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青啊,來,坐坐!」
梁侍郎雖然沒起身,不過還是朝唐泛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唐泛不知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仍是先恭謹行了禮,然後才徐徐坐下。
這下級見上級,臣下見皇帝,坐也是有講究的,不能一屁股就這麼坐下,而只能沾半邊,以防皇帝或上級要問話的時候,可以隨時站起來回答。
梁侍郎見唐泛舉止得體,嘴邊的笑容就更深了:「聽說你們這次去鞏縣,還在宋帝陵下邊發現了春秋時的鞏侯墓?」
大概經過,唐泛他們在回京之前,就已經寫了詳細的條陳,讓人快馬送回京城,上呈內閣閱覽,內閣給皇帝匯報之後,又下發到刑部和錦衣衛那邊,也就是唐泛和隋州的直屬上司,讓他們了解這回事。
所以梁侍郎對唐泛他們此行的經過,也算有所了解。
唐泛道:「正是,此行下官等人還發現了白蓮教的河南分壇,並將一干妖徒抓捕歸案,壇主李漫在與我等周旋時意外身亡,其小妾陳氏已經押解入京,暫由北鎮撫司看管,只等從她口中撬出白蓮教余黨的信息,另有白蓮教爪牙若干,正由錦衣衛河南府衛所暫管,稍晚些才能進京。」
梁侍郎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他的關注點似乎並不在這上頭,聽唐泛說完,也沒有太多表示,只是問起另一件事:「我聽說你們從白蓮教徒手中繳獲了大量寶藏?」
唐泛道:「其實也並不多,俱都是各色金銀玉珠,下官已經命人清點造冊,今日正是要為部堂大人送名冊過來的。」
梁侍郎眼睛一亮,看著一直攥在唐泛手中的冊子:「那便是鞏侯墓的寶藏名冊?」
唐泛將冊子呈上:「正是,請部堂過目。」
梁侍郎接過冊子,當即就翻了起來,越往後翻,眼睛就越亮。
也不怪他有如此反應,鞏侯墓裡寶藏甚多,但有些經過歲月侵蝕風化,已經變得黯淡無光了,像一些貼在漆器上的金箔,早就已經失去了原來的色彩,但是保存完好的也不是沒有,這些真正有價值的,都被李漫他們轉移的時候順便清點了出來,後來唐泛讓程文他們再次清點,只是想要確定這批東西的價值,零零總總算下來,這批寶藏估摸價值十萬兩左右,約合今年大明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尤其還是一筆飛來橫財,根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大家全都虎視眈眈,尤其是梁侍郎,更指望著這筆財物在內閣和皇帝面前好好露一露臉呢。
說不定皇帝一高興,他正式升任尚書的日子就有著落了。
唐泛何等聰明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從對方要冊子的時候,他就明白梁侍郎為何會一反常態,對自己這麼客氣了。
敢情他不是忘了學生的死,而只是覺得功勞比學生重要罷了。
唐泛心下好笑,便聽見梁侍郎高興道:「好!好!你們此行收獲不小,我當上稟陛下,為你等表功,那批財物呢,應該也拉到京城裡來了罷?」
唐泛:「是,財物已經分裝兩箱,押送入京了。」
梁侍郎:「那兩個箱子呢,如今可在刑部外面?」
唐泛:「下官入京時,為防宵小覬覦,將箱子交由隋鎮撫使,此時想必隋鎮撫使已經入宮稟報此事了。」
梁侍郎臉色微變,他盯著唐泛看了好一會兒,似乎是想從對方那張臉上看出故意為之的端倪來。
很可惜,他失望了,唐泛依舊恭謙有禮,說話的時候也站了起來,雙手攏袖,正微垂著腦袋等候上官發話。
梁侍郎還能說什麼?
難道他能說你不能送入宮,應該先交到刑部來,再由我去送嗎?這筆財物本來就不算在稅賦裡的,唐泛若先拉到刑部來,那是他知情識趣,沒有的話也是合情合理,梁侍郎根本不能以此來苛責他。
「你做得不錯,很不錯。」梁侍郎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斯斯文文的話裡聽不出半點火氣。
但唐泛知道,越是這樣,就越表示他氣狠了。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梁侍郎道:「尹元化身為五品員外郎,卻死在鞏侯墓中,連屍首都沒有帶出來,此事你身為欽差正使,可有何交代?」
唐泛道:「部堂容稟,當時情況危急,那鎮墓妖獸異常凶狠,下官與隋鎮撫使等人正與之周旋搏斗,未曾料到尹員外郎會忽然往外跑,而未曾料到門外還有一只鎮墓獸,這才使得尹員外郎不幸殞命,而且後來白蓮教妖徒早已在墓中安置火藥,將鞏侯墓連同宋陵地宮一並炸毀,我等千辛萬苦才逃了出來,那下面的道路已經完全堵塞,連同幾名錦衣衛也葬身在那裡,無法尋找屍首。」
梁侍郎道:「你說的這些,我在條陳裡已經看過了。但其中頗多可疑之處,無論如何也說不通。譬如你說的那妖獸,便聞所未聞,異常荒謬,別說我不信,內閣更不會相信。你身為欽差正使,自有保護屬下之責,卻任由他們在那裡殞身,又作何解釋?」
唐泛還能作何解釋,只能請罪:「下官確有保護不周的過失。」
不管尹元化如何作死,梁侍郎有一點是沒有說錯的,唐泛是此行的長官,所有人都是聽他的命令,無論有什麼理由,一旦出了事,唐泛就要負責。
說句難聽的,這次他正是——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
梁侍郎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你此行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罷,明日再回來辦差也不遲。」
唐泛恭謹道:「多謝部堂體恤,下官告退。」
二人客客氣氣說了些話,完全沒有出現唐泛想象中那種劍拔弩張的場面,但唐泛卻很明白,自己將進獻財物的功勞讓給隋州,又「害死」尹元化的性命,梁侍郎什麼好處都沒撈著,肯定是不會放過自己的。
出了梁侍郎的值房,唐泛就看見彭逸春的腦袋從隔壁的值房裡探出來,朝他招招手。
堂堂刑部右侍郎做出這等鬼鬼祟祟的舉動,實在有些滑稽。
唐泛心下好笑,朝那邊走了過去。
一進值房,他就被彭侍郎拉了進去。
「如何了?」彭逸春問。
「只怕不如何。」唐泛搖頭笑歎一聲,將兩人的談話略略說了一遍。
「哎!」彭逸春恨鐵不成鋼地道:「你怎麼如此糊塗!你明明知道他就等著這筆財物去表功,難道不能將財物拉到刑部來嗎,為何要便宜了錦衣衛那邊!」
唐泛苦笑:「部堂,你覺得梁侍郎就算得了這筆財物,難道會以此為刑部謀福麼?只怕不會罷,他肯定會先去內閣向首輔表功,而後與首輔一道入宮,將這筆財物獻給陛下。」
彭逸春語塞。
唐泛道:「所以我才不能這麼做。這次的功勞,若我得二分,錦衣衛便當得剩下得那八分,那筆財物全是他們拿命換來的,怎能讓人將功勞奪去?與其那樣,還不如我得罪梁侍郎,然後讓錦衣衛的弟兄們在陛下面前露回臉。」
他又誠摯道:「下官知道部堂乃是一片好意,不願見我在部內被排擠,不過這次出了尹元化的事情,以梁侍郎的為人,必然懷恨在心,就算這回不發作,他也肯定會找機會發作的。」
彭逸春搖搖頭:「你都把話說完了,我還能說什麼?原先張尚書走之前,說你是可造之材,讓我多照顧你一些,現在可好,你一回來就把梁侍郎往死裡得罪了,以後的日子只怕不會好過!」
他摸出一封信,遞給唐泛:「這是張尚書臨走前讓我轉交給你的。」
唐泛有點意外,沒想到張尚書竟然還會留信給他。
在外人看來,唐泛身上已經打上了張鎣的標簽,但實際上他與張尚書之前的關系並沒有那麼親密,兩人唯一還稱得上深入的交往,也就是在唐泛前往鞏縣之前的一次長談。
告辭彭逸春,唐泛一踏出刑部大門,就忍不住拆開了那封信。
信上是張鎣的筆跡,他告訴唐泛,說自己之所以前往南京,是因為得罪了首輔萬安的緣故,他這一走,刑部尚書肯定會由梁文華遞補,讓他盡量不要得罪梁文華,韜光養晦,保存實力,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將來還大有作為,不必急著跟梁文華起沖突。讓他不要因為現在公道埋沒,寸步難行,就認為大明官場沒有希望,正所謂守得雲開見月明,只要做對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就無愧於自己當官的初衷。
張鎣還以自己為例,說自己當初就是一步走錯,以至於十數年來庸庸碌碌而過,幸好現在幡然悔悟,為時不晚,勸誡唐泛要引以為鑒,守身持正,當一個經世濟民的好官。
唐泛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看著這封信,他的眼睛卻有點濕潤。
他與張鎣的相交不深,在那之前,他也曾有一度認為張鎣如同外人所說的那樣,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官,然而現在他仿佛能夠透過這封信,窺見一個老人的內心。
張鎣看似在勸解勉勵唐泛,其實何嘗不是對自己曾經埋沒了的歲月感到後悔,後悔自己為了官位向現實低頭。
但不同的是,許多人在心裡懺悔一下就算了,該向現實低頭還是繼續向現實低頭。
張鎣卻以自己的行為去彌補,這份勇氣不是人人都擁有的。
不管外人如何評價這位「泥塑尚書」,此時此刻,唐泛對他唯有肅然起敬。
他抬頭望向南方。
這個時候,張鎣應該也抵達南京了罷。
唐泛深吸了口氣,收起信件,大步朝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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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唐泛在公文中呈明那筆價值十萬兩的財物之後,內閣與刑部就都睜大眼睛等著,萬萬沒想到唐泛先斬後奏,讓隋州直接就將東西交到皇帝那裡去了。
這裡要說一下,大明有內庫與國庫,國庫的錢是朝廷的,皇帝基本別想用,內庫的錢才是皇帝的私房錢。由於太、祖皇帝將財政權下放,導致每年中央收上來的錢很少,分到六部裡就更少,所以一旦皇帝要將手伸向國庫,大家就會死命勸諫,皇帝嫌麻煩,一般想要修造宮殿啦,煉丹啦,打賞宮妃啦,給宦官宮女們支付俸祿啦,都只從內庫裡拿。
這些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但一般情況下皇帝還是比較自覺的,但是如今幾位閣老都不是強勢之人,彼此還勾心斗角,就需要皇帝為他們撐腰,所以他們要巴結討好皇帝,有時候皇帝內庫的錢不夠用了,萬首輔還會從國庫裡撥錢給皇帝。
這一次,萬首輔同樣想要將唐泛他們得來的這價值十萬兩的財物獻給皇帝,以此討皇帝的歡心,而且這筆錢不是來自國家財政收入,送給皇帝也不會招來百官的罵聲。
結果人家壓根就沒經過他,直接就送入宮了!
好吧,誰讓隋州除了是欽差之外,還有另外兩重身份,人家是錦衣衛,不受內閣管轄,人家還是周太后的親戚,進宮比首輔還要方便一些。
萬安只好捏著鼻子認下來,心裡早就把隋州罵翻了天。
但皇帝不需要照顧他的心情,對皇帝來說,只要有錢拿,那就是好事。
他將萬安叫過來,只是因為乍得了一大筆財物,心裡很高興,想要跟首輔分享一下快樂,順便聊聊對唐泛隋州他們的封賞問題。
萬安今年六十有三,按照規定,官員六十以上就應該退休了,不過事情總有例外。
能夠留下的,年齡不成問題,不能留下的,年齡只是借口。
成化帝讓內侍搬來凳子給萬安賜座,又寒暄了兩句,便道:「先前刑部與錦衣衛一並前往鞏縣辦案的事情,元翁也聽說了罷?」
萬安道:「臣也聽說了。」
成化帝笑道:「此行可真是驚心動魄啊,連廣川那等不擅言語的人,也能說得朕心驚膽戰,可見他們出生入死,才立下這赫赫功勞啊!」
什麼赫赫功勞,不就是給皇帝送了一大筆錢麼?
萬安腹誹道,一面露出感慨的神色:「可不是麼,他們送來的公文,臣也看了,確實驚險萬分,不過那鎮墓獸,臣卻聞所未聞,只不知天下之大,何處有這等驚世駭俗的妖獸?」
他原是想不動聲色告唐泛和隋州一狀的,但此時站在皇帝身後的梁芳對他遞了個眼色,他又聽見皇帝親密地稱呼起隋州的表字,便想到皇帝對那個隋州頗為看重,隨即話鋒一轉,順著皇帝的喜好,聊起了鎮墓獸。
成化帝呵呵一笑:「枉你身為內閣首輔,成日看遍奏章,對這種志怪野聞也難怪不了解。朕聽廣川說了之後,便去翻閱那些古籍志異,《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全都不見記載,後來還是懷恩提醒了朕。」
他有意停了停,像是想賣個關子。
作為一個合格的首輔,萬安連忙露出「我非常想知道」的表情:「老臣孤陋寡聞,敢問陛下,那妖獸的出處是?」
成化帝吊足了胃口,便笑道:「告訴你也無妨,是在南朝梁任昉所著的《述異記》裡,此物名為虺,似蛇非蛇,有鱗而無角,乃是蛟的前身!」
萬安啊了一聲,心裡有些不以為然,臉上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此物,聽陛下這一說,老臣倒也覺得確實還真像呢!」
成化帝興奮起來:「什麼像,本來就是!先前廣善國師與朕說,這天下無奇不有,既有妖怪,也有神佛,更有那凡人勤修不輟,終成正果,白日飛升的,朕原先還半信半疑,如今既然證明了世上有虺,自然也就有蛟,有龍,那神仙志怪之事想必也都是真的了!」
萬安這才知道皇帝的興奮點出在哪裡了,敢情他覺得虺的存在間接證明了神仙的存在,對吃丹修煉的事情也就有動力了。
想及此,萬安便笑道:「陛下當趣聞聽聽便也罷了,大可不必深究。」
他先把自己撇清,免得這些話傳出去,那些言官又要說自己慫恿皇帝不干正事了。
紙糊閣老也就算了,只要一想起坊間給他起的另外一個外號「洗*相公」,萬安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成化帝哈哈一笑:「好了,朕也不為難你,這次他們辦下這麼大一份差事,理應得到封賞,那個唐泛,朕也有些印象,先前韓家出事,牽連到貴妃身上,多虧他查清了真相,還貴妃一個清白,著實是個干吏,依元翁看,這次要如何拔擢他才好?朕記得都察院那邊還有個位置,將他提為左僉都御使如何?」
這可是正四品的位置,自己當年像唐泛這般年輕的時候,也還在芝麻小官任上熬著資歷呢!
萬安不免暗暗嫉妒了一下,面上卻很平靜,起身拱手道:「老臣原是不打算用這種小事來打擾陛下的,但既然陛下垂詢,老臣也就有話直說了。」
「講,講,朕什麼時候不讓元翁說話了!」成化帝對親近喜歡的臣下是十分隨和的,很少拿皇帝的架子去壓他們,對幾位閣老,更是給予了足夠的尊重。
萬安從袖中摸出一道奏疏,呈了上去:「這是刑科右給事中傅延彈劾唐泛的奏章。」
皇帝身後的梁芳走上前來,接過他手中的奏疏,又拿回去呈給皇帝。
成化帝翻完那奏疏,驚訝道:「他彈劾唐泛草菅人命,累下屬身死?這事我看過內閣呈上來的公文了,不是說這件事是意外嗎?若那妖獸果真是水虺的話,也怪不得唐泛他們救不了人啊!」
萬安沉聲道:「陛下,尹元化本來就是文官,唐泛明知這一點,還讓下屬身犯險境,此其一。其二,他作為此行的欽差正使,就該有責任保護下屬,若是不予懲治,反而嘉獎,就會助長此等風氣。其三,老臣聽說,這次死的那名員外郎,在刑部的時候,與唐泛有些私怨。」
成化帝皺眉:「元翁的意思是,唐泛在公報私仇?」
萬安搖搖頭:「老臣沒有親眼看到,不能下此定論,只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若真是正人君子,又怎會傳出這種謠言?」
這話的殺傷力實在太強,連成化帝聽了之後也是一陣沉吟。
成化帝轉頭問:「梁芳,你干兒子尚銘不是管著東廠麼,他有沒有對你說起這個唐泛啊?」
宦官不得干政,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規矩,但若是皇帝主動問詢,自然就算不得干政了。
梁芳原是站在旁邊當木頭人的,皇帝不問,他也不會開口,此時便上前一步,輕聲笑道:「這唐泛不過是個五品官,也不是何等重要人物,尚銘如何會對奴婢提起!」
成化帝失笑:「那倒也是!」
「只不過,」這時梁芳卻又來了句,「上回唐泛立了功之後,貴妃娘娘甚為欣賞他,陛下也對此人贊譽有加,奴婢便稍稍對他留心了一下,以備陛下垂詢。只是奴婢一打聽,才發現這唐泛自入了刑部之後,與部中同僚關系平平。」
一個告黑狀的高手不需要直接說某人如何如何不好,就像現在,梁芳不過是輕描淡寫一句話,甚至都沒有正面回答皇帝的問題,卻能夠讓皇帝聽明白其中隱含的信息。
皇帝會想,如果跟一個人關系不好,那有可能是對方的問題,但如果跟所有人關系都不好,那就肯定是你的問題。
既然唐泛人品上有瑕疵,正好應了萬安剛才的話,尹元化的死說不定是跟他有關的。
這樣的人,當然不能重用。
在皇帝身邊待久了,見多了殺人不用刀的高手,梁芳自然也身手非凡。
可梁公公又不認識唐泛,為什麼會跟他過不去呢?
因為他的干兒子尚銘是東廠廠公,跟西廠汪直水火不容,而這個唐泛又跟汪直關系不錯,聽說還常常給他出主意,這樣的人,能順便除掉當然是最好了。
更何況梁公公也不是白干活,梁侍郎通過萬首輔,提前給梁公公送了五百兩。
一句話頂五百兩,這買賣真是值了。
成化帝果然皺起眉頭:「若果真如此,這唐泛確實是用不得了。依元翁看,此人應該如何處置?」
萬安道:「不可否認,唐泛這次為陛下進獻了一大筆財物,功不可沒,但他確實也必須為尹元化的死負上責任,功過相抵,臣以為,可將他削職為民。」
成化帝遲疑:「會不會太重了?」
萬安道:「有一便有二,只要他官職仍在,旁人就會以為這種坑害同僚的行為也不失為升遷之道,久而久之,便容易帶壞風氣。更何況此人人品也不足以為官,陛下若是過意不去,可罷免他的官職,再另賜金銀,以示嘉勉,如此便功過持平了。」
成化帝頷首:「也罷,元翁這是老成持國之言,就按你的意思辦罷!」
他本來也只是被這個案子挑起興趣,兼之上回東宮案裡,唐泛表現出色,使得成化帝對他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
但現在這個還不錯的印象已經被萬安和梁芳的一席話破壞了,皇帝不會對一個五品官員的去留投注過多的關切。
寥寥數語便揭過這篇,他又與萬安說起別的事情。
萬安將一些內閣票擬出來的奏章呈上,給皇帝匯報了一下,君臣二人溝通一番,皇帝隨即將政事拋在一旁,問起自己更加感興趣的事情,比如說,如何以丹藥助興房中事。
按照正常觀念,身為一國宰相,此時便當挺身而出,大義凜然地勸諫皇帝不要沉迷這種淫邪方術。
但萬安卻居然興致勃勃地跟皇帝交流起來,兩人志趣相投,聊了許久,離開的時候甚至還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就連梁芳冷眼旁觀,都覺得萬安這個首輔當得實在是太不得體了。
今日君臣交流的時間有些短,不過才半個時辰,皇帝便說累了,讓萬安先行告退。
像往常那樣,梁芳奉皇帝的命令,送萬安出了乾清宮。
二人腳步放得有些慢,萬安對梁芳笑道:「今日之事,多謝公公了。」
梁芳輕笑一聲,倒是直白:「貨銀兩訖,元翁不必客氣。」
萬安見前方迎面走來的一人,有點意外:「這人怎麼又入宮了?」
梁芳笑道:「瞧您這話說的,陛下素來看重鎮撫使,這兩天又對鞏侯墓那下面好奇得很呢,這不,昨天問得不過癮,今日繼續呢!」
難怪皇帝急著攆自己走,萬安心想,不過他與隋州沒什麼來往,之前對唐泛下手,只是受了梁侍郎之托。
不過一會兒,隋州就已經跟著領路的內侍來到兩人跟前。
「見過首輔大人,梁公公。」隋州拱手道。
他穿著一身華麗繡紋的飛魚服,在陽光下,金絲銀線閃閃發亮,配上那副冷峻的表情,饒是萬安也仿佛被他壓了一頭。
萬安下意識退了兩步,然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堂堂宰輔,竟然在一個五品千戶面前後退,傳出去不得笑死人?
見隋州和梁芳似乎誰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萬安輕咳一聲,露出微微的笑容:「原來是隋鎮撫使,這是准備陛見呢?」
隋州:「是。」
言簡意賅,絕無半句廢話。
萬安頓覺無趣,他最討厭跟這種不知情識趣的木頭人打交道,便笑道:「那就快進去罷,別讓陛下等久了!」
隋州朝二人點點頭,便大步朝乾清宮走去。
那頭成化帝看到隋州來了,竟比看到萬安還要高興幾分,原因無它,皇帝乃是個大孝子,周太后喜歡隋州,皇帝自然也跟著愛屋及烏,將隋州視作娘家人。
「來來,廣川啊,坐!昨日聽你說了那鎮墓獸之後,朕就去翻閱典籍,還真就找到了你說的那種妖獸,它的名字叫水虺,對不對?」成化帝笑道。
隋州道:「臣對此知之不詳,不過唐大人也是如此猜測的。」
聽到唐泛的名字,成化帝似乎想起剛剛還跟萬安討論的事情,笑容微微一斂。
「廣川,這次你立了大功,有沒有想過要什麼獎賞啊?」
隋州道:「臣沒有想過,單憑陛下作主。」
正所謂喜歡一個人,就看他哪哪都順眼,成化帝現在就是這樣,隋州的寡言少語,並不被他視為無禮,滿朝上下溜須拍馬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需要一個馬屁精,成化帝何必對隋州另眼相看呢,他喜歡的正是隋州這一份干脆果決。
成化帝就笑道:「你在鎮撫司干得不錯,回頭朕與袁彬說一說,不要再讓你掛千戶銜了,直接升任鎮撫使罷,不過這本來就是你應得的,算不上獎賞,這樣罷,再封你一個伯爵,如何?」
隋州這才露出吃驚的神色,起身道:「請陛下收回成命,臣萬萬當不起!」
成化帝:「你如何擔不起了?國庫如今沒錢,朕正愁著不知道要上哪去弄煉丹的錢呢,你送來的那筆財物,正好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可謂是立了大功!」
隋州嘴角一抽,他把鞏侯墓的財物送過來,可不是為了給皇帝煉丹的。
可皇帝想要拿去干嘛,他又如何阻止得了?
又聽成化帝道:「你也不必惶恐,朕現在封給你的這個爵位呢,是流爵,沒有鐵券,若是想要掙個世襲爵位,你日後就要努力了,太后與朕都對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讓我們失望啊!」
隋州見成化帝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知道皇帝主意已定,當下便也不再拒絕,先謝了恩,又道:「其實此行臣僅為副使,所做有限,許多事情多虧了唐郎中居中調度,若論功勞,當是唐郎中居首功才是。」
成化帝擺擺手:「唐泛的事,朕已經知道了,你不必多言,朕自有主意。朕另有一事要問你。」
隋州還不知道在此之前成化帝已經對唐泛的去向做出了決定,聽了這話自然不好再追問下去,便道:「臣知無不言。」
成化帝:「袁彬年事已高,朕有意讓萬通回去重掌錦衣衛,你覺得如何?」
隋州想起唐泛先前說的話,不由暗歎他的先見之明,一邊道:「陛下聖明,臣有個不情之請。」
成化帝:「你說。」
隋州:「袁指揮使歷經兩朝,忠心可嘉,臣甚為欽佩其為人。如今雖然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但他先前坐鎮錦衣衛兩年有余,將上下打理妥當,縱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臣斗膽請陛下下旨,對袁指揮使有所慰勉。」
成化帝歎道:「你說得不錯,袁彬確實忠心,反倒是父皇欠他良多!」
他議論先帝,隋州只能沉默,卻聽皇帝道:「你說得不錯,朕確實應該對他有所表示,也當是這些年來對他的補償。」
隋州拱手:「陛下英明。」
成化帝笑道:「都說人走茶涼,你與袁彬相處不過兩年,如今他就要走了,你卻肯為他說這番話,著實難得!」
隋州回道:「臣感佩袁大人對先帝一片赤誠,願效仿之,以袁文質事先帝之心事陛下!」
成化帝聞言極為感動,走過來親自扶起他,哈哈笑道:「好一個隋廣川,朕是對你寄予厚望的,以你的能力,將來也必然會比袁彬做得更好!你的封號朕也想好了,原先還想叫固寧伯的,如今便叫定安伯罷!願你心懷忠義,安邦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