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今年不過十歲,就算再穩重早熟,終歸是個小孩兒。
是小孩兒,就會犯小孩兒會犯的錯誤,否則就真成妖怪了。
汪直說的這件事,其實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
紀淑妃死後,隨葬帝陵,在宮中也另外設有牌位以供祭祀,但是礙於萬貴妃的緣故,連周太后都勸告太子,最好少去別殿,以免激怒萬貴妃,做出什麼對他不利的事情來。
眼看紀淑妃的生忌快到了,太子思念母親,又不能去別殿,就只好就在東宮私設香案,偷偷祭拜母親,又哭著跟母親說些悄悄話,無非是埋怨母親怎麼丟下他就走了,孩兒過得好辛苦之類的小孩子話。
這本是人之常情,何況太子這日子過得也確實是壓抑,如今他父皇膝下已經不止他一個孩子,又要忙著修仙煉丹,與國師交流,根本沒空管太子。
韓早死了,元良也死了,太子身邊親近的人寥寥無幾,他又不能去向師傅們抱怨,這些話,不和母親說,又能跟誰說呢?
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太子私下祭拜,並且跟母親說的那些話,偏偏被人聽了去,又告到貴妃跟前。
萬貴妃的耳目遍布宮中,連太子身邊也不例外,東宮雖然千防萬防,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人,可那並不妨礙貴妃安插人手以便隨時竊聽太子的把柄。
貴妃得知這件事之後,心中既憤怒,又惶恐,便去向皇帝告狀,說太子勿忘殺母之仇,心中充滿了怨恨,還對著母親的香案禱告,說了許多大逆不道的話,若是普通人如此,倒也就罷了,大不了她受些委屈,可偏偏這是從太子口中說出來的,這偌大一個國家交到他手裡,實在是令人擔心啊。
要說萬貴妃現在也學聰明了,不單單從自身出發,還站在了國家的高度上,一番話下來,果然讓皇帝皺眉不已,此時萬氏一黨的李孜省和繼曉等人,又輪番上陣,吹捧邵宸妃所出的四皇子朱祐杬。
最重要的是,萬貴妃還對皇帝說了一番誅心的話,說太子如今年紀小小,就懂得沽名釣譽,有意結交大臣,讓他們在外面散布自己的好名聲,這才使得太子身邊聚攏了一批外臣,這些人必然是想著眼前富貴無望,就想奉承太子,以後撈個從龍擁立之功,這樣下去,陛下的權威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可想而知,這番話肯定不是萬貴妃自己能說出來的,她身邊必然有高人在給她出主意。
成化帝心再軟,他也是個皇帝,是皇帝就有不容他人碰觸的逆鱗。
這逆鱗就是江山帝位。
而給萬氏出主意的人,正好也就抓住了這一點,戳中皇帝的心窩子。
說得多了,皇帝自然漸漸動搖,對太子有所不滿。
放眼如今的朝堂,那些正直的,敢於發聲的大臣,都被發配到外地去了,朝中的話語權已經被萬安等人把持。
閣老之中,劉珝倒是支持太子的,作為皇帝的老師,他也能說得上話,但他勢單力孤,更不願意得罪萬安過甚,能起的作用有限。
敵強我弱,太子的地位搖搖欲墜,對於希望看著太子將來能夠登基的人而言,這當然不是一個好消息。
唐泛聽完,歎了口氣:「我能有什麼辦法,你真當我是諸葛亮不成?」
汪直:「你雖然不是諸葛亮,不過你向來主意多,肯定能有什麼辦法打消皇帝的疑慮,否則再這麼下去,太子真要被廢了!」
唐泛看著他:「我怎麼不知道你何時與太子要好到這種程度了,還專程微服跑到這裡來,是有人想讓你幫忙想辦法罷?」
汪直也不否認:「不錯,宮中確實有人托付於我。如今能幫太子說得上話的人少之又少,更何況陛下也還沒下決心,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我自己是不方便在陛下面前進言的,連托付我的那個人都說不上話,更不必說我了。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幫忙想個法子了。」
唐泛苦笑:「我能有什麼法子,我與太子不過一面之緣,如今連官都沒了,陛下怎會聽我一個閒人的話,不過你說宮中有人托付你……是懷恩?」
汪直沉默片刻:「是。」
唐泛奇道:「據我所知,懷恩雖然資歷不如梁芳,可他素來得陛下信重,他說的話,陛下怎會聽不進去呢?」
話說回來,汪直跟懷恩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懷恩能讓他幫忙想辦法,想來是唐泛上次勸告的話已經被汪直聽了進去,並且兩人已經搭上線了。
汪直道:「懷恩因為陛下發落朝臣的事情屢屢為他們求情,已經惹得陛下有點厭煩了。上回有個佞幸之徒想要借獻寶得官,懷恩不肯奉詔傳旨,還讓劉珝、余子俊等人在外廷幫忙勸諫皇帝,結果那些人卻不敢,弄得懷恩很被動,最後差點還為陛下所惡,所以如今他也不大敢為太子說話,生怕弄巧成拙。」
他冷哼一聲:「結果這時候我正好主動湊上去,這老貨為了試探我是否真心為太子出主意,便將難題丟給了我。」
說罷他望向唐泛:「說起來還是你讓我去與他交好的,所以這事也少不了你一份,無論如何,你非得給我想出個辦法來!」
唐泛:「……」
我這是招誰惹誰了,好心提醒你,反倒給自己招攬了一個大麻煩?
汪直見唐泛滿臉無奈,忽而詭秘一笑:「這次你若能幫太子度過難關,我也有把握讓你官復原職。」
唐泛心說,那我還真不急,現在自由自在別提多快活了。
不過他對太子印象不錯,之前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既然已經知道了,若是還不聞不問,良心上也實在過不去。
唐泛沉吟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陛下明確透露出要廢太子的意向了?」
汪直:「沒有,但太子去向陛下請安的時候,陛下不肯見他,說讓他安心回去讀書。」
這倒真是有點不妙了。
唐泛蹙眉:「朝中有為太子說話的大臣麼?太子的師傅們呢,總不會坐視不管罷?」
汪直道:「都去求情了,不過沒用。據說他們從陛下那裡離開之後,陛下原本已經有所心軟,打算原諒太子,豈料也不知道是誰又在陛下跟前進了讒言,以至於陛下最後反而將太子叫過去訓斥一頓。」
唐泛道:「周太后那邊呢?她對太子有撫育之恩,必然不願意看見太子被廢。」
汪直道:「周太后最近鳳體欠安,臥病在床,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誰也不敢拿這些事情打擾她……不妨與你交個底,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周太后性情頗有些欺軟怕硬,她對貴妃是心存畏懼的。」
唐泛也聽說過,萬貴妃是被孫太后,也就是當今天子的祖母,選去伺候保護成化帝的,在成化帝當年被叔叔囚禁的最艱難幾年,是萬氏陪著他度過那段歲月,而非生母周太后。
所以就算成化帝事母至孝,但周太后總有幾分心虛,這就使得她對著萬貴妃的時候有些底氣不足。
而且據說萬貴妃的凶悍,連周太后也怵她幾分,當年皇帝要廢皇后,周太后尚且沒法反對到底,如今雖然疼愛孫子,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再想深一層,不管皇帝哪個兒子被立為太子,那都是周太后的親孫子,斷沒有不孝順祖母的道理,如此周太后又何必為了太子跟兒子鬧翻呢?
但這些八卦傳聞聽聽也就罷了,眼下根本不是深究的時候。
聽說周太后那條路子也走不動,唐泛搖搖頭,無奈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這麼多人都沒有辦法,我又何德何能,雖然我也不忍看到太子落難,可問題是我確實人微言輕,幫不上忙。」
汪直有些失望,他見唐泛幫自己出了好幾回主意,每回都卓有成效,自己也正是聽了他的話,才會去跟懷恩修好關系,便希望這次他還能想出什麼別人都想不到的辦法。
若是太子這次能渡過難關,他的功勞便是顯而易見的。
但事實證明,這確實只是自己太貪心罷了。
唐泛遲疑道:「還有一個辦法,但其實也算不上辦法……」
失望之後又迎來希望,汪直怒道:「一個大男人磨磨唧唧的,你就不能爽快點麼!」
唐泛:「先讓太子設法單獨見到陛下,然後向陛下請罪。」
汪直:「然後呢?」
唐泛:「沒了,就這樣。」
汪直:「……這算什麼辦法!要是請罪有用,怎麼還會有這麼多波折?」
唐泛攤手:「我沒見過陛下,對他了解不多,但他必然不是暴君,因為這麼多年來,獲罪的大臣鮮少有被砍頭株連全家的,充其量就是流放,所以他肯定不愛殺人。這樣一位君王,其實是很好打動的。更何況太子是他盼了多年才盼來的兒子,又是儲君,按理說陛下不可能對太子那樣冷血無情。所以必然是陛□邊的人從中作梗,導致陛下屢屢曲解太子。」
汪直心頭一動,終於聽出一點味道來了:「繼續。」
唐泛:「所以你們與其讓那麼多人去求情,還不如太子一個人去。父子之間,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呢?太子如今才十歲,又不是真的要謀朝篡位,陛下根本沒有理由不原諒他。太子私設香案,原本就是不合規矩的,所以他只需要老老實實請罪,然後一切往孝道上扯,讓陛下覺得,一個能對亡母如此孝順的太子,將來一定也會是仁慈之主,更加不可能干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汪直若有所思:「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唐泛:「……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出個主意,功勞你領,有黑鍋別讓我背,我就謝天謝地了。」
汪直哼笑:「我是這樣的人麼?好了,閒話休說,我不日便要前往河套,你我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作一幅畫給我。」
唐泛皺眉:「我不是勸過你,不要沾手邊塞的事了麼?」
汪直:「你當我樂意呢,河套的戰事還沒完,只因前線有副監軍,我才能以西廠有事的名義回來一趟,很快就要回去的,就算要罷手,也要等這一仗打完再說,否則若是沒有我在一旁幫忙說話,朝廷很快就會將王越他們召回來,你也知道,陛下如今是沒有心思打仗的。」
那是自然的,皇帝要修仙煉丹建宮殿,打仗那麼費錢,他肯定覺得與其將錢拿去打仗,還不如留給自己敬奉神佛呢。
唐泛歎了口氣,沒有再多說,只是拱手道:「前線凶險,還望汪公保重。」
汪直擺擺手:「行了,別廢話,男子漢大丈夫,何必作小兒女之態!我已經讓人將筆墨紙硯都准備好了,時間不多,你趕緊畫罷,畫完了我還要讓人拿去裱的!」
唐泛滿頭霧水:「為何突然要我作畫?」
汪直不耐煩:「我說我愛慕你,想要帶著畫回去,好日日睹物思人,你信不信?」
唐泛:「……」
汪公公胡說八道一通,見他嘴角抽搐的樣子,這才大發慈悲說了實話:「若是我說,這幅畫也許能助你官復原職呢,你又信不信?」
唐泛笑道:「這個解釋還可信些。若是剛才那個原因,我怕我要用腳趾頭給你畫了,好讓你一想起我就犯惡心才是。」
「去你的!」汪直瞪他,「少跟本公抬槓!趕緊的,時間來不及,畫作不必專工精巧,以意境為上,最好畫點山水花鳥,但千萬別畫什麼紅梅凌雪圖,菊花傲霜圖!」
這要求聽起來十分古怪,但他擺明了不肯細說緣由,唐泛也不好再追問。
不過就算他沒有明說,唐泛卻知道總歸不會是壞事。
唐泛就道:「你若要這些,我在京城倒還放著幾幅舊作。」
汪直搖頭:「那些不行,一眼就能看出是之前的,我要的是現畫的。」
唐泛明白了:「那你讓我好好想想罷,倉促之間也沒什麼准備。」
汪直道:「只有一炷香的時間,晚了我就要回京了,這幅畫你必須得給我。」
唐泛苦笑,搖搖頭,也不與他辯駁了,踱步至書案前,那上面果然有早就准備好的筆墨和顏料,連畫紙都是上乘的。
他閉上眼睛想了片刻,在腦海中逐漸勾勒出一幅豐滿的畫像。
而後睜開眼,提筆,蘸墨,開始下筆。
說是一炷香,其實還是遠遠不夠的,但唐泛筆下行雲流水,神情又十分專注,汪直也沒有催他。
直到香燒完都過了兩刻鍾,唐泛才長長地吁了口氣,徹底完工。
汪直湊近一看,只見白紙上一蓬垂落下來的茂密紫籐花,花下一只雞仔在嬉戲。
不遠處母雞仰首回顧,盎然生趣之中,似乎又蘊含著無盡舐犢之情。
「好!」汪直不由拍案叫絕。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他相信,以唐泛的聰明,肯定能夠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果不其然,這幅畫作真是令人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
雖然因為時間匆忙,畫作略顯粗糙,不盡人意,但是其中卻寓意深遠,不枉自己特地跑來一趟,讓他現場作畫。
此時便聽得外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二人停下交談,汪直皺眉:「外面是誰,我不是讓人不要過來打擾嗎?」
「是我,公子。」出乎意料,卻是嚴禮的聲音。
唐泛道:「進來。」
嚴禮推開門:「公子,賀小少爺被打了,令姐希望你能盡快趕回去一趟!」
賀家人口興旺,賀老爺子雖然有不少孫輩,但能夠被嚴禮稱為小少爺的,自然只有唐泛姐姐的兒子,賀澄。
唐泛自然要問:「怎麼回事,誰那麼大膽敢打七郎,難道我姐姐和姐夫他們沒攔著麼?」
嚴禮苦笑:「正是令姐夫打的。」
賀家去赴宴,小輩們自然也跟著去。
許多人家都帶了家眷,小孩兒們年紀相仿,就玩到一塊去。
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但實際上也不可能真有那樣嚴苛的講究,賀家裡頭,跟賀澄同輩的就有好幾個,其中有賀軒與韋氏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分別是賀澄的堂弟和堂妹,比他小了一兩歲。
還有賀老爺子兄弟那邊的孫輩,有的比賀澄大些,不過大都在六七八歲的年紀。
不過小孩子彼此之間也會拉幫結派,尤其因為童言無忌,說出來的話也更加傷人,也許是平日裡聽長輩說得多了,加上賀澄個性沉悶,大家都與他玩不到一塊去,賀澄理所當然就被孤立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群小孩相約在後院玩,沒有喊賀澄,賀澄終究是有些羨慕的,就偷偷跟去。
韋策的小女兒,也就是韋氏的妹妹韋朱娘,生得十分漂亮,小伙伴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韋朱娘向來是男孩們眾星捧月的對象。
今天也不例外,韋朱娘說想要一些花來編花環,又說想要養一只小鳥,一群小男孩就轟的一聲跑去給她采花捉鳥,這讓另外幾個女孩非常眼紅,這其中就有賀澄的堂妹。
女孩們跟韋朱娘鬧了別扭,像孤立賀澄那樣將韋朱娘給孤立了,手拉著手到別處去玩,也不理睬韋朱娘了。
韋朱娘既想跟去又拉不下面子,只好憤憤地坐在一邊生悶氣。
賀澄這個年紀,也有了欣賞美丑的眼光了,他也很喜歡韋朱娘這個漂亮的小女孩,就鼓起了勇氣,上前和她打招呼,可惜韋朱娘不想理睬他,還說他爹是個沒用的窮酸秀才,兩人大吵一架,賀澄生氣又傷心地跑開了。
到這裡為止,都不過是一場兒戲般的鬧劇,許多人小時候都曾經歷過的,也沒什麼出奇。
但就在賀澄離開之後不久,他就被賀家的人找到了,然後被告知,韋朱娘死了。
她是掉入井裡淹死的。
而在那之前剛跟韋朱娘分手的兩名小女孩,包括賀澄的堂妹,都說聽見賀澄跟韋朱娘的吵架聲。
所以別人一聽就會懷疑:是賀澄氣憤不過,失手將韋朱娘給推下井,然後又怕被人責罰,所以急匆匆拋開。
唐瑜沒有想到自己過來吃一場滿月酒,竟然會吃出這種禍事來。
眼看著周圍看兒子的目光越來越奇怪,賀霖這個愛面子的人哪裡受得了,又見兒子呆愣愣地說不出辯解的話,他一個來氣,當著眾人的面,便打起賀澄來。
唐瑜聞訊剛過去的時候,賀澄身上已經挨了不少下,賀霖當真是一點都沒留情,還是讓韋家的下人拿棍子過來,自己親自上手打的。
唐瑜攔也攔不住,還是賀老爺子出面喝止了賀霖。
唐泛聽得大皺眉頭,尤其是聽到賀霖當眾毆打賀澄時,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現在如何了?他們回賀家了?」
嚴禮搖頭:「我出來的時候還沒有,都還在韋家呢。據說韋家已經報官,翁縣令也已經親自趕過去查看了。公子,這事咱們管不管?」
他之所以會問這一句,乃是因為這年頭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別說打,就是父親失手殺了兒子,那也是無罪的,子殺父卻要斬立決。
也就是說,賀澄是賀家人,唐泛卻姓唐,雖然他是舅舅,但他若要管,說不定就要跟賀家撕破臉面。
隋州讓嚴禮等人隨行,正是為了保護唐泛,所以嚴禮不怕把事情鬧大,他只想詢問一下唐泛究竟想要將事情鬧得多大,自己也好心裡有個數。
唐泛沉聲道:「管,當然要管!」
他望向汪直:「既然如此,就此別過?」
嚴禮自然也注意到了汪直,後者這會兒並沒有偽裝的胡子,嚴禮自然認得。
他吃驚地看著這位西廠廠公,不明白他緣何忽然從京城跑到這裡來。
但汪直並沒有看嚴禮,只是對著唐泛微微頷首。
唐泛朝他拱拱手,沒有多言,轉身便與嚴禮匆匆離開,趕去韋家救火了。
此時的韋家,正亂成一團。
好端端的滿月酒宴變成了晦氣的場面,許多客人陸續離開,也有不少留下來看熱鬧,男主人韋策臉上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了,而其妻柴氏正忙著指揮下人送走客人,免得場面更亂。
除了嫁給賀軒的大女兒韋氏,韋策還有四個女兒,都是各房小妾所出,大的十幾歲,也已經嫁人了,小的六歲,就是剛剛死去的韋朱娘。
韋朱娘聰明伶俐,又承襲了母親的美貌,雖然韋策滿心盼望著要一個兒子,但這並不妨礙他對小女兒的喜愛。
可惜這個備受寵愛的小女孩,此時就躺在剛剛被撈起來的水井旁邊,渾身*的,已經沒了氣。
她的母親趴在她旁邊嚶嚶哭泣。
院子裡站了一大幫人,有翁縣令,有賀家的人,韋家的人,還有鎮上不少有頭有臉的士紳。
以及跪在場中,雙頰腫起老高的賀澄。
唐瑜則在旁邊抱著兒子,眼淚撲簌簌地掉。
韋策面色鐵青,難掩憤怒,朝賀老爺子拱手道:「敢問親家,我將女兒嫁與你賀家,十數年來,她可曾犯過有違婦道的錯處?」
賀老爺子不知道他想說什麼,只道:「不曾。」
韋策:「那我可曾仗著賀家的名頭,在外面任意妄為,坑蒙拐騙?」
賀老爺子緩緩道:「也不曾,你我兩家結親十數載,相處頗為融洽,每回修橋鋪路,你韋家更是當仁不讓,實在令人欽佩,能有這樣的親家,是賀家的幸事。」
韋策怒道:「既是如此,眼下證據確鑿,還請老爺子不要阻我為女兒討回公道!」
他死死盯著賀澄,對這個很有可能殺害自己女兒的凶手恨之入骨,若不是顧慮著還有翁縣令與賀家的人在場,他幾乎就要沖上去自己上手打了。
賀老爺子沉聲道:「如今真相未明,一切有待大老爺查明,我賀家幾代清白,若真出了品行不正的子弟,無須親家出手,老夫就第一個不饒!」
翁縣令歎了口氣:「先看看七郎如何說罷!」
賀霖朝賀澄喝道:「逆子!還不快將事情由頭到尾仔細說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落在賀澄身上。
他一個小孩子,幾時見過這等陣仗,再看父親凶神惡煞的面容,整個人早就傻了,只是緊緊依偎著母親,不停地往她懷裡縮,小聲道:「我沒有推她,我沒有!」
唐瑜抹干眼淚,按住賀澄的肩膀,不讓他逃避,並直視著兒子的眼睛:「七郎,你好生與娘說,你之前有沒有跟韋家四姨吵過架?」
雖然韋朱娘還比賀澄小一歲,但是因為她是韋氏的妹妹,而韋氏是賀澄的嬸嬸,兩人便是長輩與晚輩的關系。
賀澄遲疑半晌,怯生生地點點頭。
唐瑜問:「那吵完架,你去哪裡了?」
賀澄看了父親一眼,低下頭,沒敢說話。
賀霖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半生高傲,卻偏偏在功名場上折戟沉沙,當外在的榮光半點不剩,能夠維護著他的面子的,也就只剩下那一點文人清名了,眼看賀澄害得他當眾顏面掃地,還很有可能讓賀家背上子孫不肖的罵名,賀霖頓時就火冒三丈,直接上前,粗暴地將賀澄從唐瑜懷中扯出來,揚起手中棍子,就要重重擊下。
「不!」唐瑜來不及阻止,只能一把將孩子抱住,自己則護在他身前。
「住手!」
伴隨著一聲斷喝,賀霖只覺得一道黑影從自己頭頂劈了下來,緊接著手臂一麻,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人就跟著往後跌。
哎喲幾聲,賀霖身後站著的人卻遭了殃,對方直接被賀霖壓倒。
眾人定睛一看,發現那個被殃及池魚的倒霉鬼是賀軒。
兄弟倆跌作一團,被旁人七手八腳扶起來,賀霖當眾出丑,不由滿臉通紅,卻是又羞又怒。
沒等他們興師問罪,唐泛便已大步走來,後面跟著錢三兒和公孫彥。
而方才踹了賀霖一腳的嚴禮則輕飄飄落在一旁,順手將從賀霖手裡奪下的木棍一丟,正好砸在賀霖身上,那不輕不重的力道令他臉上表情扭曲了一下,顯然也是吃疼的。
賀霖怒道:「小舅子,你便是這樣教導下人的嗎,怎的不知禮數!」
他之前沒有聽到賀老爺子那番分析,自然也不知道嚴禮的錦衣衛身份。
嚴禮拍拍手,冷笑:「你也有種,老子入北鎮撫司多年,還從未見過有人敢這樣對錦衣衛說話的!」
他的身份一經自己坦承,在場人人皆驚。
賀家人雖然之前有所猜測,可猜測跟事實畢竟是兩碼事,如今得到證實,心中自然也忐忑不安。
唯有賀老爺子見過世面,還算鎮定。
他對嚴禮拱了拱手:「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在錦衣衛充任何職?」
嚴禮也拱手回禮:「好說,嚴禮,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
賀老爺子微微一驚。
他還以為對方就算是錦衣衛,來的也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沒想到竟然還是有官身的總旗。
難道唐泛犯了什麼不得了的過錯,以至於需要出動到總旗來監視?
想及此,他穩下心神,語氣盡量溫和道:「嚴大人,還請借一步說話。」
誰知嚴禮卻像聽不懂似的:「不必,就在這裡說罷。」
賀老爺子一噎,只好道:「老夫昔日致仕前,也與貴司的萬指揮使有過幾分交情。」
嚴禮:「如今錦衣衛只聞有袁指揮使,不聞有萬指揮使。」
言下之意,你想套交情也沒用,老子不是萬通的人,也不買他的賬。
實際上,皇帝先前說過要讓萬通回去重新執掌錦衣衛的,但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實現人事交接,這會兒袁彬知道皇帝的意思,剛剛在上第一道辭職養老的奏疏呢,按照時下流行的玩法,皇帝不管真心假意,都要意思意思地挽留一下,直到袁彬再三請辭,他才會准許。
所以眼下錦衣衛名義上的一把手,還是袁彬。
賀老爺子沒見過這種軟硬不吃的人,沒有辦法,只能把話說明白了:「無論如何,這都是賀家的家事,嚴大人此來,想必有公務在身,還請不要過問,老夫在這裡先謝過了。」
嚴禮看了唐泛一眼,見後者微微搖頭,便沒有理會賀老爺子的話,直接走到唐泛身後。
這一幕看在賀老爺子眼裡,令他心中不由掀起驚濤駭浪。
難道自己猜錯了,錦衣衛根本不是來監視唐泛的?
可如果不是來行監視之責,他們又為何會跟著一個被罷了官職的人跑到這裡來?
便是人老成精的賀老爺子,一時也有點懵了。
賀家其他人卻沒想那麼多,尤其是賀霖,方才被踹了一腳,又被扔了一棍子,又見小舅子的隨從如此逞凶,心裡窩火得很,便怒聲質問:「潤青,你這是何意!」
唐泛也在強忍怒火,但他越是生氣,面上看著便越是淡淡。
「無它意,阻止你把自己的兒子打死,七郎也是我的外甥!」
賀霖:「七郎姓賀不姓唐,我是他老子,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輪不到別人來說三道四!便是打死了,《大明律》也不能治我的罪!更何況這小畜生將人推下井,我打死他算了,免得他在外面丟人現眼!」
唐泛冷笑:「好大的威風,你連《大明律》都如此熟悉,怎麼不見你考一個舉人來瞧瞧?」
賀霖頓時滿臉通紅,不是羞的,是氣的。
對方一句話就戳到他的痛處上了。
可唐泛還沒打算放過他:「你蹉跎二十年光陰,別說進士了,連舉人都考不上,就只會把威風耍在妻兒身上是吧?如今什麼真相都沒有,你就說七郎有罪,你是縣太爺還是刑部主官?你有什麼資格認定七郎有罪?有本事你就打下去,讓世人都看看,你不僅自己一事無成,如今竟還要為了自己的臉面誣陷親生兒子!」
唐大人平日裡也是謙謙君子,輕易不與人起爭執,就算被汪公公罵瓜娃子,也只是摸摸鼻子,一笑而過。
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罵人不代表他不會罵人,那要看他覺得值不值得。
賀霖一時之間哪裡找得出話來回應,尤其是他這等愛臉面的人,被唐泛一通罪名扣下來,臉色都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白了,胸膛不住起伏,大有氣急攻心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