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一屋子的烏煙瘴氣,唐泛他們簡直都驚呆了。
「這是在作甚?」唐泛困難道。
「驅邪!」丁容在旁邊神秘兮兮小聲說道。
「……」
這麼多人前來,動靜不小,屋裡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們。
王越神情尷尬,一臉「我是被逼的」,汪直倒還淡定自若。
連同屋裡那個道士也注意到他們,道士手裡捏著半死不活的公雞,那場景著實滑稽。
雙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唐泛輕咳一聲:「幾位要不要先去換過衣服?」
王越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擺脫這種尷尬的局面。
他朝唐泛等人拱手道:「失禮了,且容我先去更衣!」
說罷帶著一身雞血匆匆離開,他估計是沒注意到自己頭發上還沾著根雞毛,看得龐齊等人想笑又沒好意思,憋得很是辛苦。
在他之後,汪直也從裡邊施施然走了出來。
唐泛忍笑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汪公別來無恙啊?」
汪直陰著臉:「何止有恙,簡直快要沉痾不起了!」
旁人看見他這表情,只怕會被唬了一跳,反省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但唐泛依舊笑吟吟的,根本沒被嚇到:「可我看你氣色不錯啊!」
汪直哼了一聲,目光直接越過他落在隋州身上,拱起手道:「承情了。」
這句話沒頭沒尾,但隋州知道他說的是上次言官們上疏請罷西廠的事情,汪直遠在大同,鞭長莫及,隋州在西廠轟然倒塌之前接收了他的親信,有那些人在,汪直就還有東山再起的時候。
這份人情自然大得很。
隋州也回了一禮:「守望相助,不必客氣。」
汪直的臉色稍稍一霽:「諸位且到偏廳稍坐,少陪片刻。」
汪公公這一身雞血,自然也是要去更衣的,他已經瞧見龐齊等人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樣,不由翻了個白眼,轉身離去。
丁容則引著眾人到偏廳落座,又吩咐下人上茶。
過了一會兒,從外頭第一個進來的,不是王越或汪直,反倒是那個道士。
他也換了一身干淨衣裳,面容也不像方才那樣披頭散發,凌亂不整了,看上去確有幾分仙風道骨。
對方見隋州和龐齊等人都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動向唐泛打招呼:「貧道出雲子,來自龍虎山白雲觀。」
聽到龍虎山三個字,唐泛的眉毛微微一挑,也起身含笑道:「左僉都御史唐泛。閣下原來是龍虎山的真人,失敬失敬!」
自張道陵之後,龍虎山便成為道教重要一支,及至本朝開國,朝廷依舊按照宋元習慣,封龍虎山掌教真人為天師,張天師之名,自然如雷貫耳,別人一聽龍虎山,就會想到張天師。
成化帝這兩年對仙家道術很是癡迷,否則李孜省這種人也不可能得到寵信,原本皇帝是希望能請到張天師入京講道的,但張天師以閉關為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請。
這些名門正派能傳承千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們很清楚,現在出山,固然能夠風光一時,但等到皇帝駕崩,朝廷大臣們肯定要蜂擁而上,將唆使皇帝干壞事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龍虎山絕對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不過龍虎山不去,不代表別人也瞧不上這潑天富貴,這不,李孜省這種人就冒出頭了。
見唐泛表現得很客氣,出雲子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貧道雖然在龍虎山修道,可並非天師教正統,乃是旁支所出,當不得真人之稱!」
這人倒也實誠,唐泛便換了稱呼:「道長是受了王總兵還是汪公公之邀而來的?」
出雲子面不改色:「貧道雲游至此,見大同城上空黑氣紛湧,怕是有妖人作祟,掐指一算,便知此地近日定有一劫,故上門求見,王總兵與汪公公正愁眉不展,一見貧道就大喜過望,忙求著貧道幫忙解圍,出家人慈悲為懷,這個忙,貧道無論如何也得幫。」
唐泛:「……」
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但唐泛本身就是舌燦蓮花的大家,自然聽得出來,這位出雲道長滔滔不絕說了半天,重點其實只有一個:他是毛遂自薦上門的。
「那個,道長……」唐泛欲言又止。
「唐御史若有何困惑,直講無妨。」出雲子肅然。
「出家人慈悲為懷這句話,好像是佛家才說的?」唐泛輕咳一聲。
噗嗤!
客廳裡接連響起好幾聲悶笑,定是龐齊他們忍不住了。
隋州倒是定力非凡,依舊神色如常地舉茶淺嘗。
出雲子走南闖北,臉皮定力都非同凡響,聽得唐泛所言,也不臉紅,只笑道:「無論修佛修道,皆為了直指本心,渡人向善,何必分得那麼清楚?」
「是我執著了。」唐泛含笑,能說出這種話,說明這人還是有點道行的。
二人又聊了兩句,王越和汪直就一前一後走進來。
大家彼此見禮,重新落座。
王越就道:「聽說唐御史和隋指揮使在入城時受了一些為難,此間實是別有緣由,我在這裡代那些不長眼的兔崽子給你們賠罪了!」
說罷便站起來拱手。
他是二品總兵,領兵部尚書銜,又是景泰二年的進士,唐泛與隋州如何敢托大,當下也跟著起身回禮。
唐泛道:「王總兵不必如此,下官如何擔當得起?來龍去脈我們在來路上已經聽丁容說過了,也覺得可以理解,若是讓賊人借著官家身份混入城去,後果不堪設想!」
王越苦笑:「其實在此之前,我們也沒想到那些妖徒會如此大膽,竟敢以官眷的身份大搖大擺進城,在那之後,便不得不小心,分毫不敢大意了!」
以王越的資歷和威望,他本不必對唐泛他們解釋這麼多,而且如此客氣的。但他離京已久,唐泛他們又是皇帝派來的,他肯定也擔心對方心中有芥蒂,回京後去告狀,讓自己吃不完兜著走,所以打好關系是必須的。
汪直聽他們寒暄來寒暄去,有點不耐煩,插口道:「你們初來乍到,先由我來說說現在的情況罷。」
唐泛:「正有此意,汪公請講。」
汪直說起來,自然要比丁容更詳盡一些。
先前唐泛他們聽丁容描述,還是有許多不甚了了的地方,被汪直一順,就都清晰了。
明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北邊就一直不太平,後來永樂天子不顧一干大臣的反對,將帝都直接遷往北京,除了他自己不適應南方氣候之外,也有讓子孫後代親眼盯著北邊的威脅,親自守衛國門的意思,但是土木之變後,京師三大營覆沒,惶惶大明更是被打怕了。
等瓦剌人式微,韃靼人又崛起了,同樣還是明朝北面巨大的威脅,舉朝上下沒有人相信明軍能夠打贏他們。
但王越說服了汪直,一同向皇帝請命,終於讓皇帝同意出兵,這一打就是兩年多。
他們兩個人離開京城來到這裡經營,從無到有,期間秣馬厲兵,日夜操練,終於扭轉了局勢,將不可一世的韃靼人打到害怕了,從一年來上十幾二十回,跟進自己家似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到現在一年他們也只敢來上幾回,這樣的戰績不能不說是驕人的。
不過這種情況,從去年年底開始就發生了改變。
一向直來直往,打完就跑,講究硬實力的韃靼人好像一夜之間學會了玩陰的,各種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又是派細作,又是誘敵深入,又是狡兔三窟,弄得明軍一愣一愣的。
不過戰場上還好說,有孫武孫臏這樣的用計老祖宗,明軍將領就算上了一兩回當,也總會學乖的,但是戰場下的事情就不好說了。
每回明軍有所動向,韃靼那邊總會提前得知,然後做好准備,好幾次甚至繞過了明軍重點布置的區域,專門針對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令人防不勝防。
有鑒於此,王越下令在大同府全境搜查,結果還真就揪出了幾撥細作,其中一撥,就是在唐泛他們來之前被發現的,對方偽裝成平陽府那邊致仕官員的家眷,守城門的士兵一個不察,還真就被他們忽悠過去,後來還是在大搜查的時候被查出來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沒有遏制住這股趨勢,整個大同府不可能全部封閉起來,百姓進進出出,難保其中就混雜細作,而且戰前議事,必定是要召集全軍將領,就算這些人對作戰計劃守口如瓶,他們在吩咐下去的時候,若是哪個環節走漏了風聲,被細作傳出去,韃靼人同樣還是能夠得到消息。
為此王越和汪直好幾次大規模的搜查,都沒能將這股源頭給徹底掐滅。
不過最頭疼的事情還不止於此。
從前兩個月開始到現在,韃靼人來了五次,皆被明軍擊退,但有三撥明軍均在追擊敵人的過程中失蹤,第三撥最後被找回了七個人,就像丁容先前說的那樣,那些最後能夠幸存回來的士兵十分害怕,紛紛說他們是誤入了鬼蜮作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為走得慢,落在隊伍後面,估計也回不來了。
聽到這裡,或許有人要問,都說窮寇莫追,怎麼明軍還屢屢上當?
若是問這樣的話,那意味著這人不諳軍事。
雖然窮寇莫追,可還有一句話,叫乘勝追擊,作為富有軍事經驗的將領,王越自然是在對方倉皇逃跑,判斷可以追擊的情況下才會下令去追的。
發生這種情況,只能說完全不在計劃和意料之中。
戰事不利的零星消息還是接二連三傳到京城,這才給了政敵攻訐的機會。
原先的大同巡撫被替換回去,新任的大同巡撫郭鏜,比唐泛他們來早了半個月,就已經因為跟王越和汪直意見不合而吵了幾回,估計他也沒少往京城那邊告黑狀,弄得王越他們現在的局面很被動。
王越聽說汪直與唐泛的關系還不錯,也知道他們跟萬安那一黨不和,就盼望他們早點過來,最起碼也要遏制住郭鏜的氣焰,免得皇帝對大同這邊的誤會越來越深,還以為王越和汪直怯戰不出呢。
不過大同這邊,士兵失蹤的事情終究瞞不住,很快就有不少流言蜚語,說韃靼人得了鬼神之助,學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本事,能把活人一下子變沒了,對軍心造成很大的動搖,連汪直也覺得很邪,正好出雲子上門,在查明對方的來歷並無可疑之後,就讓他過來作法驅邪。
於是就有了先前唐泛他們先前看到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聽完汪直的話,唐泛就問:「郭巡撫現在人呢?」
汪直涼涼道:「他看不上出雲子在這裡作法,說這是旁門左道,不屑與我等為伍呢,拂袖而走了!」
出雲子在一旁道:「道術一門博大精深,只要心存正氣,行善利人,自然是正道,郭巡撫的見解太過偏狹了!」
唐泛搖搖頭,對汪直道:「你就不怕他回頭上疏向陛下告狀,說你們正事不干麼?」
汪直:「你莫忘了,陛下新近對道術也推崇得很,他若是這樣告狀,反倒幫了我們一把。」
唐泛無語了,敢情他們是想故意惡心郭鏜的。
王越笑歎:「先前這郭鏜在這裡,我們就變得束手束腳,他的奏疏一封封發往京城,也沒個幫我們說話的人,幸而陛下聖明,知道兼聽則明,二位一來,我這心裡總算輕松一些了!」
他這些日子既要指揮戰事,又要嚴查敵方細作走漏消息,還要防備郭鏜時不時就告黑狀,內外三重壓力,也真是身心俱疲。
雖然嘴上說著兩個人,但王越說話的重點對象主要還是隋州。
因為只有隋州這種錦衣衛所稟報的事情,才可以直達天聽,而不需要經過通政司與內閣,也不會被中途扣押,這一點,唐泛縱然是御史,也是做不到的。
否則大家為何會對錦衣衛又敬又怕呢,為的就是這份絕無僅有的特殊性。
面對對方的灼灼目光,隋州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一切所查,自會據實奏報。」
王越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臉上的笑容更熱情了一些。
正事告一段落,唐泛他們風塵僕僕來到這裡,王越汪直作為東道主,自然是要為其洗塵的,當下便在總兵府擺了一桌,也沒去叫郭鏜,幾個人圍坐一席,龐齊他們另開一桌,上的是骨頭湯底的鮮鍋子,邊上是嫩嫩的小羊羔肉片和各種羊雜,以及豆腐菌菇等各色素菜。
大家都餓得狠了,各個甩開腮幫子吃,出雲子也跟所有人一樣吃得不亦樂乎,見唐泛不時注意他,便解釋道:「貧道修的是正一道,而非全真道,不必戒葷腥的,我看唐御史對道家也頗有見地與慧根,要不要拜入貧道門下?」
末了他還補充一句:「正一道不妨礙娶妻生子的喲!」
唐大人那個汗呀,不由抽了抽嘴角:「……多謝道長好意,我事情繁雜,怕是沒法專心修煉。」
說完這句話,不知怎的視線就與對面的隋州對上。
對方似笑非笑,瞅得唐泛一陣莫名心虛,趕緊移開目光。
用完飯,才是說正事的時候,出雲子知機地告退,龐齊等人也齊齊退下。
王越將隋州請到書房密談,汪直與唐泛則留在偏廳。
唐泛就問:「那出雲子果真是龍虎山下來的?」
汪直:「我怎知道?」
唐泛:「……那你怎麼還將他留下來,還聽了這麼多話?」
汪直:「正是故意要將他留下來的,他聽得越多越好。」
唐泛恍然:「你早就懷疑他,所以故作試探?」
汪直起身,背著手在廳中踱步:「不確定,因為在他出現之前,韃靼人那邊已經提前得知幾回了,不過此人的確有些可疑,與其放任他在外頭亂晃,還不如留在身邊,就近監視!」
唐泛笑道:「沒想到汪公來大同短短兩年,竟也對疑兵之計運用自如了,佩服佩服!」
汪直冷道:「那頂個球用!西廠還不一樣被人連鍋端了!我就知道尚銘那龜兒子一倒向萬通那邊,肯定是要借著萬通的勢力對我下手的!」
他看上去冷靜,其實心裡對這件事還是在意得很,否則也不會提起尚銘兩個字就咬牙切齒。
不過想想也是正常的。
拋開西廠好壞不論,自己一手經營起來的勢力,短短幾年就能與歷史悠久的東廠分庭抗禮,甚至還要壓過東廠幾分,結果轉眼間就被鏟除了。
換了誰,誰心裡都會氣不順。
偏偏唐泛還火上澆油:「其實西廠沒了也好。」
他無視汪直射過來的眼刀,喝了口茶,這才慢慢道:「你別急,先聽我講完。」
「西廠且不論,自東廠成立以來,但凡經手那地方的,有幾個能得善終?若是有,你不妨數給我聽聽。遠的不說,先說近的,你看懷恩也好,梁芳也罷,那些老狐狸一般的人物,誰曾沾手過東廠的事務?一個也沒有罷,正是因為他們深諳這其中的興衰變化,所以寧願縮在宮裡,也不肯去碰東廠這塊燙手山芋。」
「你別看尚銘現在上躥下跳蹦得歡,又是執掌東廠,又是與萬黨結盟,然而他與萬黨的關系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並不牢固,一旦出什麼狀況,萬通他們頭一個要拋出去當替罪羊的,必然是尚銘。」
「我知道你一手建立西廠,捨不得它就此作罷,不過它的存在,如今對你有百害而無一利,沒就沒了,等到此間事了,你向陛下上奏時,不妨將西廠的事情也寫入奏疏中,陛下心軟,見你這樣說,肯定就會恩准你回京了。」
這些道理,汪直未必不明白,可他就是過不下心裡那道坎,放不下原本滔天的權勢,等這邊戰事一了,他能回到京城又有什麼用?
到時候他還不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閹人,樹倒猴猻散,誰能瞧得起自己?
「說得頭頭是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也跟那幫文臣一樣,希望西廠倒閉麼!」汪直哂笑。
「不錯,我早就不覺得西廠有存在的必要。」唐泛倒也實誠,直接坦坦蕩蕩地承認。
汪直瞪了他半天,發現對方根本不疼不癢,還朝著他笑,不由洩氣。
唐泛笑了笑:「你我相交數載,你也知道,我這話不是針對你。不單是西廠,就連東廠,錦衣衛,但凡了解他們成立初衷的人,都不會覺得它們是應該存在的。試想秦漢唐宋,但凡盛世,何曾需要通過監控百官動向來掌握人心?若說錦衣衛還是把雙刃劍,有利也有弊,那東廠當真就是半點好處也沒有了,我們這些文官,做夢都希望它能灰飛煙滅。」
汪直陰惻惻道:「唐潤青,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連太、祖皇帝與永樂天子立下的規矩都敢非議?!」
唐泛無辜道:「我這是把汪公當成自己人,才會說兩句掏心窩子的話,怎麼是非議了?」
汪直沒搭理他。
唐泛繼續道:「所以西廠沒了的事情,你也不能全部怪在萬通尚銘那幫人身上,連我都不希望它存在,更何況是朝中其他官員呢?東廠因為成立時間太久,根深蒂固,所以大家動不了,但西廠根基尚淺,為了避免它以後變成像東廠一樣的龐然巨物,就算沒有尚銘,萬安,也會有其他人上疏請罷的。」
汪直聽得他一副樂見其成的語氣,不由勃然大怒。
他好不容易才勉強按捺下怒意,便冷笑連連:「所以現在不就如了你的意了?」
唐泛淡然一笑,假作沒聽見他陰陽怪氣的語氣:「這就回到之前我說的話了。古人雲,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有時候看起來是好事,未必是好事,看起來是壞事,也未必真的就是壞事。你瞧,像懷恩,梁芳那樣久經世故的人,都不會想去沾手東廠的,如今西廠沒了,對你而言未嘗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追求建功立業,男子漢大丈夫生於世長於斯,自當如此,但你的身份,必然使得你要做到這一點,會比常人更加困難十倍或百倍不止。但你不同於懷恩,更與尚銘之輩不同,並沒有將眼光放在宮裡或京城,反而是在千裡之外的邊陲,這份雄心壯志,著實令人欽佩。容我妄自揣度一下,汪公心中仰慕的,可是三寶太監?」
汪直告誡自己不要再搭理他的花言巧語,但聽到這裡的時候,仍舊忍不住問:「你怎會知道?」
唐泛含笑道:「三寶太監隨永樂天子南征北戰,立下赫赫功勞,比所有靖難功臣都不遑多讓,若他不是宦官,只怕當時就已經封爵拜相了。然而即使是如此,他七下西洋,使得萬國來朝的功績也不可磨滅,此間事跡,令後人讀來心向往之,恨不能與他同生一世,以便瞻仰三寶太監的風采!」
聽了他的話,汪直微微一動,臉色有所轉變。
其實時人對鄭和下西洋的評價並不那麼好,大家普遍都認為這七下西洋,造船遠航,耗費了大明國庫數不盡的錢財,只是天子好大喜功的產物,尤其是在海禁之後,這種觀點更是甚囂塵上。
然而唐泛的看法卻與時下許多人都不同。
他的話終於打動了對鄭和一生推崇備至的汪直。
汪直沉默半晌:「你說得不錯,我確實將三寶太監視為平生唯一景仰的對象,只恨自己生得晚,未能如他一樣追隨永樂天子南征北戰,如今這世道,連對韃靼開戰都要猶豫再三,便是打了勝仗,還會被小人攻訐一番,若永樂帝還在世,何至於此!」
說到最後,他頗有些恨恨的意味。
唐泛搖搖頭:「汪公偏激了,你若想效仿三寶太監,何須專注於戰功一途?七下西洋,同樣名垂史冊。」
汪直皺眉:「這分明是勞民傷財之舉,如何能效仿之?」
唐泛笑道:「勞民傷財是自然的,但也並非全無好處。」
雖然太、祖皇帝嚴禁下海,但唐泛曾經游歷到南方,親眼看見許多海民因為海禁而活不下去,不得不私自出逃,這個數目在官府的公文上逐年攀升,所以禁海令其實是名存實亡的,禁得了遵紀守法的良民,卻禁不了那些為了生計孤注一擲的「刁民」,到了近年來,沿海已經有不少海商私下與番國往來貿易,甚至還有更過分的,直接勾結倭寇回來反過來搶掠沿海的百姓。
鄭和下西洋,因為出的是官船,不是民船,所以不算違背太、祖的禁令,但實際上伴隨著鄭和的出航,民間的禁海令也隨之逐漸松弛,只是現在沒有人去捅破那一層窗紙罷了。
反倒是官方規模的出海,在鄭和之後根本就絕跡了,因為朝廷許多人固守成規,認為那只是勞民傷財之舉,根本就不覺得官方出海可以為朝廷或國家帶來什麼好處。
但唐泛親眼所見,海商自遠方滿載而歸,船上俱是將大明貨物運往鄰近番國售賣之後所得的財物,自然知道這種陳舊的觀點極端錯誤!
只因為朝廷禁海,這些海商往來都屬於違法走私,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征收商稅,反倒使得這些錢每年白白地流失掉,朝廷見天喊著沒錢賑災,卻放著這樣合法而又不擾民的征稅手段於不顧,實在是令唐泛扼腕不已。
聽罷唐泛的解釋,汪直恍然大悟:「你想攛掇我去想聖上建言開海禁,然後出海?你也知道現在不是永樂年間了,再說現在也沒有造船廠,那幾艘寶船全是永樂年間的舊船,別說已經出不了海,就算可以,那些人一聽到下西洋就想到勞民傷財,估計又要將罪名扣在我頭上,若只是讓民船出海,又有違祖宗成法,那些人更要跳腳,你這是要幫我還是要害我?」
唐泛微微一笑:「官船只是一個名義,兩全其美的辦法不是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你,不必只把眼光放在一處,你想要立不世功業,就要有開闊的眼光。」
汪直狐疑:「你有什麼辦法?」
唐泛道:「先前我說向海商征收商稅,能令國庫增加收入,這點你並不反對罷?」
汪直點點頭。
唐泛又道:「現在的難題是,如果只出官船,不出民船,朝廷負擔不起,而且沒有好處,而不出官船,只出民船,又違背了祖宗成法,對罷?」
汪直又點點頭。
唐泛笑道:「這就不難辦了,朝廷大可成立專司海運征稅的衙門,每年設置幾個出海名額,以類似路引的方式,讓那些想要出海的海商前來購買,購買之後就可以讓他們以官方的名義出海貿易。所得貨物由朝廷征收稅收,那些沒能得到官方名額,又私自出海的商隊,自然要嚴厲打擊。」
「而所征收到的商稅,可以以□□的形式分撥,六成歸國庫,四成歸內庫,這樣一來,朝廷與陛下俱有所得,而且既然是以官方名義出海,自然也就不算違背太、祖的禁令了,縱有反對聲,也不會太大。」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若辦成了,以後你就可以坐鎮海運衙門,手裡捏著這一筆錢,幫陛下與朝廷收錢,地位毋庸置疑,陛下也離不開你,這難道不是一舉數得的大好事嗎?」
偏廳之內一時寂靜,只能聽見汪直的呼吸聲。
而以他的武功和身手,本來不應該發出如此粗重的聲音的。
只見他瞪著唐泛半晌說不出話,良久之後,才道:「你不去當奸商,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唐泛:「……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怎麼聽著不像好話?」
汪直揮揮手:「那你就當是好話罷!」
他腳下的步伐越發快了些,來來回回幾趟,其實是在思考消化唐泛剛才說的那些話。
等到完全將那些話理解之後,他便發現唐泛所說的,其實未嘗不可行。
想要開海禁,必然會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但如果按照唐泛的法子,阻力雖然依舊存在,卻小了很多,而且若是完全沒有阻力,早就一堆人蜂擁而上了,怎麼還會輪到自己?
然而唐泛這番話更大的意義,是為汪直打開一扇全新的大門,讓他去思考之前從未思考過的問題,看見之前從未看見過的世界。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山窮水盡,卻沒想到唐泛一番指點,不說撥雲見月,柳暗花明,但起碼也令他心中頓時為之一亮,仿佛鏡台一角從前沾滿塵埃,如今被盡數拂去一般,明澈敞亮,迷津霧散。
隨著時間的流失,興奮感逐漸消失,汪直也慢慢恢復之前的冷靜,他還想到了不少問題:「萬黨斷然不會坐視我東山再起,而且就算海禁能開,他們萬般阻撓不成,肯定也要過來分一杯羹,到時候就不是我說了算的。」
唐泛點點頭:「不錯,所以不會是現在。而且若要驅逐那些私下與倭寇勾結的海商,朝廷也需要建立一支強有力的水軍,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是將大同的事情解決,打贏這場收官仗,然後我們可以名正言順回到京城。」
汪直抹了把臉,提振起精神:「你說得對,眼前才是最重要的,那幫龜孫子不想讓我回去,我就偏要回去!」
唐泛畫了一個大餅,成功地挑起了他的好勝心,讓汪直將之前一切不合時宜的灰心喪氣都抹去。
汪直也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此刻他心中已經不再惦記西廠的事情,他更關心的,是如何解決目前的困局。
唐泛道:「先與我說一下情況罷,方才出雲子在,我看你們有許多話都不方便細講。」
汪直道:「韃靼細作的事情有些棘手,我懷疑我們當中有對方的人。」
唐泛聞言不由坐直了身體:「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