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汪公公現在不能不擺出好臉色啊,他昨夜推薦唐泛之後,就已經將唐泛綁上了自己的船,要是唐泛給他整出點什麼狀況,那他這個推薦人,免不了得一起擔上責任,要知道尚銘還在旁邊等著看自己的笑話呢。

西廠剛成立沒多久,比不上東廠那樣有歷史底蘊,卻也是不折不扣的香餑餑,誰不想過上跟東廠平起平坐,底下又有無數小弟,前呼後擁,大權在握的日子?就連梁芳等中官也都對西廠虎視眈眈,垂涎三尺,就算有萬貴妃當後台,汪直也不得不謹慎三分。

這件案子剛出,萬貴妃召汪直入宮奏對,問他如何是好時,他立馬就想到了唐泛。

汪公公認識的官員不少,手下也多的是願意為他鞍前馬後效勞的人,但論起判案斷獄,在他認識的人裡邊,好像也就唐泛比較靠譜了,從唐泛通過潘賓為他出主意的事情來看,他斷定這個人比較聰明,會做事,圓滑又識時務,應該是一個類似內閣三輔劉吉那樣的人物。

當時事態緊急,倉促之間,汪直也來不及跟唐泛先通好氣,就直接推薦了他,心想以唐泛的聰明,想必很快就能領會這件案子的個中玄妙,也不至於出什麼差錯的。

誰知道這家伙看似圓滑,實則剛硬,先是在皇帝和貴妃面前欲揚先抑,把汪直嚇出了一身冷汗,後來又跟汪直說了那樣一番話,使得汪公公回去之後一夜都睡不好,心裡那個後悔呀,覺得自己完全是看錯了人。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可能再跑到皇帝面前說自己推薦錯了人,要重新換個,只能放□段,過來跟唐泛打聲招呼,探聽探聽風聲,免得到時候唐泛一個犯渾,把自己一塊給拉下水。

汪直無視一旁的邊裕連眼珠子都快凸出來的表情,直接拍上唐泛的肩膀,笑容可掬道:「我自然睡得也不錯!」

一邊說著,他一邊攬住唐泛的肩膀往前走。

唐泛心道這汪公公的力氣著實不小,都快趕得上隋州了,這一拉一扯,他就身不由己了。

汪直一背過邊裕他們,臉色就沉了下來:「唐潤清,本公好心告誡你,此事事關重大,你若有什麼發現,都要隨時與我通氣,切勿擅作主張,別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陛下雖然心軟不愛殺人,可也不是沒有例外的。」

唐泛笑道:「汪公公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個小小推官,如何能左右大局,更何況現在八字還沒一撇,事實究竟是如何,還難說得很,汪公公既然已經說了此事非貴妃所為,又何必如此緊張?」

汪直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你少裝蒜!若不是為了你那句跟東宮結下善緣的話,我又何必讓你過來?總而言之,我給你把話撂這裡了,凶手必然不能是貴妃,更不能是東宮!」

唐泛搖搖頭:「汪公不必杞人憂天了,以我之見,東宮應與此事無關。」

汪直狐疑地看他:「當真?」

唐泛耐心道:「在翰林院時,我曾見過太子所做的一篇文章,其時太子不過剛剛進學,文筆稚嫩,不值一哂,但正所謂文如其人,太子年幼,不善掩飾,若心懷險惡,必會忍不住在字裡行間流露,可就我看來,不管是文章也好,臨摹字貼也好,一筆一劃,皆流露自然,中正平穩,又略帶柔和,可見太子其人同樣心腸柔軟,心性光明,並未因幼年坎坷便怨天尤人,心懷叵測。這樣的人,不大可能會以同伴性命去栽贓陷害貴妃,萬貴妃實在是想太多了。」

汪直不由舒了口氣:「若你所言屬實,那就最好了。」

唐泛失笑:「我騙了你有何好處?國有明君,乃天下大幸,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建議汪公去與東宮結下善緣呢?」

在大明朝,大多數文官,即使不得不跟宦官打交道,但實際上內心都不大看得起他們,就算是名聲很好的宦官,在史書上的篇幅也未必比一個混得普普通通的文官多,文官們對宦官的要求,更加比自己還高,稍有權柄在握,任性妄為的舉動,就要被冠上權宦、奸宦這樣的頭銜。

不過唐泛卻稍稍有不同的看法。

身在官場,想當貪官庸官不難,有機會就撈上一把,但別撈得太過分,關鍵時刻站對立場,別跟皇帝對著干,堅持這條路線,就能混到光榮退休,頤養天年。

想當個清官直臣也不難,怎麼大義凜然就怎麼來,誰也不買賬,看誰有把柄就罵上一嘴,連皇帝也不放過,最好能罵到被流放,進詔獄,那就千古留名了。

但想當一個做點實事的官員,卻難之又難,上下左右大部分都是無所作為的同僚,能夠怎麼辦呢,無非只有團結能夠團結的人,不要把好人與壞人的界限分得那麼明確,只要能夠做事,或者能夠幫助自己做事的,那就是可以拉攏結交的。

按照這個標准,其實汪直並不是那麼壞,他同樣也想做事,也並不那麼壞,只是宦官的身份限制了許多,又因為生性跋扈,掌握著西廠,被他拉下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導致他的名聲不是很好。

所以唐泛上次給汪直出了那個主意,就是希望能夠引導他利用自己手中的權力去多做點有用的事情,別整天跟尚銘似的把心思都放在排除異己和勾心斗角上面。

宦官也應該有宦官的追求嘛。

令人高興的是,汪直將他的話聽了進去。

不幸的是,汪直把主意打到了唐泛頭上。

自作孽,不可活,唐泛無奈之余,被汪公公纏得沒辦法,只得將自己先前對太子的判斷分析給他聽。

汪直終於滿意了,在發現唐泛沒有跟他對著干的意思之後,他的臉色多雲轉晴:「那你覺得凶手會是誰?」

唐泛無奈道:「現在案子還沒開始調查,我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就連方才那段話,也僅僅是出於我個人的判斷罷了,充其量只能作為案情的補充,許多事情都要有憑有據才行。」

汪直呵呵一笑:「你若能順利查出此案的真相,我保證會在陛下與貴妃面前為你美言,到時候你的品級肯定還能提上一提!」

唐泛歎氣:「品級提不提的還在其次,我只求汪公手下留情,下回莫要二話不說便將事情攤派到我頭上。」

汪直點點頭:「好,那下回我先知會你一聲。」

唐泛:「……」

汪直心情大暢,陰柔秀美的臉龐因此看上去更像一名少女了,只是領教過他力氣的唐泛,無論如何也不會將他視如那些娘娘腔的宦官。

鑒於這件案子的特殊性,本來是不能過於聲張的,不過眼下汪公公看了隋州一眼,也未刁難他的錦衣衛身份,反倒意味深長地揚起一抹笑容:「聽說你與隋百戶交情好,還同住一屋,傳言果然不差啊,如今連辦差都要一道了!」

等等,什麼叫同住一屋?

唐泛越聽越不對,連忙澄清道:「京城房租貴,正巧隋兄那裡獨住一宅,便邀我與捨妹搬過去同住。如今案件棘手,順天府的差役指望不上,我便厚顏請求隋兄援手,也虧得隋兄仗義,沒有推辭,這份恩情,我實在感激不盡!」

汪直喔了一聲,語調拖得長長的,一臉曖昧,唐泛也不知道對方在曖昧個啥,便聽汪公公道:「我在京城中也有空置的宅第,若潤青不棄,可以搬過去住,這樣就不必勞煩隋百戶了。」

唐泛當然想也不想就拒絕了:「多謝汪公厚愛,我生性憊懶,也懶得搬來搬去,就不必勞煩了。」

開玩笑,與太監結交是一回事,住太監的房子,那可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性質了。

汪直笑瞇瞇地道了一聲可惜,也沒有堅持,又對邊裕道:「這陣子你與你手底下的人就聽憑唐大人差遣罷,有什麼需要盡可滿足,若是你權限不及的,來通報我一聲也就是了。」

這邊裕可不是一般的差役,西廠與東廠職位雷同,廠公之下,按照子丑寅卯十二時辰設十二掌班,邊裕就是卯班的掌班,可以直接跟汪直匯報情況的。

先前雖說汪直已經吩咐過一次,但現在當著唐泛的面又說一遍,意義自然更加不同。

邊裕可不知道汪直和唐泛私底下說了什麼,他只看見誰都不買賬的汪直對唐泛的態度親切和藹,兩人交情好得很,他心裡頭自然也跟著雲翻浪滾,汪直一走,邊裕對唐泛的熱情程度登時又上了一個新台階,大有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的架勢。

唐泛也不客氣,當即就讓邊裕帶他們去見那名送湯的宮女。

因為是萬貴妃的人,那宮女並沒有受什麼折磨,只是被幽禁在一個小房間裡,管吃管住,但心理上的折磨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在得知韓早喝了自己送過去的甜湯就死掉的消息之後,那宮女一直處於惶惶不安的狀態之中,此時一見唐泛他們,立時就痛哭流涕地跪下來,大喊冤枉。

「別哭!」旁邊的番役一聲斷喝,那宮女像是喉嚨被捏住了一樣,頓時沒了聲息,只睜著一雙大眼睛瞅著他們,可憐兮兮。

唐泛道:「別緊張,我奉命調查此案,若你無辜,自然會還你清白,現在我要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答來,可曉得?」

宮女連連點頭。

唐泛問:「你叫何名?」

宮女道:「福如,奴婢叫福如。」

唐泛:「福如,我問你,那兩碗綠豆百合湯,是你奉萬貴妃之命送過去給太子的嗎?」

福如:「是。」

唐泛:「在此之前,萬貴妃給太子送過吃食嗎?」

福如:「沒有。」

唐泛:「既然之前沒有,為何忽然會送?詳細情形,前因後果,你且一一道來,若有隱瞞,我也幫不了你了。」

福如定了定神,組織了一下措辭,道:「是這樣的,貴妃聽說周太后那邊日日給太子送吃食,又聽說太子喜歡喝綠豆百合湯,便也差人送了一份過去。當時我還勸阻貴妃,不過貴妃依舊堅持要送。」

唐泛問:「當時你與貴妃是如何說的?」

福如道:「我與貴妃說,太子已經記事,只怕尚未忘記生母,反正他與您也不親,您又何必去招人嫌疑,若是太子有什麼差池,只怕大家就要怪責您了。但貴妃說,他立了太子,別人都上趕著巴結,唯獨我不搭理他,陛下昨兒還與我說過一遍,讓我不要與太子疏遠,哼,我只當是為了陛下罷了,免得說我這當貴妃的容不得人!」

唐泛:「然後呢?」

福如:「然後貴妃就讓膳房做了兩碗綠豆百合湯,差我送過去。做湯的是貴妃宮中的小膳房,並非宮中眾人所用的膳房,貴妃飲食皆出自小膳房,那些湯又是由我親自送去的,一路未曾假他人之手,所以定然是沒有問題的。」

唐泛沒有再問什麼,安慰了福如兩句,便與隋州邊裕他們一道離開。

邊裕主動道:「韓早的屍身也在這裡,唐大人可要去看一看?」

唐泛先望向隋州:「廣川,勞煩你跟邊兄先去查看一下,我進宮一趟,將當日給韓早把脈和查驗的太醫帶來。」

隋州頷首:「去罷。」

以唐泛的品級和身份,平時是絕對不可能隨意出入宮禁的,不過昨夜受到成化帝召見之後,汪直那邊就給了他一塊令牌,權作調查方便之用,否則每回進宮都要層層通報,那就太浪費時間了。

正巧,唐泛到了太醫院一問,當日給周太后和太子請平安脈時,順道也給韓早把脈的孫太醫,正好跟韓早死時趕到現場查驗的太醫是同一個人,而且今日也是他當值,這就省了唐泛來回跑的工夫。

孫太醫聽說唐泛的來意,歎息道:「實在是讓人沒想到啊,先時我給韓小公子把脈的時候,他的身體明明很健壯,一絲毛病都沒有的,誰能想到會這樣死了!當日我趕過去時,他還有一絲氣息,可惜為時已晚,一時半會根本很難對症下藥,而我畢竟不是仵作,更不會給死人把脈,所以也看不出什麼蹊蹺。」

唐泛道:「無論如何,還得勞煩您跑一趟,畢竟您是最早到的,說不得有些細節我們未曾發現的,還需要您幫著掌掌眼。」

孫太醫倒也爽快:「這是應當的,我雖未能救回韓小公子,可若能略盡綿薄之力,也能稍慰良心。」

唐泛帶著孫太醫出了宮,孫太醫年紀大,路途不耐久走,二人便雇了轎子,直接從宮門外趕往西廠。

那頭隋州正帶著西廠的仵作在查驗屍體,見他們到來,只是略略抬眼,說了一句:「沒有發現。」

唐泛有些失望,但仍舊問了一聲:「都檢查過了嗎?」

那仵作解說道:「韓小公子身上既無外傷,也無淤血,便不是鈍器擊傷致死。」

唐泛便問:「若是中毒呢?」

仵作問:「敢問毒性是立時發作,還是經年累月的毒?」

孫太醫接口:「若是中毒,應該也是急性劇毒。」

當時韓早喊著肚子疼倒地的時候,東宮的內侍跑去太醫院喊人,孫太醫趕過去,但韓早隨後就死了。從韓早倒地到孫太醫到場這段時間,至多不過小半個時辰,所以孫太醫才會這麼判斷。

仵作搖搖頭:「那就更說不通了,如果生前中毒驟死,縱然沒有外傷,也必會有留痕,譬如全身青黑,又或者指甲淤血,眼睛外聳等等。但是從韓小公子的屍身來看,確實沒有這方面的跡象。」

伴隨著仵作的話,唐泛仔仔細細地查看著韓早的屍體,確實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來。

仵作這一行講究經驗和師傅徒弟手把手地傳承,而且西廠仵作的水平肯定要比順天府的高一大截,唐泛不會懷疑他這個結論的真實性。

說驗不出來就是驗不出來。

既然不是急病,又看不出中毒痕跡,那只能更加說明了凶手的狡猾和高明超乎了想象。

這種案子向來是當官的最頭疼的,放在地方最後估計也就是個懸案,又或者為了履歷考察不得不隨便抓個人交差,但現在因為所有當事人的身份都非同一般,就算毫無頭緒,也非得找出一條線索來,就算沒有路,也非得踩出一條路來。

隋州忽然道:「將頭發剃掉看看,再不行就解剖。」

唐泛明白他的意思,隋州肯定是想到了上回武安侯府案裡的經驗,當時他們正是在鄭誠的頭頂上找到了一個凹痕,而一般人很少會去注意到頭發覆蓋下的地方。

解剖屍體是小事,東廠的手段向來不少,只是考慮到當事人的身份,旁邊的邊裕遲疑道:「這不大好罷,萬一韓家人不願意……」

唐泛想了想:「先剃頭發罷,事到如今,目標只有一個,其余都是可以商榷的,韓家那邊我擔著。」

有了他這句話,邊裕也不再說什麼,直接讓人拿來剃刀,仵作親自上手,那剃刀真心鋒利,三下兩下,一縷縷頭發掉下來,韓早就成了光頭一個。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使人死了,這樣總歸不好,孫太醫看著隋州和唐泛兩個人直接上手,在韓早頭上摸來摸去,抽了抽嘴角,有些不忍目睹地扭過頭去。

這時,他卻聽見唐泛咦了一聲,忍不住又扭回頭來看,便看見唐泛彎腰湊過去,指著韓早頭上鹵門骨處問道:「這裡好像有些紅,是方才剃刀不小心磨到了嗎?」

仵作道:「沒有,小的剃得很小心,而且韓小公子已經死了……」

他也湊近去看,有些奇怪道:「這裡怎麼好像有些血暈?」

又上手摸了摸:「可是並沒有傷痕啊!」

孫太醫忽然道:「等等,都別動!」

他的聲音大了些,以至於大家齊齊回頭看他。

孫太醫有些不好意思,忙走過去,顧不上潔癖了,先摸了一陣,又瞇著老花眼在那裡仔細端詳。

「有血暈,有血暈……」

他反復嘮叨著,唐泛忍不住問:「孫老可有什麼發現?」

孫太醫點點頭,又搖搖頭:「等一等,等一等。」

見他如此,其他人也都停下動作,看著他在又是摸索又是思考的。

只見孫太醫的手沿著韓早鹵門處往下,一路摸過面門,下頜,脖頸,胸骨,最後在臍上一寸停住。

然後,所有人都看著孫太醫彎著腰在那裡仔細端詳,手一邊緩緩撫摸,表情從嚴肅凝重到吃驚憤怒,變幻不定,嘴裡還一邊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啊!」

唐泛問:「孫老有何發現?」

孫太醫朝他招手:「唐大人,你過來看。」

唐泛走過去,孫太醫又讓出手,讓他按照自己剛才摸索的位置,也依樣畫葫蘆。

唐泛不明所以,卻仍是照做了,韓早死了一天一夜,屍身已經慢慢僵硬病失去彈性了,但也正是如此,唐泛按了一下,就感覺到不對勁。

底下有東西!

他望向孫太醫,孫太醫點點頭:「我摸著好像是半截針,但還要取出來看看才能知道。」

仵作接手摸了摸孫太醫說的位置,然後拿來鋒利小刀,小心翼翼地劃下去。

皮膚隨之破開,不過沒有鮮血流出來,仵作很快用鑷子從中取出異物。

眾人仔細一看,不由駭然。

那是一截不到半寸,可以稱得上只有毫厘的銀針。

銀針細如毫毛,又那麼短,丟在地上也很難被看見。

但這樣一截銀針,會出現在韓早的肚子裡,那就太不正常了。

孫太醫歎了口氣:「歹毒啊,太歹毒了,醫者父母心,怎會有人如此歹毒,想出這樣的法子來害人呢!」

唐泛忙問:「孫老,這裡頭可有什麼說法麼?」

一般來說,一截如此細又如此短的銀針插入人的身體裡,他們說不定都不會有什麼感覺,頂多只會覺得有點細微的疼痛,何至於就到了謀害性命的地步呢?

而這截銀針與韓早鹵門處的血暈又有何關系,何以孫太醫能從血暈看出異樣,又順籐摸瓜找出這截銀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