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後,唐泛想著隋州剛得了爵位,心中高興,還是等過兩天再與他說自己罷官的事情。
這事拖久了也不行,不然自己天天不用去衙門點卯,別說隋州,阿冬也會問起來的。
所以等到隔天隋州散值回來,唐泛便把他與阿冬叫到一起,將事情簡單說了一下。
阿冬小姑娘如今耳濡目染,對官場上那些門門道道她聽多了也知道一些,當即就一蹦三尺高,將唐泛的上司全部看作壞人數落了一遍。
眼看就要埋怨到皇帝老子頭上去,被唐泛一巴掌拍到後腦勺上,頓時消停了。
唐泛又好笑又好氣:「許多話裝在肚子裡就行了,別以為是在家裡就肆無忌憚,萬一說習慣了在外頭也順嘴溜出來咋辦?你哥我現在是白身,可沒法為你撐腰了!去去去,沏茶去!」
將阿冬攆走,他見隋州的反應異常平靜,不由奇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隋州搖搖頭:「當日你讓我將財物送入宮時,我本就該料到的,只是那時一路風塵僕僕,加上職責所在,我也沒多想,這是我的疏忽,如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唐泛大汗:「你可千萬別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你是錦衣衛,首先便該向陛下負責,如果你不將財物交上去,就算後面由內閣那邊送入宮,也不能掩飾你的失職,更會令皇帝對你產生隔閡,所以這次無論如何,這份功勞都該由你來領。而我呢,不管討不討好梁侍郎,最後都避免不了這個結局,頂多是早死與晚死的區別罷了。既然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那長痛還不如短痛呢!」
見他反過來勸慰自己,隋州面色柔和:「我知道其中利害,你不必多說,其實你現在在刑部也是寸步難行,倒不如先歇息一陣,日後未嘗沒有機會。」
唐泛點頭笑道:「還是你懂我,正是這個理。我都幾年沒去探望我姐姐和我那外甥了,正好如今有了空暇,過些時日我就往香河縣走一趟,如無意外,將會在那裡小住幾日。」
隋州道:「我與你同去罷。」
唐泛失笑:「這又不是辦案,何須堂堂錦衣衛鎮撫使出馬?你還是趕緊將宅子修繕一下,好趁早掛上伯府的牌子罷,雖然朝廷不賜宅第,咱們也不能太寒酸,墮了你定安伯的威風不是?」
咱們二字入耳,隋州眼底的神色越發愉悅,這說明唐泛已經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外人了。
隋州也並不掩飾自己的心情,以至於那份愉悅直白地映入唐泛眼簾,令後者怔了一怔。
院子裡的枝頭結著累累果實,葉子在微風的吹拂下輕輕搖曳,初夏冷熱適中,穿著薄衫閒坐,吃著糖漬桑葚,望著眼前郁郁蔥蔥,身邊又有親近好友相伴,無論如何都是人間一大樂事。
饒是隋州這等寡於言辭之人,也覺得自己是時候說點什麼了。
前提是,如果沒有人打擾的話……
「請問這裡是唐大人家嗎?」外頭傳來敲門聲。
隋州:「……」
唐泛咦了一聲:「是錢三兒罷?他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隋州:「估計是來向你求情的。」
唐泛奇道:「求什麼情?」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去開門。
錢三兒穿著一身錦衣衛裡最下等的袍服,沒有品級,叫軍余,一聽名字也知道是屬於跑腿打雜行列的那種,不過勉強也算進了錦衣衛的門坎,跟外頭不入流的公門衙役們區分開來了。
自從他們從鞏縣歸來,唐泛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他跟隋州說了一聲,將錢三兒丟進北鎮撫司,從一名打雜的小兵干起。
錦衣衛不是一個好進的部門,除了功臣或外戚子弟恩蔭得官之外,主要還有替補、僉充、投充三種途徑,錢三兒走的就是最後一種,不過就算是軍余這種職位,也有大把人搶破頭。
不過以隋州今時今日在地位,就算在錦衣衛裡還算不上一把手,當個二把手總是綽綽有余的,讓錢三兒進去,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
正所謂三歲看老,這錢三兒雖然沒犯下什麼大奸大惡的行徑,但打小就是跟著師父偷雞摸狗過來的,現在就算穿上錦衣衛那身袍服,也養不出威風凜凜的氣派。
這麼說吧,現在他穿著公服,唐泛穿著常服,但看上去仍舊是唐泛像官,他像個賊。
唐泛看著他這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忍住了笑,讓人進來。
錢三兒看見唐泛,先是欣喜,又瞧見後面的隋州,喜悅變成了驚嚇。
「伯,伯爺也在啊……?」
隋州一張能止小兒夜啼的冷臉,也可以讓錢三兒走不動路。
「那,那個,沒想到今日這麼巧啊,還在這裡碰上伯爺,那要不,要不小的改日再來罷?」
他說完就想溜,唐泛一把扯住他的後領,又好氣又好笑:「你都知道廣川得封爵位,怎麼連他住在哪裡都沒打聽出來?難道你那些同僚沒告訴你,他就住在這裡?」
「啊?」錢三兒傻眼了,一時鬧不清這是什麼狀況。
唐泛道:「這裡是隋家,我才是寄居於此的,你沒看到外頭門牌上寫著麼?」
錢三兒哭喪著臉:「小的識不了幾個字……」
瞧他可憐兮兮的樣子,唐泛忍不住想對阿冬那樣拍了他的腦袋一下:「行了,別裝了,來找我何事?」
可是現在錢三兒卻說不出口了,他兩只眼睛滴溜溜地看了隋州一眼,賠笑道:「沒什麼,沒什麼,就是過來探望一下大人,怎麼說大人也是小的再生父母!」
他將手上提著的禮物放到旁邊石桌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請大人笑納!」
唐泛笑道:「我現在不是什麼大人了,不要大人大人地喊!」
錢三兒撓撓頭:「那,公子?老爺?」
唐泛斂了笑,板著臉:「說罷,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這裡到底有何事?」
錢三兒還沒開口,隋州卻道:「他想必是在錦衣衛裡干不下去了,來找你求情的。」
唐泛奇道:「為何干不下去,你可知你這差事別人求都求不來?」
錢三兒被隋州點破了心思,老臉通紅,尷尬笑道:「伯爺火眼金睛,將小的心思全都看明白了。」
他撲通一聲跪在唐泛面前:「實不相瞞,確如伯爺所言,小的能有今日,全賴大人之恩,小的心中感激莫名,只是,只是那錦衣衛,確實不適合我,小的只希望能鞍前馬後伺候大人,請大人成全!」
這還真不是錢三兒矯情,他這竹竿似的身板,機靈是夠機靈了,當錦衣衛卻顯得不夠威風,站在一干同僚裡也跟打下手似的。
隋州生性嚴謹,不好浮誇鑽空子,就算錢三兒走了後門進去,也沒有得到什麼特殊待遇,每日都要跟著其他人操練苦訓,差點沒把他半條小命玩完,可就算如此,他的成績也都是回回墊底,還落後倒數第二名一大截,怎麼都上不去,成了北鎮撫司裡的最差勁的那個。
還好錢三兒做人機靈,跟同僚混得不錯,大家對他也比較照顧,但再照顧,該有的訓練還是不能少,錢三兒他覺得自己這完全是先天身體素質缺陷,本來就不適合那地方。
所以就算錦衣衛再威風,也跟他無緣啊。
聽完他的哭訴,唐泛轉頭看隋州。
隋州點點頭,給了句評價:「勤奮可嘉,天分不足。」
意思就是錢三兒也挺努力跟上訓練步伐了,不過確實不是那塊料,錦衣衛作為御前親軍,首要選擇條件便是器宇軒昂,人高馬大,像錢三兒這種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的,就算勉強混進去,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唐泛見隋州也這麼說了,便問錢三兒:「那你自己是怎麼打算的?若你還想回去重操舊業,以後見了面就不必與我打招呼了,我也不認識你這號人物。」
錢三兒忙道:「小人既然已經發誓洗心革面,那就絕對不會再誤入歧途了,承蒙大人不棄,小的願跟隨大人,還請大人成全!」
唐泛見他來真的,不由皺眉:「你怎麼會想到這一出的?」
錢三兒懇切道:「大人,自在鞏侯墓時,我便對大人您欽佩之極,恨不能侍奉左右,也好學些東西,只是那會兒自知身份不配,所以沒敢開口……」
唐泛笑罵:「那現在怎麼又敢開口了?」
錢三兒嘿嘿一笑:「現在來了京城,長了見識,又聽說大人身邊沒有僕從,便想來應征!」
唐泛搖頭:「我如今已無官職,又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就算你想跟,我也不能收你。」
錢三兒急了:「大人……」
他是真心想來投靠唐泛的,一者確實是對唐泛心存感激,想要報答,二者覺得自己在北鎮撫司裡再混,也混不出什麼花樣,唐泛為人磊落,且學識淵博,跟著這樣的人物,說不定反倒更能學到一些東西。
唐泛還想拒絕,卻聽隋州道:「你先回去,明日再來,大人要稍作考慮。」
有隋州這麼一尊氣場超強的大佛坐在旁邊,錢三兒滿身不自在,卻沒想到他會幫自己說話,當即大喜過望,再三叩首拜謝,這才告辭離去。
唐泛奇道:「你方才不讓我說話,難不成還真打算讓我收下錢三兒?」
隋州道:「自然由你意願,我只是覺得你確實可以考慮一下。錢三兒此人不是干錦衣衛的料,不過他為人還算機靈,心地也不壞,還算忠誠可靠,可以帶在身邊。」
唐泛想了想:「也罷,回頭我去香河縣探望我姐姐,並不准備讓阿冬隨行,到時候便帶上錢三兒罷,也算有個伴當。」
隋州有些奇怪:「為何不帶阿冬?」
唐泛道:「我那姐姐嫁的人家,是香河縣數一數二的大族,人多嘴雜,難免事情也多,阿冬若是跟去受了委屈就不好了,還是留在京裡罷。」
隋州:「隨你。」
過了幾日,唐泛罷官的消息已經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況比起梁文華,唐泛可算比他會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幫他打抱不平。
不過可惜,梁文華投靠了萬安,唐泛一干同年們卻都還在六七品上熬資歷,完全沒法與對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讓他耐心等待機會云云。
唐泛與同年們應酬幾日,又去信給在香河縣的長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樣寫些報平安和互相問候的話語,並沒有提及自己在京城裡的一系列遭遇,只說自己得了長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對弟弟的到來表示歡迎,並且殷切希望他能過來之後多住一陣,又說小外甥如今已經六歲有余了,早已忘記舅舅長什麼模樣,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記他這位舅舅了。
雖然唐瑜在信裡所寫的話與以往並沒有太大出入,但唐泛仍舊從其中嗅出意思不尋常的氣息。
因為唐瑜沒有半字提及自己的丈夫賀霖。
賀家是香河縣大族,當年唐泛的父親還活著的時候,與賀霖的父親賀英同地為官,相交莫逆,後來又互通婚姻,結為兒女親家。
唐瑜還未嫁入賀家的時候,唐泛的父母就雙雙亡故了,當時唐家只剩唐瑜唐泛姐弟倆,唐泛也還未考上進士,不過賀英信守承諾,沒有因此就解除兩家的婚姻,還是讓二兒子將唐瑜娶進門。
雖說唐瑜與唐泛姐弟情深,不過姐姐嫁了人,畢竟就是夫家的人了,而且賀家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塊兒,唐泛一個外人,總不能三天兩頭就上門去探望,後來他當了官之後,整天忙碌,就更抽不出空去了。
唐泛從信中看出端倪,又擔心唐瑜在賀家過得不好,這才不准備讓阿冬跟隨。
在得到長姐的回信之後,他就打點行李,准備過幾日出門。
不過臨行之前,他卻收到一張來自久違的故人的請柬。
仙雲館還是那個仙雲館,雅間還是那個雅間,只不過在座的兩個人,一個官途坎坷,一個前路莫測。
官途坎坷的那個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這裡,是因為旁邊將他請過來的這位大人物。
這確實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腳,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廠汪公公,這兩年因為專注於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現,大伙對他有些面生了。
相較之下,反倒是東廠扶搖直上,廠公尚銘因為舉薦國師有功,近來春風得意,別說汪直,他連皇帝跟前的懷恩都快不放在眼裡了。
兩人久別重逢,本該推杯換盞,惺惺相惜,然而從唐泛進來至今,卻一直都是在聽汪直用各種方式,從各種角度,全方位,無死角地……罵他。
被滔滔不絕罵了將近半個時辰,唐泛已經麻木了,一開始還想著照顧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聽訓,後來肚子餓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炭燒豬頸肉送入口中,順便招呼汪公公:「你罵了這麼久也該渴了罷,要不要讓人弄點胖大海菊花茶進來?」
汪直:「你這個瓜娃子!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蠢的,把功勞白白讓給別人……」
瞧瞧,汪公公罵得順溜,竟連川話都用上了。
唐泛點點頭:「不過你這句話今晚已經罵了三遍了。」
汪直一罵就停不下來:「別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腦子是比別人少根筋還是怎麼的?梁文華擠走了張鎣,在刑部說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個人來立威呢,這時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嗎!你把功勞讓給隋州,自己能得什麼好處?現在好了,冠帶閒住,呵呵,我看你這輩子都別想起復了!」
唐泛好心提醒:「這句說五遍了。」
汪直一口氣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見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趕緊賠笑:「這不是怕你說多了口渴麼,我知汪公關愛在下……」
汪直冷笑:「誰關愛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語影響,拿起酒杯,徑自與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後一飲而盡:「事實已定,多說無益,想想我也與汪公相交幾載了,自你去大同之後,咱們就少有像今日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淪落人……」
汪直呸了一聲:「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老子什麼時候與你一起淪落了?」
認識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擺出如何凶神惡煞的模樣,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這麼說,汪公今日請我來,是純粹要為我踐行的了?」
汪直默然無語,拿起酒壺給自己斟酒,連斟三杯,仰頭喝盡,抹了把臉,這才道:「你說得不錯,我如今確實是遇到難題了。」
要說汪直當初聽了唐泛的建議,加上自己也確實想以軍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慫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卻不料行至大同時,韃靼恰好來犯,在王越的帶領下,明軍大獲全勝,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風頭,長足了臉面。
但他一朝嘗到甜頭,卻沒有像唐泛勸告的那樣見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發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勞。
汪直專注於經營邊事,難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經營,一個沒有經常在皇帝身邊露臉的宦官,注定會被邊緣化,不管多受寵的不例外,當然,這條定律同樣也適用於朝臣。
總而言之,在汪直在外頭立功的時候,京城這邊的局勢卻悄悄發生了變化。
原先與他分庭抗禮,甚至要低他一頭的東廠尚銘,拜了內宮大太監梁芳的碼頭,認了梁芳當干爹,又與備受皇帝寵愛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熱,還舉薦了一個叫繼曉的和尚入宮。
繼曉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還被封為國師。
憑借這些優勢,尚銘很快頂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沒了汪直的西廠跟一群沒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風光不再,受到東廠的處處壓制。
光是這些倒也罷了,但汪直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願意為他說話的萬貴妃,也對他不再親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宮覲見時,給了他閉門羹吃。
這怎麼能不令汪直的內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風光,宦官的先天劣勢擺在那裡,這就注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權,一旦被上位者厭棄,下場是可以預見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氣傲,讓他像尚銘那樣毫無下限地去給皇帝進獻妖人方術,他又覺得可恥。
在嘗到的實打實的軍功甜頭之後,汪公公的內心也不由得變得越發高大上起來,覺得自己即使是宦官,那也是一個不流於凡俗的宦官,絕對拉不下臉面去干尚銘干的那些事。
不過話說回來,若他不是節操尚在,與尚銘等人不同,唐泛也不會坐在這裡與他說話了。
說白了,汪公公雖然少年早達,風光得早,但也算是宦海老人了,他已經開始看到了自己即將失寵的征兆,所以才要向唐泛問計。
身為西廠廠公,圍在身邊的人雖然不少,可真正能被汪直看得上眼的人卻不多,能被他看得上眼,又願意與他來往的人更少。
數來數去,唯有唐泛,稱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所以對著唐泛,汪直還是願意吐露點心聲的,左右這裡除了唐泛也沒別人,西廠廠公的威風和面子,大可暫時收起了。
唐泛聽罷,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想走什麼樣的路?」
汪直莫名其妙:「什麼什麼樣的路?」
唐泛給他解釋:「咱們在官場上混的呢,無非兩個下場,善終和不得善終。善終裡頭,又分為三種。一種是風光致仕,衣錦還鄉,此乃人臣心之所向,一種是平淡收場,寂寂無聞,還有一種是黯淡下野,在貧病交加中去世。但這些總歸來說都還是善終,不得善終的,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了。」
汪直想了想,古往今來的臣子,不管宦官也好,正常男人也罷,還真脫不開這幾種收場。
喔,當然了,造反的另外算,不在他們的討論范圍內。
唐泛:「朝廷命官且不講,先說說宦官的。想要善終也不容易,俗話說伴君伴虎,多少前輩就是栽在這上頭,本以為得了皇帝的寵愛,一朝風雲變幻,從雲層跌落泥土裡,頂好就是個平淡收場,不好的,連性命都丟了。我說的這些,肯定都不是汪公想要的。」
汪直點點頭,帶了一絲傲然:「人生在世,自當轟轟烈烈,這才不枉來世上走一遭,要讓我選,自然就要選風光致仕,衣錦還鄉!」
唐泛笑了笑:「許多人都會這麼想,不僅是你,尚銘肯定也這樣想。但當局者迷,有時候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其實已經在給自己挖掘墳墓了,他自己卻毫無察覺。」
汪直皺眉:「別越說越玄乎了!」
唐泛:「那我問你,當今陛下,喜歡懷恩那種謹小慎微的,還是會喜歡尚銘那種逢迎上意的?」
汪直沉吟道:「若是當今陛下,只怕還是喜歡尚銘多一些。」
唐泛:「那太子呢?」
汪直:「我怎知,我又與太子不熟!」
唐泛:「這麼說罷,陛下可能會喜歡尚銘,卻也不會討厭懷恩,否則懷恩斷不可能在御前那麼多年,深得陛下的信任。」
汪直點點頭,他有點明白唐泛的意思了:「你是說,就算尚銘風光一時,也不能風光一世?」
唐泛道:「這是自然的,多做多錯,尚銘挖空心思鑽營,與這個結盟,與那個要好,就算陛下能夠容忍他,難道新君也能容忍他嗎?總會遇到與他算總賬的,到時候他的麻煩就來了。」
汪直悶哼:「現在他的麻煩還沒來,我的麻煩卻要來了!」
唐泛道:「汪公不必沮喪,先前我已經說了,為內侍者,要麼學懷恩,要麼學尚銘。」
汪直:「老子兩邊都不想學,尚銘那種我固然看不順眼,可讓我像懷恩那樣日日憋屈,去討好朝臣,我也做不來!」
唐泛無奈一笑:「所以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建議你走第三條路。」
汪直瞪眼:「你什麼時候跟我說過第三條路了?」
唐泛道:「當時我通過師兄,給了你兩個建議,一是軍功,二是東宮。」
汪直:「那算什麼建議?」
唐泛:「你可不要小看這兩個建議,許多事情未雨綢繆,都是要從很久以前就准備起的。」
汪直:「你能別說那麼多廢話麼?」
唐泛歎道:「你能多點耐心麼?你如今在外立有軍功,雖說是監軍,但誰也沒法抹殺你的功勞。我大明自土木之變以來,對上北方外族,就很少能夠取得勝利,你這幾仗,可謂打得大快人心,軍心一振,這其中,作為首倡者,汪公功不可沒,足載史冊。」
這通吹捧堪稱「潤物細無聲」,實乃最高境界,汪直果然被說得面色舒展,露出「算你小子說到點子上了」的表情。
「但是,」唐泛話鋒一轉:「你發現了沒有,在你帶兵在外的時候,朝廷裡面反對你的聲音,一直就沒有少過?」
「怎麼沒有發現?」一說到這個,汪直也臉色一沉:「無非就是些不知變通,自詡清高的書呆子,看不過我等宦官掌兵權罷了,還說什麼好大喜功,若放在永樂年間,連三寶太監都能帶兵打仗,他們還敢這麼說麼!」
唐泛道:「這其中固然有些清流的意見,但還有一個人的意見你不可忽視。」
汪直:「誰?」
唐泛:「陛下。」
見汪直愕然,唐泛道:「你別看你每次請求出征,陛下都同意了,但實際上,他對你的親近感,正逐年在下降,這點不需要我說,你應該能感覺到,不光是他,連萬貴妃如今都不肯見你了,這正是因為你長期在外面帶兵,疏忽了經營宮裡的關系。」
汪直郁悶道:「逢年過節我也沒少往宮裡送東西啊!」
唐泛:「東西能比得上人嗎?那尚銘還成天在皇帝貴妃面前晃呢,他還長著一張嘴,不比你那些東西好用多了?就算你在宮裡還有自己的人,但他們誰也比不上你的資歷,陛下和貴妃對你另眼相看,是因為你自小在他們跟前長大,那份親近誰也比不了,可若是你常年在外,不肯回來,他們肯定會覺得你貪戀權勢,甚至把持軍權,再加上尚銘、萬通那些人日以繼夜在他們面前說你的壞話,你自己想象,你離失寵還有多遠?」
汪直不由坐直了身體,唐泛一通分析,可謂說到他心坎裡去了。
「那我應該怎麼做?」
唐泛道:「你有軍功在手,這是你區別於尚銘那等人的標志,但是就算你不是宦官,也不能長掌兵權,雖說你只是監軍,可主帥王越,副帥朱永,哪個不與你交好?這是人臣大忌!所以兩年前我就勸過你,讓你立了軍功之後就回京……」
汪直不得不郁悶地承認:「當時是我沒聽你的建議。」
因為汪公公立軍功立上癮了,在外頭也很爽,遠離京城,上面沒人管著,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唐泛沉聲道:「但現在也還不晚!等到河套的戰事告一段落,你便可上疏向陛下請求回京,奏疏該如何寫,如何才能讓陛下對你重新生出親近之感,這你比我熟,我就不說了。」
汪直:「那回京之後呢?」
唐泛:「回京之後,就好好經營西廠和名聲,東西廠為陛下耳目,向來為百官所厭惡,但這耳目用好了,也不是沒有好處的。如今萬安、尚銘等人雖然對上逢迎,御下卻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你能以此救下一兩個德高望重的大臣,名聲馬上就會樹立起來了。」
汪直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
一直以來他與朝臣的關系都不太好,朝臣討厭他,他也看不慣那幫大臣,前幾年還覺得自己挺威風,現在意識到危機了,終於也開始想起要彌補關系了。
像懷恩那種處處與人為善的,汪直學不來,他本身就不是那個性子,勉強做了也只會不倫不類,但如果按照唐泛所說的卻不難。
唐泛:「還有,如今對於尚且心懷正直的大臣來說,太子就是他們心中的希望,你若能與太子為善,對你以後的名聲前途也有助益。不過這一點要更難一些,因為貴妃不喜太子,你若顧忌貴妃,也不必做得太露形跡。」
被他這麼一說,汪直頓覺心中塊壘去了大半,一下子輕松了不少。
雖然困境依舊,但至少他不會再覺得火燒眉毛了。
汪直道:「你被免職一事,我會想辦法的,若有機會,就在陛下面前為你說情。」
唐泛倒不在意,他給汪直出主意,本來也不是為了這種一事換一事,搖搖頭道:「那你晚點再幫我說情罷,我回頭要離京一段時間,就算陛下起復,我也不想這麼快回來當官的。」
汪直冷笑:「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當官位是你家種的大白菜,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唐泛用勺子舀了一個蟹粉獅子頭進碗裡,笑呵呵道:「我家沒種大白菜。」
汪直:「話說回來,我本想找機會先給那梁文華點絆子使使,誰知道卻被人搶了一步。」
唐泛:「唔?」
汪直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唐泛莫名地狂眨眼:「??」
他兩腮塞著食物,說話不雅,只能用表情代替,看上去要多傻有多傻,與之前那副淡定莫測的高人樣完全是判若兩人。
汪直道:「監察御史上官詠上疏彈劾梁永華,說他如今的小兒子,乃是十年前他在他老娘熱孝期間跟小妾親熱生下的。」
唐泛冷不防嗆咳了幾下,連這種陳年*都能挖出來的人,除了東西兩廠或錦衣衛,大明朝還有別的分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