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鞏縣回來幾日有余,朝廷遲遲沒有下旨進行嘉獎封賞。
唐泛此時還不知道隋州今日進宮一趟,就掙了個伯爵回來,他依舊像往常那樣卯時就到了衙門。
這陣子刑部各司的事不多,陸同光甚至有事沒事就過來串門,見唐泛手裡似乎總有做不完的事情,不由好奇地問他到底在干什麼。唐泛便將自己有意將《大明律》裡的疏漏之處整理出來,另外制定一套《問刑條例》,可以作為《大明律》的參考補充的事對他說了一下。
陸同光聽罷,目瞪口呆之余,搖搖頭道:「潤青,你這是何苦呢?咱們不過是小小的五品郎中罷了,即便像你這般前程無量,等升到部堂高官去,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再說你瞧瞧現如今上頭那些人,就算當上閣老尚書又如何,照樣還不是屍位素餐。你有上進心自然是好事,只不過就算做成了,只怕也得不到重視吶!」
唐泛笑了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找點事來做。」
陸同光坐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尹元化死了,梁侍郎沒找你麻煩嗎?」
唐泛:「暫時沒有,你聽到什麼消息了?」
陸同光搖首:「沒有。」
又道:「你在刑部的時間不長,可能還不曉得,梁侍郎對他這個學生可真談得上關懷備至,估計比對自己親生兒子還好,現在出了這種事,他卻毫無反應,這才反而蹊蹺。」
這年頭,學生若是背叛老師,那是要受千夫所指,背一世罵名的,老師提攜學生,不僅充當自己的助力,也是在為子孫後代作打算,稱得上互利雙贏。而且若是父親提拔兒子,肯定會為人詬病,但老師照顧學生,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是以在大明官場上,師生關系不啻父子,甚至比父子還要親密牢固。
唐泛聞言苦笑:「梁侍郎早就將我當成張尚書的人了,就算尹元化還活著,梁侍郎也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的。」
陸同光感歎:「是啊,若是張尚書不走就好了,他這一走,刑部就成了梁文華的一言堂了!」
張鎣原先在刑部雖然不怎麼管事,但他終歸是尚書,有他坐鎮,梁文華再強勢,也不敢太過分,但現在張鎣一走,那些原先不肯投靠梁文華,又或者保持中立的官員,自然就要開始擔心自己的以後了。
像陸同光倒也罷了,他在刑部的存在感原本就不強,也沒惹過梁文華,只要乖乖聽話,別跟上司唱反調,人家自然不會對他怎麼樣。
相比之下唐泛就沒有這樣好運了。
自他從鞏縣回來之後,所到之處接收到的目光,全都是夾帶著同情又或者幸災樂禍的,上回唐泛離開之前好不容易經營出來的人脈關系,隨著張鎣的調任,又一次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如果說上次大家看他是新來的而心生排擠的話,那麼這一次,他們純粹就是因為覺得唐泛已經把梁侍郎往死裡得罪了,下場肯定會很淒慘,所以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就算是彭逸春和陸同光,當著梁文華的面,也不敢表現得與唐泛過於熟稔。
確切地說,如今唐大人額頭上,仿佛就貼著兩個字:倒霉。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有司員敲門進來,對他們道:「兩位大人,梁部堂請各司郎中、員外郎前去議事。」
陸同光與唐泛相望一眼,前者問:「你可知道是為了何事?」
司員道:「屬下不知。」
他與陸同光相熟,又多說了句:「不過瞧著梁部堂仿佛剛從內閣那邊回來,許是內閣有什麼公文要下發罷?」
陸同光心下覺得沒這麼簡單,但也不好多問,便笑著對他道謝。
那司員還要去向其它各司傳達消息,就匆匆走了。
陸同光自嘲道:「該不會是又來了什麼棘手的案子要咱們去忙活罷?別部要麼就是為了科舉,要麼就是為了京察,全都風風光光,來送禮求情的一溜兒排到外面去,唯獨咱們刑部,鬼神都不願意進!」
唐泛呵呵一笑:「說不定真有什麼好事呢!」
二人說說笑笑來到刑部的議事廳,卻驚訝地發現往常本該姍姍來遲的梁侍郎,此刻早已坐在那裡。
他們忙斂了笑容,上前行禮。
梁侍郎也是出乎尋常地和藹:「不必多禮,先坐罷,等等其他人。」
那目光落在唐泛身上,都快柔出水來了。
連陸同光見了,都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心說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沒讓他們等久,各司郎中與員外郎陸續到來,大家看到梁侍郎如此早到,都像唐泛他們一樣,趕緊停止說笑,靜悄悄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尹元化死了,他的位置還沒有人遞補上來,所以河南清吏司只來了唐泛一個,其它各司都無一缺席,最後一個來的是右侍郎彭逸春,他看見這場面,顯然也有些意外,沒有多話,便走到右首坐下。
梁侍郎見人來棄了,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讓諸位來此,是為了鞏縣之事。」
齊刷刷地,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唐泛身上。
梁侍郎仿佛沒有注意到大伙的反應,繼續道:「前陣子唐郎中奉命前往鞏縣,查清宋帝陵被盜,並村民無故枉死一案,如今已經水落石出。只因宋陵之下又有一墓,經查明乃是春秋時鞏侯墓穴,只因白蓮教妖徒作祟,致使墓中異獸被放出,肆虐地方,為禍百姓,幸好得以鏟除,又剿滅白蓮教徒若干,此乃大功一件,以陛下和內閣原本的意思,唐郎中作為此行欽差,理應得到重賞。」
此言一出,落在唐泛身上的視線,頓時又多了幾分灼熱。
但也有些心思活泛的,及時捕捉到了梁侍郎話中的那兩個字:原本。
果不其然,只聽得梁侍郎話鋒一轉:「然而刑部與錦衣衛協同辦案,當時刑部派出的是四人,回來卻只有三人,河南清吏司員外郎尹元化不幸殞命其中,唐泛身為欽差正使,卻不能不為此負責。」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
彭逸春與陸同光等人恍然,他們從一開始就覺得梁文華不可能放過唐泛的,敢情先前他只是准備等到內閣那邊的消息,再狠狠坑唐泛一把。
想及此,他們都不由為唐泛暗暗捏了把汗,也不知道梁文華接下來要說什麼。
梁文華道:「功是功,過是過,朝廷向來賞罰分明,斷不會因功廢過,更不會因為官員的過錯而無視他的功勞,唐泛功過相抵,罷免其刑部河南清吏司郎中之職,著其冠帶閒住,另贈白銀五十兩,以作還鄉之資。」
他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怔愣的表情,落在唐泛臉上,道:「免職手令想必今日便會由吏部那邊發過來了,你且等等。」
跟所有人相比,唐泛反倒是最冷靜的。
冷靜到幾乎沒有表情了。
唐泛啊了一聲,一臉好像剛剛回過神來的樣子。
梁文華面皮抽搐了一下:「……唐泛,方才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按照他的想法,最好是直接將唐泛削職為民。
先前梁文華從內閣打聽到的消息,似乎是皇帝也同意了這個處置,但後來不知怎麼的,皇帝又改變了主意,將削職為民改為冠帶閒住。
雖然同樣都是免職,但這裡面是有差別的。
前者是將官員的身份革去,直接一擼到底,貶為庶民。
後者是保留官員的待遇,讓你回家涼快去,以後如果隨時要起復,還是可以起復的。
當然削職為民也不是不能復出當官的,但肯定要比「冠帶閒住」難上百倍。
但雖然兩者有差別,實際上也就一線之差,就算冠帶閒住,一輩子得不到起復的機會,那有什麼用,還不是跟白身一樣?只不過聽起來好聽一些罷了。
梁文華想來想去,只能歸結於皇帝心軟,捏著鼻子認了。
若唐泛現在是宰輔大臣,被冠帶閒住,皇帝想起他的幾率可能還會大很多,但他現在只不過是區區五品郎中,如無意外,基本上想也不用想了。
所以梁侍郎對於這個結果,還是基本滿意的。
反正只要將唐泛踢出刑部,讓他不能再當官,愛干嘛就干嘛去,沒了官職,他也就跟去了南京的張老頭一樣,都是秋後的蚱蜢,蹦躂不了幾天了。
那頭唐泛聽了梁文華的話,想了想,剛才他雖然在走神,不過確實也還留著一邊耳朵在聽,現在一回想,就想起梁文華說過的話了。
他迎上梁文華的視線,點點頭:「都聽見了。」
對自己的結局,他也早就有所料想,但現在這個場面,已經比唐泛預料的要好上許多了。
梁文華微微頷首:「接下來我們還有些事要議,你且避開罷。」
雖然梁文華提前公布唐泛的任免,但吏部的公文一天還沒發過來,嚴格意義上唐泛就還是朝廷命官,此時讓他避嫌的話,不過是為了讓唐泛難堪罷了。
官場上的人向來將面子看得比命大,若換了別人被這樣羞辱,即使是彭逸春陸同光他們這樣的好性子,也會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偏偏唐泛一臉平靜,跟沒事人似的,對著梁文華點點頭,又朝在座眾人拱了拱手,甚至還露出笑容:「自在下進了刑部以後,承蒙諸位多般照顧,唐泛感激不盡,如今走得匆忙,怕是來不及請諸位吃一頓餞別酒了,暫且記下,以後有機會再補上罷。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梁文華聽得暗自冷笑不已,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呢!怎麼著,還想著有朝一日回來報仇呢?只怕你這輩子都再無翻身之日了,我要讓你的余生都在後悔與我作對!
在梁文華看來,尹元化就是死於唐泛之手的,他之所以不急著報復,正是要等唐泛罷官,到時候還不是任他搓圓捏扁,想如何就如何?只要稍稍對地方官暗示一下,保准能折騰得唐泛生不如死。
雖然心中早就千回百轉,但梁侍郎面上卻很平靜:「你先回自己的值房收拾東西,吏部那邊來了人,就會直接過去找你的,若是沒什麼事的話,還是早些走的好。」
若說先前看梁侍郎與唐泛斗法,大家還抱著看戲的心態的話,此時此刻卻忽然湧起一股兔死狐悲的心情,望著唐泛的眼神也有些變化。
唐泛似乎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平靜地聽梁文華說完,他便微微一笑,走了出去。
乍一看,步履竟然還有些輕快。
當然不會有人覺得唐泛真的很開心,別人只會覺得他在故作輕松,強顏歡笑。
任誰寒窗苦讀十余載,終於以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姿態考上進士,結果這官剛當了沒幾年就要卷鋪蓋走人,心裡肯定會憤怒難以接受。
唐泛也不例外,他充其量只是一個比較想得開的人,而不是一個聖人,常人該有的情緒他都有。
只是再不平也無助於改變事實,若是痛哭流涕,忿忿不平,反倒只會讓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笑話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作那些依依不捨的小兒女之態呢,索性倒不如豁達些。
當官有當官的好處,不當官也有不當官的自由,唐泛不是官迷,在梁文華公布他的下場的時候,在憤怒的那一瞬間過後,他首先感到的,卻是如釋重負的解脫。
若是想當個庸官貪官昏官自然容易,但如果還想帶著良心當官,為官一日,便如身負一石,如今沒了官職,可不正像徹底卸下包袱麼?
唐泛甚至想到了自己罷官之後,終於可以有時間去探望多年不見的姐姐了。
他倒是越想越美,腳下步履自然也就輕快了幾分。
梁文華目送著唐泛離開議事廳,正想讓外頭的司員將門關上。
卻見他堪堪走到門口時便停了下來,轉過頭,又一只腳踏入裡間,臉上帶著純粹的疑惑:「部堂,您方才說,陛下賜我銀子五十兩,敢問何時能兌現?」
梁文華:「……」
他為官多年,也見過不少人被削職罷官的,反應激烈一點的,當場就嚎啕大哭,狀若瘋癲,好一點的,那也是面色蒼白,失魂落魄。
官都沒得做了,誰還去管那點銀子?
這人當真是腦子有病麼,竟然還有心思問這種問題?
他像當初唐泛他們看見那只鎮墓獸一樣地看著唐泛,嘴角抽了抽:「你自去戶部領罷。」
唐泛無辜道:「但陛下賜銀,應該是從內庫出罷,難道宮中沒有來人麼?」
梁文華黑了臉:「唐潤清,你是在故意搗亂嗎!刑部已經不是你的衙門了,你愛去哪就去哪,你的任免也非本部堂說了算,來問我有何用!」
梁侍郎這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不知道對於唐大人來說,「五十兩」就等於「可以買許多好吃的」了。
唐泛見他態度惡劣,只好帶著一臉「你真是無理取鬧」的表情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留下梁侍郎被他那個表情噎得直翻白眼,底下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為唐泛惋惜,還是對他臨走前還狠狠氣了梁文華一下表示佩服。
天地良心,唐泛真不是故意的。
幸好皇帝還是比較講信用的,在吏部的手令下達沒多久,宮裡頭就來了人,給唐泛送上那五十兩銀子,還額外賜了兩匹綢緞。
估計成化帝也是瞧見那兩箱從鞏侯墓裡挖出來的財物之後又想起唐泛丟官棄職的事情,覺得有點良心不安,用綢緞來安撫一下唐大人受傷的心靈。
兩匹貢緞的顏色太花哨,不適合男人,但可以給家裡的女眷穿,唐泛自然不收白不收,抱著布和錢回家去了。
回去之後,他才發現隋州先他一步已經回來了,正與阿冬在說話。
阿冬見唐泛抱著兩匹布,驚歎一聲好漂亮,便迎上來接手,一邊笑嘻嘻道:「大哥,隋大哥升官了!」
回來路上唐泛早就想過,自己雖然會得咎,但是憑著隋州帶進宮去的那兩箱寶藏,錦衣衛不僅沒事,反而肯定會個個高升,是以他聽到阿冬這句話也不覺得意外,笑著問:「升了什麼官,總不會是一躍成為實權指揮使罷?」
阿冬不知道該不該說,先扭頭去看隋州。
隋州搖頭:「不是。」
唐泛讓阿冬拿出其中一匹布送到隋家去,給隋家小姑娘,另外一匹她自己留著裁衣服,阿冬抱著布,說要把兩匹都帶到隋家去,讓阿碧先挑,便歡歡喜喜地走了。
唐泛淨了手,回到小院子裡坐下,順便拈起一枚糖漬桑葚放入口中。
這桑葚還是從他們自家栽種的桑葚樹上采的,晚春初夏時節桑葚成熟,采摘洗淨之後以砂糖熬煮,等到糖味滲入桑葚就可以起鍋了,放涼之後裝入甕中密封,放在地窖裡,一壇可以放上半個月左右,想吃的時候先泡在井水裡,再舀出來,在夏日裡最是冰甜沁涼了。
唐泛:「來,給我說道說道,你到底升了什麼官?龐齊嚴禮他們也都升了?」
隋州:「他們各升一級。如你所說,陛下有意撤換袁彬。」
唐泛:「讓萬通回來?」
隋州頷首:「陛下還是很看重萬通的。」
唐泛歎道:「陛下多情,這本不是壞事,承平之君心腸軟,總比嚴酷來得好。」
只可惜皇帝喜歡的人,大多數當不起他的喜歡,反倒利用了君王的喜歡,拼命為自己謀利。
萬通這人背靠著萬貴妃這棵大樹,實際上能力卻只是平庸而已,捅下的簍子也不止一樁兩樁了,之前皇帝還壓著,直到孩童拐賣案發,膽敢拐走朝廷大臣的南城幫背後竟然跟萬通有牽連,事情鬧大發了,皇帝這才不得不將他撤職。
現在時過境遷,萬貴妃肯定平時沒少為弟弟求情,加上皇帝肯定覺得萬通比袁彬更親近,所以錦衣衛還是掌握在萬通手裡比較可靠。
唐泛道:「陛下對你的信任不比對萬通少,只是你現在資歷尚淺,貿然上位只怕人心不服,而且萬通文武不通,總不可能去東西廠,最適合他的位置也確實只有錦衣衛了,所以陛下可能會想著先委屈你幾年,以後再彌補罷?」
他在人心揣摩上實在令人不能不服氣,隋州回想皇帝對他的表現,可不正是這樣?
要不然自己也不可能輕易得了一個爵位。
成化帝在對待親近之人上,確實是沒得說的。
隋州靜默了片刻,道:「陛下封我為定安伯。」
唐泛先是一愣,而後驚喜道:「不錯,不錯!那可真是意外之喜了!恭喜你啊,廣川!」
隋州微微笑著搖頭:「只是流爵而已,不算什麼喜事。」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行了,謙虛過頭就是虛偽了!還流爵而已,你到街上去隨便給我找個流爵試試?以後咱可就要喊你當伯爺了!你和家裡說了嗎,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隋州道:「明日我再過去說罷。」
唐泛點點頭,真心為他高興,連帶自己罷官一事都拋到腦後去了,還不忘叮囑道:「有這樣的喜事,你可要記得請飯!」
隋州無奈:「就算沒有這樣的事,難道你還不是三不五時讓我請嗎?」
唐大人聽了這句話,比城牆還厚的臉皮難得也紅了紅。
卻聽隋州問道:「那你呢?」
唐泛若無其事地笑:「我什麼?」
隋州:「你的封賞也該下來了罷?」
唐泛心想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剛剛被免職的事情,好好的喜慶氛圍肯定要蕩然無存,便道:「我沒有升官,不過陛下賞了我銀兩和布匹。」
隋州微微皺眉,雖覺得有些不滿意,但他也知道文官升遷沒有他那樣容易,便沒有再多問。
那頭唐泛道:「這銀兩我是預備著給我姐姐送過去的,你且不能扣下一半了。」
隋州啼笑皆非,順便也將剛才的疑慮放下:「你若是不亂花,我為何要扣?」
大明異姓爵位分兩種,世襲與流爵,像隋州這種流爵,雖然沒有宅第,但也不至於人數泛濫,想封就封,拿出去當金字招牌還是很好用的,尋常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伯爺,便連萬通,即使他重新回來執掌錦衣衛,也得對隋州忌憚三分。
要知道以萬通的受寵,尚且還沒有爵位呢。
阿冬將布匹拿到隋家的時候,順道就向隋家人說了這個好消息。
只是隋家人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隋州的大哥隋安,當時的表情就悶悶的,好像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那就代我向他道一聲恭喜了。」
隋安的妻子焦氏酸酸道:「小叔子可真是一出息,連帶架子也大了,封爵這麼大一個事,他也不親自回來稟報一聲,只派個小姑娘過來!」
阿冬往來隋家不少回,對隋家那點內部矛盾也有所了解,聞言忙道:「隋大哥,隋大嫂,你們千萬別誤會,我只是過來找阿碧玩兒的,想著這是天大的喜事,要先讓二老知道,這才嘴快先說了一聲,你們可別埋怨隋二哥,這和他沒關系!他那樣穩重的人,必是想著等聖旨下來了再說的!」
她在隋州面前喊隋大哥,到了隋家,由於上頭還有個隋安,稱呼自然也就改了,以免混淆。
如今阿冬年紀漸長,說話做事也都跟著穩重起來,只是不管她說得再好,在帶了偏見的人聽來,總有幾分刺耳。
焦氏撇撇嘴笑道:「他早就分家出去過了,就算有聖旨也不會傳到這裡來罷?」
阿冬心說你這樣尖酸刻薄,難怪他不願意來,也不再吱聲。
隋碧連忙打圓場:「娘,我先與阿冬出去玩啦!」
跟著在那裡坐了半天不出聲的吳氏點點頭:「去罷。」
隋碧暗歎一聲,牽了阿冬的手出去,也不管嫂嫂還在那裡嘀嘀咕咕。
在她看來,父母老實過頭了,大哥卻娶了這麼一位彪悍的大嫂,無風也要生起三尺浪,好端端地非要鬧得大家不安生,二哥受不了,自然要搬出去,如今雖說父母健在,不講究分家,但若父母同意,照樣也還是可以分的。
她這爹娘又偏愛長子,如今二兒子封了爵位,他們擔心大兒子心裡難過,反倒不敢露出半點欣喜。
隋碧搖搖頭,對阿冬道:「咱們上街一趟罷,二哥封了爵,我理當去買點禮物相送的。」
阿冬歎了口氣:「希望隋二哥不要因此傷心才是!」
隋碧也跟著她歎了口氣。
不必兩個小姑娘操心,隋州想來也早已料到自家人的反應,是以並沒有大張旗鼓,只是稍晚的時候,借著順道回家給父母請安的機會將事情略提了一下。
倒是翌日回北鎮撫司,封爵的事情早已傳遍,北鎮撫司上下都覺得分外長臉,紛紛過來恭賀他,又一嘴一個伯爺,比過年還要高興幾分。
薛凌留守北鎮撫司,沒機會跟著一道去鞏縣,眼見跟去的人全都官升一級,又有那般刺激驚險的經歷,早就摩拳擦掌,向隋州請命道:「大哥,下回可無論如何要帶上我,我在這裡待了一個月,天天跟東廠那班龜孫子周旋,早就煩膩了!」
龐齊說風涼話:「老薛啊,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咱們在前方出生入死,這是將安逸的日子留給你啊,你不理解大哥的苦心啊!」
「去去去!一邊待著去!」薛凌踹了他一腳。
龐齊壞笑著躲開,又歎道:「可惜唐大人這次攤上尹元化的事情,倒白白被連累了,現在連官都當不成!」
隋州手上的動作一頓:「什麼當不成?」
龐齊奇道:「大哥你還不曉得麼,唐大人被免職了?」
隋州原是走入值房,低頭解刀,聽了他的話,當即扭頭去看他,那沉冷的目光看得龐齊心裡直發楚。
隋州:「怎麼回事?」
龐齊忙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時隔一日,唐泛罷官的消息早就傳出來了,任誰都得說他倒霉。
明明立了功,轉眼卻連官都沒當成,不是倒霉是什麼?
隋州聽罷一言不發,刀也不解了,轉身就往外走。
龐齊忙道:「大哥,你做什麼去?」
隋州只拋下兩個字:「入宮。」
然而入宮的隋州卻沒能見到成化帝。
他在宮外等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等到小黃門的一句話:「隋大人,陛下說了,若您是來為唐泛求情的,就回去罷,若是為了其它事,陛下才會見您。」
皇帝雖然昏庸,但不蠢笨,他知曉隋州與那個唐泛交情不錯,此番進宮必是為了說情而來,自己不待見唐泛,給他一個冠帶閒住,而非直接削職為民,就已經看在他立功的份上,和隋州的面子上從輕發落了。
帝王之尊一言九鼎,怎能一改再改?
但他視隋州如子侄,卻不想當面給他難堪,索性一句話將隋州的意圖給堵死了。
可在隋州看來,唐泛明明立了功,卻生生被發落革職,令人費解。
他捏緊了藏在袖中的手,定定地看著眼前的小黃門。
那內侍被他看得不由得後退兩步,生怕他忽然暴起打人。
但隋州卻只是在那裡站了半晌,轉身就走了。
內侍瞧著他的背影,長吁了口氣,拍拍胸口,小聲嘟囔:「還挺嚇人的呢!」
龐齊等人聽說隋州進宮,生怕他出言不慎得罪皇帝,都眼巴巴地等著,此事見他出來,便趕緊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詢問。
「大哥,你見到陛下了,怎麼說的?」
「大哥,瞧你這臉色,該不會是惹怒了陛下罷?」
「是啊,大哥,我知道你與唐大人交情好,我等與他交情也不差,不過這事兒,咱們還真插不上手,如今袁指揮使交接在即,萬通又要回來了,這時候可不能讓他抓住把柄啊,要是你也不在北鎮撫司了,咱們兄弟可不願意跟著萬通混!」
「大哥……」
隋州被他們煩得頭暈,不由皺起眉頭,周圍的人察言觀色,立馬都安靜下來。
「陛下沒有見我。」他道。
幾人啊了一聲,都有些詫異。
回來的路上,隋州已經想清楚了,唐泛被免職,這件事的根源在梁文華身上。
但單憑梁文華一人,根本不可能說動皇帝,這其中肯定還會有其他人的幫忙,除非皇帝自己改變主意。
然而皇帝連見都不願意見他,可見心裡對唐泛的壞印象已經根深蒂固,短時間內是改變不了的了。
其實反過來想想,如今唐泛沒了張鎣的庇護,就算回到刑部,同樣也要受到梁文華的壓制,除非換一個部門重新開始,所以唐泛休息一段時間,似乎也沒什麼壞處。
等到風頭過了,皇帝對他的印象淡化了,自己再出面說情,效果會比現在要好許多。
不過梁文華將唐泛陷害至此,這口氣,就算唐泛咽得下,他也咽不下。
見薛凌龐齊他們都緊張地看著自己,隋州淡淡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毫無弱點的,身為錦衣衛,我們自然更要明察秋毫,以備聖上垂詢。聽說梁文華最近就要升任刑部尚書,若是犯了過錯,只怕也配不上六部堂官之職。」
龐齊等人一聽就明白了,幾人眼睛一亮,都嘿嘿壞笑:「放心罷大哥,這事就交給我們了,保管連他老爹幾歲尿褲子,都他娘的給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