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微微一笑,找了床邊的椅子坐下,他臉上的紅腫已經消退,這個舉動做來自然是風流爾雅。
「你覺得會如何?」他不答反問,也想聽聽好友的想法。
隋州武功高強,身體結實,就是傷勢再嚴重,躺了這麼多天也差不多了,現在坐起來倚靠在牆邊與好友聊天,反倒是另一種休息。
聽了唐泛的話,他便沉吟道:「許多人已經將你當成張鎣的人,但依我看,萬安早有撤換張鎣的心思,他勢必不會在尚書的位置上坐太久。如果他一走,你就要獨自面對梁文華。不過如今朝中分門別派,斗得很厲害,梁文華雖然跟首輔萬安走得近,劉珝和劉吉卻瞧萬安不順眼,你還是有機會的。」
他們一行人在鞏縣一待就是一個月,此時隋州還不知道張鎣已經被發配到南京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麼有預見性。
唐泛:「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投靠劉珝或劉吉?」
隋州頷首:「如今內閣排行前三的閣老,撇開萬安不提,另有劉珝和劉吉二人,劉珝疏直,劉吉圓滑,皆不是易與之輩。但劉珝是當今天子之師,便連陛下也稱他為東劉先生,可見尊敬。劉珝這人,對有能力的年輕官員還是很欣賞的。若能得劉珝相保,你未必要怕梁文華。」
劉珝在內閣之中,雖然也同樣消極怠職,但比起其他人來說,已經算是人品不錯的了,而且他還時常會勸諫皇帝,讓他勤政愛民。只是劉珝脾氣不好,又很喜歡教訓人,看到不順眼,不管好壞先站在道德制高點把你教訓一通,這一點很惹人反感,所以在朝中的人緣很不好,有好事編排者,才將他跟萬安、劉吉並列在一起。
外人乍聽「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只覺得這個朝廷上下都是混吃等死的風氣,簡直無藥可救,實際上「紙糊」跟「紙糊」之間也是有差別的。
像唐泛的頂頭上司張鎣,同樣也光榮名列「泥塑尚書」的行列,但實際上他良心未泯,做人尚有原則底線,跟工部尚書劉昭之流不可同日而語。
而劉珝,比起對萬貴妃和皇帝極盡奉承之能事的首輔萬安,從人品來看,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濁流之中的一股小清新了。
但唐泛聽了他的話,只有苦笑:「你這辦法是不錯,不過放我身上卻行不通。」
隋州挑眉:「為何?」
唐泛無奈:「我那老師與劉珝有舊怨,兩人可是相看兩相厭的,一見面就恨不得吃了對方,你覺得以劉珝的性格,有可能去庇護自己仇家的學生麼?」
隋州:「深仇大恨?」
唐泛:「那倒談不上,不過你也知道,這兩位脾氣都不怎麼好,又都覺得自己學問,咳,你知道的,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也不曉得他們的矛盾因何而起,總之有一回我便親眼見到我老師將桌上的水杯潑向劉珝,說他直如此水,污濁不堪,令人咽之不下。」
隋州:「……」
好嘛,都鬧到動上手了,估計這輩子都甭想有握手言歡的一天了。
唐泛身為丘濬的學生,若是找上門去,以劉珝的性格,可想而知會得到什麼樣的羞辱。
這條路確實是行不通了。
想到這裡,隋州也有點無奈。
他如今也是執掌北鎮撫司的鎮撫使了,雖說頭頂上的官帽依舊是五品千戶,但這五品和文官的五品含金量可大大不同,別說五品文官見了他要繞路走,就是內閣閣老那樣的人物,當面看見這位隋鎮撫使,也要停下來打聲招呼。
更不必說他還有周太后這一層關系在,皇帝對他也很是親近信任,想要再繼續往上走,不是一件難事。
但是大權在握的隋鎮撫使,在好友的仕途問題上,偏偏無計可施。
表面上看,好像是因為錦衣衛與文官的升遷是兩個獨立不同的系統。
不過隋州覺得,這還是因為自己還不夠強大的緣故,假如自己現在已經有了像太傅孫繼宗那樣的權勢,梁文華想要算計唐泛,還是得斟酌幾分的,他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動。
唐泛見他發愁,反倒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我知你是為我好,不過當不當得了官,這事本來就由不得你我作主,我已經將該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自問無愧於心,往後的事情就不必操心太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隋州聞言,不知道是該為了他的瀟灑而欣慰,還是該為了他的漫不經心而發愁。
話說回來,若唐泛是那等汲汲名利,一心想要向上爬的官員,他們兩人也未必會志趣相投,成為至交好友了。
所以說許多事情有因必有果,有失必有得,雖然天下之事未必能事事如意,但他們一行人下了鞏侯墓,遇到嗜殺成性,殘忍凶猛的鎮墓獸,原本已經覺得可能要葬身在那下面的,結果卻還能平安歸來,這就已經是邀天之幸了,確實不應該過於強求。
也罷,反正自己積蓄不少,到時候總歸是養得起他的,設法把他留下來就是了。
隋州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被唐泛的這份灑脫所感染,以往嚴謹細致到一絲不苟的人生觀,慢慢發生了轉變。
若是放在以前,他可能還會覺得唐泛這種人不求上進,實在怒其不爭,不屑與之為伍,但現在,他卻反而能夠理解唐泛,並且認同好友這種為人之道。
因為隋州知道,唐泛不是不上進,不努力,他已經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做得足夠好了,他只是不想強求,凡事隨遇而安,他以治國平天下的志向來做事,卻以「和光同塵,如沐春風」來做人。
能夠與這樣一個人為友,不是唐泛的幸事,反倒是別人的幸事。
「你說得對。」隋州嘴角微微一揚,心情也隨之放松開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看著這人,想起這人的時候,眼底就沒了看其他人時的堅冰,有的只是一片淡淡的歡喜。
雖然受了傷,被迫回程都要待在馬車上,但這確實隋州極為難得的悠閒時光。
別看錦衣衛平日裡威風凜凜,實際上什麼樣的職位就對應什麼樣的責任,如果錦衣衛是一個屍位素餐,遇事只會往後躲的部門,那早就被東西廠生吞活剝了,別人看著你的眼光也跟看著廢物沒什麼區別,更別談得上人見人怕。隋州有今日的地位,全都是靠著自己一手打拼下來的。
可想而知,他們這樣的身份職責,平日裡也極少有這種什麼都不用想,每天只要懶洋洋地躺在馬車上曬太陽聊天的日子。
一行人途徑保定府時,天色已近黃昏,前面不遠就是官驛,所有人都有些累了,唐泛便下令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再直接回京。
程文和田宣先行一步,拿著勘合去打點,無非是先讓官驛的人騰出房間,准備熱水飯菜,給馬匹喂食的糧草等等。
結果不到一會兒,兩人就折返回來,臉上滿是氣憤,說是官驛的人說房間滿了,騰不出來。
這倒稀奇了。
他們手中拿的勘合乃是錦衣衛與刑部聯合頒發,又有內閣蓋印證明欽差身份,一路行來都暢通無阻,不管官驛裡原先住著什麼人,看見這份勘合,都要立馬騰出房間來,不讓也得讓,這就是跟著錦衣衛這群大爺們出來辦事的底氣。
但眼下,在這個距離京師不遠的保定府官驛,這一套居然行不通了。
龐齊當下就大怒,叫了兩個人跟程文他們一並再過去,說要看看是哪一路的孫子如此不長眼,連欽差的車駕都不肯讓。
唐泛和隋州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依舊待在車廂裡看書聊天,前者手裡還捏著一塊臨走前何縣令送來的五香兔肉,對他來說,出外差的好處就等於可以理直氣壯地拿著俸祿品嘗各地美食。
先前在鞏侯墓中的種種險惡,仿佛俱都隨著這道鹹香可口的小吃一道被吞入腹中了。
唐泛還道:「這兔肉吃起來跟京城的做法不太一樣,裡頭似乎還有茴香和蘋果的味道,也不知道回去之後能不能找到一家專門做這道菜的……」
店字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龐齊暴跳如雷的聲音:「開什麼玩笑,那幫龜孫子敢欺負到咱們錦衣衛頭上?!」
唐泛不由掀起車簾子問:「這是怎麼了?」
龐齊怒氣沖沖道:「唐大人,打聽清楚了,那官驛裡住的是東廠的人,他們一人占了一間房,非說滿了,不肯讓出來!」
唐泛回過頭,與隋州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人都有些意外。
東廠雖然向來跟錦衣衛不對盤,可也沒有到撕破臉的地步,像今天這種情形,還真是少見了。
唐泛有點奇怪:「東廠廠公尚銘先前不是有意交好錦衣衛麼,怎麼他的手下膽敢如此放肆?」
隋州卻知曉幾分內情:「你說的那是之前的事情了,那會的錦衣衛指揮使還是萬通,萬通乃貴妃之弟,尚銘自然要曲意奉承,現在換了袁指揮使,尚銘自然就不將錦衣衛放在眼裡。」
馬車之外,龐齊憤憤不平道:「大哥,我們該如何做?難道真的要咽下這口氣嗎?」
錦衣衛換了袁彬當指揮使之後,就開始低調起來,隋州也不是那等張揚之人,而西廠那邊,汪直這兩年都在經營塞外,也對京城這邊有所疏忽,這就給了東廠坐大的機會。
他們行事囂張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龐齊問歸問,他不是不明利害的人,心想以大哥的性子,十有八、九是要他們不與東廠沖突,繼續前行,直接回京的。
誰知隋州卻淡淡道:「不肯讓,就打到他們讓為止。」
所有人都被這句霸氣的話震住了,隨即嗷嗷叫喚起來。
大家在鞏侯墓裡被鎮墓獸壓著打,還折損了不少弟兄,心裡早就憋著一股氣,此時得到隋州的允可,全都興奮了。
被龐齊點到名字的人,全都擼起袖子摩拳擦掌跟在他後面,准備去找回場子。
那頭官驛裡,管理驛站的小吏正苦哈哈地對身旁那人道:「姜檔頭,您就當是體諒下小的,要不給他們騰出一間房罷,對方可是錦衣衛……」
錦衣衛和東廠,他哪邊都得罪不起,正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方才錦衣衛想要住房,卻被東廠的人喝退了,回頭東廠的人拍拍屁股走了,錦衣衛若是想將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自己豈不冤枉嗎?
東廠姜檔頭不屑一笑道:「老魏,你也太孬種了,錦衣衛怎麼了,你還當是從前呢,袁彬那老頭當慣了縮頭烏龜,現在什麼事都不敢出頭,錦衣衛也都個個成了小烏龜,沒房間就是沒房間,憑什麼要騰出來給他們!」
他手下一眾東廠番子都跟著捧場地哄笑起來。
「你說誰是烏龜?」前方大步流星又來了幾個錦衣衛,為首那人冷冷喝問。
姜檔頭斜著眼看他:「喲呵,是龐副千戶啊!怎麼,看著小的說話不管用,您老親自出馬了?」
龐齊冷冷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姜孫子,老久不見,你還是這麼沒出息!」
姜檔頭大怒:「你說誰是孫子!」
龐齊:「誰應就是誰!我問你,這驛站的房間,你讓是不讓?」
姜檔頭脖子一揚:「我們的人都住滿了,怎的?下回清早罷!」
要說這東西兩廠大太監們手底下的人,除了少數幾個宦官之外,十有八、九都是從錦衣衛裡調撥出去的,大家同出一源,本該更加親近才是,但自從袁彬重新出山之後,不動聲色就將萬通的人都清洗得七七八八,連帶也切斷了錦衣衛與東廠那邊的聯系。
再說錦衣衛的人去了東廠,自然也就變成東廠的人,大家頂頭上司不同,利益和立場自然也就跟著變了,出現眼下的情景並不奇怪。
只是再怎麼鬧,東廠與錦衣衛,起碼還維持著表面的和氣,像姜檔頭今日的表現,未免也太囂張了。
龐齊也不跟他廢話:「我最後再問一句,你讓是不讓?」
姜檔頭:「沒得讓!」
龐齊後退兩步,抬手一揮:「弟兄們,那就打到他讓為止!」
話一落音,站在他身後的錦衣衛便如狼似虎地撲上去。
姜檔頭大驚失色:「你們要作甚!反了不成!哎喲,哎喲……」
驛吏看著這個場面,臉色都快跟牆面一樣白了,只能在旁邊干著急:「別打了,別打了!」
姜檔頭等人在京城過慣了好日子,也就是在京城地面上撒撒威風,如何打得過剛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過來的龐齊他們,當即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從打架變成挨打,最後只能抱著頭跪地求饒,直說不敢了。
亂局之中,姜檔頭趁機要溜,早就等在旁邊的龐齊飛起一腳,直接將他踹倒在地。
姜檔頭見他還要來一腳,連忙喊道:「龐千戶,龐大哥,不來了,不來了!咱不敢了,有話好好說!都是一家兄弟,別這樣!」
龐齊獰笑:「現在知道是兄弟了,你剛剛怎麼不說這句話!還說我們指揮使是老烏龜?嗯?!」
這姜檔頭自扇嘴巴:「小弟嘴賤,小弟嘴賤,小弟才是烏龜!龐大哥你大人有大量,別跟小弟一般見識啊!」
龐齊又踹了他一腳:「早服軟不就好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傍上東廠這條大船,腰桿子硬了,連昔日的兄弟也不放在眼裡了啊!」
姜檔頭哭喪著臉:「小弟哪敢呢!不瞞龐大哥你,實在是上頭有令,讓我們在外頭不用給錦衣衛面子,小弟這才不得已為之啊!」
龐齊也想從他身上探聽一些消息,便將他拎起來:「袁指揮使乃兩朝元老,你們廠公都敢不放在眼裡,想必抱上了更粗的大腿了?」
姜檔頭苦笑:「龐大哥,你也知道規矩的,小弟怎麼好隨便議論廠公啊!」
龐齊喔了一聲,回頭叫手下:「他皮癢,過來接著打罷!」
「別別別!」姜檔頭連忙抓住龐齊的手,「龐大哥你最近不在京城,想必消息有些不靈通罷!是這樣的,陛下新近封了一位通元翊教廣善國師!」
龐齊:「什麼國師?」
姜檔頭:「通元翊教廣善國師。」
龐齊:「……這名字也太長了點,然後呢?」
姜檔頭:「這位國師神通廣大,法術高強,陛下很是信服,將其奉為上師,還准備在西市建大永昌寺……」
龐齊又踢了他一腳:「你廢話忒多,這和你們廠公有何關系!」
姜檔頭垮著臉:「哎喲我的哥,你也太沒耐心了!這位國師,乃是我們廠公引薦的!陛下敬重國師,對廠公也多有贊賞。廠公跟我們說,他向陛下建言,讓萬通回來統領錦衣衛,陛下已經答應了。實話與你說罷,袁指揮使的位置坐不長久了!」
龐齊大吃一驚,揪住他:「此話當真?」
姜檔頭:「小弟哪敢騙你啊!要不廠公怎麼會讓我們不用給你們錦衣衛面子呢,他知道你們都是袁指揮使一手提拔上來的,等到萬指揮使回來,肯定又要恢復原樣,所以想給萬指揮使提前賣個好呢!」
龐齊也沒心情收拾他了,他將姜檔頭丟在一邊,又讓驛吏騰出幾個房間,便匆匆去向隋州稟報。
驛吏看見姜檔頭都吃了癟,哪裡還敢不答應,便連連應諾去准備了。
聽了來龍去脈,隋州臉上倒沒有什麼吃驚的反應,依舊語氣平淡地讓他們去分配房間。
見老大如此鎮靜,龐齊便也放下心來,依言去准備了。
雖然東廠的人騰出一半房間,但依舊不太夠用,唐泛便像先前那樣,與隋州共住一間。
待二人回到房間之後,隋州這才露出凝重的神色。
唐泛從熱水裡撈起擦臉的帕子,擰干遞給他,道:「看來你回京之後的日子也要不好過了。」
隋州難得歎了口氣:「其實袁彬為人比萬通好上百倍,可惜他沒有萬通那麼強硬的背景,只要萬貴妃還在一日,萬通的位置就屹立不倒。先前陛下只是想要給他一點教訓,這才換上袁彬,現在陛下覺得教訓已經足夠,自然也就想讓萬通回來了。」
說到底,萬通也好,袁彬也罷,這些人都是皇帝的一顆棋子,皇帝想要他們怎麼樣,他們就得怎麼樣。
不止萬通袁彬,就連其他人也是這樣,太、祖皇帝設立六科言官,原本就是為了監察百官,進諫皇帝。後來又有內閣這樣的存在,宰輔一句話,皇帝也要三思而行,可惜現在這個朝廷,內閣閣老們的膽氣實在有限,就連劉珝有皇帝老師這樣的身份加持,也只敢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給皇帝敲敲邊鼓。
這種情勢下,科道言官勸諫的聲音再響亮,作用也有限。
唐泛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問題:「廣川,回去之後,你最好去袁指揮使那裡一趟,他在錦衣衛多年,雖然看淡名利,但也絕對不是會任由欺壓的人,他讓你執掌北鎮撫司,顯然欣賞你的才干,且有意培養你為他的接班人,如果你能夠徹底得到他的認可,接收袁彬的勢力,那麼即使萬通回來,他也不敢輕易動你了,到時候你已經牢牢控制住北鎮撫司,自然不必就再忌憚萬通。」
「還有,」他坐在床上,彎腰除去鞋襪,擁被躺在床上,為隋州謀劃道:「你是周太后的侄孫,陛下對你的信任,其實並不比萬通少。你回去之後,只需要記住兩點,便可在陛下面前巋然不倒,任萬通如何使計,都奈何不了你。」
隋州挑眉:「願聞其詳。」
唐泛道:「第一,陛下做的事情,你不要去反對,他若是問你的意見,你也不要表態,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除非與你的原則立場有悖。第二,萬通扳倒袁彬之後,你要為袁彬求情,陛下若是問你原因,你就說,願以袁文質事先帝之心事陛下,這樣陛下不僅不會怪罪你,反而還會赦免袁彬,也對你更加親近。」
成化帝有著諸多毛病,但同時他也是一個頗為心軟,念舊情的人,然而他又是一個皇帝,是皇帝就不會喜歡別人成天跟自己作對,這樣種種性格反映在他身上,鑄就了一個十分矛盾的人。
唐泛雖然跟皇帝只見過寥寥兩面,但從隋州、汪直這些常常與皇帝打交道的人的側面描述中,不難推斷出皇帝的性格。
但這番話很有揣測帝心的嫌疑,是犯忌諱的,若不是隋州這等親近之人,唐泛萬萬不會說出來。
隋州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心中暖意溫融,十分受用。
「我明白,多謝你。」
唐泛一笑:「你我之間,何必言謝?」
是夜,唐泛睡得頗為安詳,並沒有因為這些事情而影響了心情。
隋州卻有些睡不著。
唐泛為了不至於在翻身的時候壓到隋州的傷口,主動要求睡在裡面,這會兒還半側著身,後背幾乎半靠在牆壁上,隋州看著都替他難受,唐泛卻依舊酣然入夢。
隋州目光沉沉,安靜地看了許久,又伸手去勾勒那張俊美的面容。
手指最後落在對方的唇上,卻只是輕輕摩挲了片刻,不帶任何□□和猥褻,只有珍而重之的虔誠。
在遇到唐泛之前,他的內心其實十分孤獨。
隋家人並不能夠理解隋州加入北鎮撫司的舉動,在他們看來,隋州應該像他兄長那樣在科舉上努力,為隋家闖出一條光宗耀祖的道路來,擺脫靠外戚身份上位的名聲,錦衣衛權力雖然大,終歸名聲不好聽,領個虛銜也就罷了,被人在背地裡喊朝廷鷹犬,又算是怎麼回事呢?
但隋州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就像一匹孤狼,在自己認定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然而他卻遇上了唐泛。
一個真心誠意為他籌謀,為他打算的人。
得摯友若此,夫復何求?
唯以一生相報耳。
月輝透過窗紙從外面鋪灑進來,落在唐泛的臉上,為他的俊美更添幾分光暈,將他映襯得直如神仙中人,不似凡塵俗夫。
忽然,唐謫仙動了動嘴唇,仿佛說了句什麼話。
隋州難得升起一絲好奇,湊近了些。
卻聽見唐泛嘴裡喃喃道:「蟹黃……豆腐羹……」
隋州:「……」
哎,唐大人好不容塑造起來的高大全形象又破滅了。
話說東廠的人被胖揍一頓就老實下來,姜檔頭沒敢再來撩撥他們,直到唐泛等人離開,他們都老老實實縮在自己的廂房裡沒出來。
唐泛他們自然也顧不上跟這等見風使舵的小人物計較,從姜檔頭的口中,唐泛他們得知,在他們離開京城的這一個月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
正如隋州和唐泛所預料的那樣,張鎣果真被萬安找借口攆去南京了,刑部成了梁文華的一言堂。
在萬貴妃的枕頭風下,皇帝有意讓萬通替換下袁彬,重新執掌錦衣衛。
皇帝寵幸佞臣李孜省,又封僧人繼曉為國師,預備在西市建大永昌寺,強遷數十萬百姓,被朝野上下反對,雖然寺廟沒有建成,但皇帝對繼曉卻越發信任,還准備為他單獨建一座觀星台。
又聽說太子與萬貴妃不親近,萬貴妃耿耿於懷,時常在皇帝身邊進言,久而久之,皇帝對太子也不甚喜歡,反倒有意另立太子。
最後一樁消息純粹道聽途說,但能從姜檔頭口中說出來,想必也是有幾分可信度的。
這些消息裡,幾乎沒有一個是好消息。
可以想象,在京城等待著他們的,只會是更加復雜嚴峻的局勢。
他們離京的時候,還是開春時節,如今不過時隔一月,便已經徐徐到了初夏。
不過這個季節在京城是最好的,既不很熱,又不很冷,白天穿上一襲薄薄的春衫也夠了,晚上頂多外面再套上一件大氅。
無論前方局面如何險惡,這樣的好天氣,總不會令人有壞心情的。
在馬車駛入京城,瞧見滿枝累累的紫籐時,一行人也都振作起精神來,唐泛需要先回刑部述職匯報,隋州則要去北鎮撫司,二人約好晚上回家再細說,便各自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入城之前,唐泛就在驛站裡梳洗過了,此時雖然還穿著常服,卻沒有風塵僕僕的疲態,他就是想著反正遲早都要過來的,與其等著梁侍郎挑毛病,還不如自己先主動上門。
到了部裡,聽說梁侍郎不在,唐泛就先去了右侍郎彭逸春的值房。
彭逸春一見到他,哎呀一聲就起身迎出來,滿臉驚訝和驚喜:「潤青,你幾時回來的?」
唐泛笑道:「就在剛剛,一回來就過來看望大人了。」
彭逸春朝隔壁那個值房努努嘴:「你沒去那邊?」
唐泛:「去了,不過司員說梁大人不在。」
彭逸春喔了一聲:「估計是進宮了,這陣子他跑內閣跑得勤。」
內閣與六科是大明所有中央官衙裡,唯二座落在宮裡的衙門。
唐泛笑了笑:「如今張尚書一走,梁侍郎總領部務,自然是要常與內閣溝通的。」
彭逸春訝異:「你都知道了?」
唐泛點點頭:「來的路上聽說了。」
彭逸春歎了口氣:「潤青,你們傳回來的公文我看過了,我知道你這次差事辦得不錯,不過尹元化這件事真不好辦,梁侍郎心裡肯定是有疙瘩的,指不定會對你發作一二,你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千萬別意氣用事,跟他正面沖突起來。」
這位好好先生雖然怕事,可並不是壞人,唐泛很感激他的好意,只不過彭逸春可能注定要失望了,自己跟梁文華的矛盾,不是自己單方面的退讓就可以解決的。
但他也沒有跟彭逸春辯駁,只是笑著安撫他:「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輕重。」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便有司員進來道:「唐大人,梁侍郎讓您過去一趟。」
唐泛起身向彭逸春告別,跟著司員進了梁文華的值房。
梁文華的神態看上去與一個月前有很大區別。
這也難怪,權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藥,大權在握與屈居人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梁侍郎意氣風發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當他連看到唐泛都是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這就很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