,但唐泛昨夜大半夜都在宮裡,如今身上又擔了東宮案,精神實在有些吃不消,索性就准備抱病告假了,等明日去衙裡的時候再補上假條。

這一帶是居住區,街上賣早點的攤子不少,隋州和唐泛他們隨意挑了一間做油條油餅的攤子坐下,要了一盤油餅和兩碗豆漿。

唐泛便將昨夜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其實大致情節,隋州也都已經知曉了,韓早死了之後,錦衣衛這邊就得到消息,隨即入宮,因為情況尚未明朗,兼之兩年前妖道李子龍意圖奪宮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北鎮撫司的人被分成好幾撥,分往皇宮各處執勤,隋州因為級別較高,又有周太後那邊的關系,所以知道的也比較多,只是畢竟沒有像唐泛這樣詳細。

在唐泛這一番描述之後,他對事情的了解也隨之更加清晰。

鬧市之中,二人坐在角落喁喁私語,其中一人又是嚇人的錦衣衛,自然無人靠近,說話倒也方便,不虞有人竊聽。

隋州聽罷唐泛描述,眼神一冷,直接便道:「汪直不懷好意。」

唐泛點點頭,苦笑:「不錯,凡事有因必有果,我沒想到前些日子給潘賓出了個主意,兜兜轉轉,倒把自己給繞了進去!」

隋州語帶淡淡關切:「那你打算怎麼辦?」

唐泛笑了笑:「事到如今,還能怎麼辦,無非一個查字,只是怎麼查,從哪裡查,也是有講究的,不過我昨夜在宮中,也只是聽了汪直的片面之詞,兼之陛下與萬貴妃都在場,肯定有許多話不好說,不知道你在北鎮撫司那邊,可有探聽到什麼消息?」

隋州想也不想:「我與你一起查。」

唐泛搖搖頭:「我一個人就足矣,怎好將你也牽扯進來,弄不好是要丟烏紗帽的。」

隋州道:「我無妨。」

唐泛斷然道:「但我卻不能這樣對朋友!」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拒絕,我意已定。」

唐泛有些感動。

相處久了,他知道隋州其實是一個外冷內熱的人,但這份熱,也不是針對所有人,而只是用在他所看重的人身上。譬如阿冬,唐泛很清楚,若她不是自己的義妹,隋州絕不會對她高看一眼。

然而事實上,他與隋州之間,也並沒有多少年的深厚情誼,僅僅是在武安侯府一案中所建立起來的交情。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有些人天生便有這樣的默契,朋友二字,也不在於時間長久,而在與彼此是否意氣相投,古人尚有為了一面之交就以命相托的。

他唐泛何其有幸,遇到了這樣一個朋友。

話說到這個份上,拒絕反倒是打臉了,唐泛灑然一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隋州面色淡淡:「本該如此。」

他頓了頓,道:「我得到的消息其實並不比你多,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韓早絕不是急病而亡。」

唐泛精神一振,這句話可太重要了,能直接決定他們查案的方向,忙問:「此話怎講?」

隋州道:「韓早是韓方的老來子,韓方四十歲上才生的他,一家人愛若珍寶,這韓早頑皮異常,從小身體就結實,經常爬樹下水。三日前,韓早與太子一道在周太後那裡用膳,正巧太醫過去請平安脈,太後便讓太醫也給韓早號了一下,當時太醫的結論是韓早身體康健,反倒是太子先天不足,略顯瘦弱一些。」

唐泛沉吟道:「如此說來,韓早致死的原因,果真與那湯碗上塗抹的劇毒有關?」

隋州搖搖頭:「不知道。案發之後,韓早的屍身就被轉移到西廠去了,如果要查的話,就得盡快,否則等到屍身*,又或者韓家來要人,會更加棘手。」

唐泛點頭:「正有此意,你一夜未眠,先回家歇息罷,西廠那邊我去就好。」

隋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但那寓意很明顯:你一個文弱書生都沒喊累,我會比你更累?

二人將早餐吃完,直接就朝西廠而去。

隋州這一身錦衣衛服飾在西廠頗為顯眼,不過唐泛奉旨辦案,那些內廠番子想來是早已得了吩咐,一聽唐泛報上身份,便將他們領了進去。

接待他們的掌班原先也是錦衣衛的人,叫邊裕,從他的表現來看居然還是認得隋州的,態度非常熱情:「汪公說了,唐大人想查什麼,讓我們都盡力配合您,韓早的屍體確實也存放在這裡,一大早韓家的人就來要過一回了,不過我們沒給。」

唐泛點點頭:「我想先見一見貴妃宮裡給太子送湯的那名宮女,聽說她也在你們這裡?」

邊裕道:「是,她昨夜就被帶過來了,我帶大人過去。」

他又看了隋州一眼,笑呵呵的臉上帶著一絲為難:「隋百戶,您也知道,西廠與錦衣衛向來不怎麼對付,汪公要是知道我放您進去,定要追究我的責任……」

「我不追究你的責任。」

汪直的聲音響了起來,三人循聲望去,這位西廠的始創者兼一把手走過來,臉上帶著笑容。

「潤青兄啊,昨夜睡得可好?」

要知道昨晚唐泛和汪直兩個人一言不合,說得差點翻臉,汪直還指著唐泛的鼻子叫他不要不識抬舉,唐泛雖然不畏懼,但也絕對不認為汪直會大度到不記恨。

沒想到才隔了半個晚上,汪公公就表現得好像完全忘記昨晚的不愉快似的。

在人前的囂張跋扈,在皇帝和貴妃面前的小心翼翼,最初見到唐泛時的高高在上,以及現在的平易近人,無不顯示了這位御前紅人的多重面孔,正所謂人在江湖飄,不學會幾門絕技是不行啊,即便年紀輕輕的西廠廠公,對變臉這門技藝,也是掌握嫻熟。

唐泛同樣不遑多讓,他微微一笑:「多勞汪公惦記,昨夜得見聖顏,心中著實激動忐忑,輾轉反側,不知汪公睡得如何?」

邊裕幾時見過威風凜凜的廠公給過別人好臉色,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要知道就連內閣首輔來了,汪公只怕也是愛搭不理的模樣,如今對著一名從六品的小官,卻難得擺出笑容,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