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所有人古怪的目光,唐泛反倒若無其事,還扭頭對彭逸春道:「老彭,你現在派人去一趟錦衣衛都指揮使司,就說在這裡發現了朝廷叛逆,讓他們過來拿人。」
可憐彭逸春好歹也是六部尚書,卻被唐泛的話驚得結巴起來:「什,什麼朝廷叛逆?」
唐泛指了指抱著自己大腿的女子:「我懷疑她與白蓮教余孽有關,不是奸逆又是什麼。還不去?」
「大人,下官去!」賀軒站出來道。
唐泛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那就快去罷。」
賀軒拱了拱手,二話不說,匆匆下樓而去。
尹騏驚愕地目送賀軒遠處的背影,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怒道:「唐泛,你這是血口噴人!」
「嗯,目無法度,身為白丁卻直呼朝廷官員名諱,罪加一等。」
唐泛負著手,好整以暇,若不是他身上還掛了個人的話,這姿勢倒是挺俊逸瀟灑的。
當然,抱住他大腿的那個美貌女子,這會兒也正處於怔愣之中。
尹騏揚聲道:「你別顛倒黑白,她明明是群芳樓的花魁,怎麼就成了白蓮教余孽了!」
唐泛喔了一聲:「原來還是群芳樓花魁,你倒是清楚得很,連我都不知道呢!愚侄啊,尹閣老潔身自好,他要是知道你抱著個青樓女子在此處尋歡作樂,只怕會被你氣死不可!」
自家老爹會不會被氣死,尹騏不知道,但他現在卻快被唐泛氣死了!
唐泛年紀比他大不了兩歲,卻居然就仗著身份,跟他擺起長輩的譜了!
而且喊人向來只有喊賢侄的,這愚侄又是什麼玩意!
誰知唐泛還沒教訓完,他冷肅道:「白蓮教禍國殃民,其首領早已伏誅,手下卻還有漏網之魚四散各地,像這女子以煙花之地出身為遮掩,實則卻與白蓮教勾結,專會利用你這等官宦子弟作身份上的掩護,暗中圖謀造反!」
那女子莫名其妙就被扣上造反罪名,不由得一臉驚惶,也顧不上自己先前的使命了,當即就松開唐泛,起身欲逃。
唐泛眼明手快,直接就抓住對方的發髻,一把將人給扯回來!
女子痛得驚叫起來,唐泛卻沒有絲毫憐憫,他的動作利落之極,一反平日給人諄諄爾雅的印象。
所有人都看得呆住了,自己的頭皮也跟著隱隱作痛。
尹騏氣急敗壞,他原是受了老爹的囑咐,想要當眾給唐泛潑一盆污水,好讓那些御史去彈劾他。
他本以為這不過是手到擒來,十拿九穩的事情,誰知卻並沒有那麼簡單,他很明顯低估了唐泛,還反被將了一軍。
現在大家全都被反賊的話題吸引了注意力,一看唐泛如此粗暴地對那女子,哪個還會覺得他是在爭風吃醋?
想及此,尹騏不由更加心急起來,他覺得如果自己沒能完成今天的任務,等回去之後,他老爹的臉色,很可能會比平時聽見他出去尋歡作樂還要難看百倍。
「唐泛,你明明是被我戳穿心事才會惱羞成怒的,就在方才,你還當著我的面抱著這女人不放!」
唐泛上下打量他幾眼,面露狐疑:「你如此維護她,莫非也與白蓮教有瓜葛?」
尹騏怒道:「你憑什麼說她與白蓮教有瓜葛!難道你在路上隨便抓到一個人,都說他是白蓮教的人麼?!」
唐泛慢悠悠道:「就憑我與白蓮教交鋒數次,又親自將他們剿滅,我就有資格說這句話,這裡的每一個人,我只需要看上一眼,便能知道誰與白蓮教有勾結。」
說罷,他抬眼朝看熱鬧的人群掃視過去。
目光所及,那些人無不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兩步,有些人不想惹上麻煩,已經開始轉身走人了。
誰都知道白蓮教乃朝廷斬盡殺絕的大逆反賊,誰又願意與反賊扯上聯系?
更何況唐泛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即便他現在沒有穿著官袍,神色也很淺淡,並不露出什麼怒意,然而他的眼神,依舊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威懾力,令許多人都不敢直視。
就連跟著尹騏一道來的同伴,也從興致勃勃變得退卻,甚至伸手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袍,小聲道:「尹兄,要不我們走罷?」
尹騏氣壞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唐泛的氣勢壓迫下其實已經開始有些氣虛了,只覺得這些人都是膽小鬼。
「要走你們走罷,反正我不走!」
尹大公子反倒被他們激起好勝心,人往那裡一杵,微微揚起下巴,挑釁似地瞅著唐泛,大有「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架勢。
「誰不走?」冷冷的聲音自樓梯口傳來。
伴隨著「錦衣衛辦事,統統不許走」的喝斥,眾人的表情從看熱鬧變為膽怯。
個別人想要悄悄溜走的,只可惜先前他們不走,現在已經錯失機會了,仙客樓的前後門都被持刀而立的錦衣衛堵住,後者像打量死人一樣地打量著每一個人,足以令他們膽寒。
能到仙客樓消費的,一般家境都不會窮困到哪裡去,但別說他們了,就算是彭逸春等人,在聽到錦衣衛三個字時,心頭也禁不住微微一顫,實在是因為陰影太深的緣故。
隸屬天子親軍的錦衣衛,向來都有先抓人後奏聞的特權,更不必說那人人聞風喪膽的詔獄,雖然以唐泛的了解,無論哪一個衙門都會良莠不齊,真實的錦衣衛,像隋州薛凌,同樣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有時候還要比一般人更講情義,不過這並不能抵消大部分人對他們的畏懼。
當然,他們也沒有向別人澄清名聲的興趣。
人生在世,無愧於心即可,要是樣樣都想追求完好,那就太累了。
隋州越眾而出,目光先是落在被唐泛抓著發髻的女子身上,然後從唐泛臉上身上不著痕跡地掃過,最後精准地停駐在尹騏那裡,冰冷而帶著殺氣。
「是你報的案?這裡有白蓮教余孽?」
「沒,沒有白蓮教余孽!這裡沒有白蓮教!」尹騏雖然勉強而努力地想要振作起氣勢,但他那點氣勢在隋州面前實在不足掛齒,反倒更顯得氣短心虛。
此時若有人仔細觀察,說不定還能發現他的腿已經開始微微打顫了。
「隋鎮撫使,是我報的案子,這女子受人指使,意圖行不軌之事,我疑心她與白蓮教徒有關。」唐泛表情沉穩。
說這話的時候,他順帶松開手,那女子身體虛軟地跌坐下來,崩潰大哭:「我沒有!我不是白蓮教!是尹公子吩咐我守在那裡,等你路過就撞在你身上,假作與你有染,他想要借此污你名聲罷了!與我無關啊!大人明鑒!」
不明真相的人聽了這話自然恍然大悟,明眼人卻不需要他說,早已看出其中蹊蹺。
「尹公子乃尹閣老之子,如何會干這種事情,你莫要血口噴人,還是盡早坦白從寬的好,免得繼續受罪。」
唐泛似笑非笑地看向尹騏,「尹公子,我說得對麼?」
尹騏一個激靈,忙道:「對對對!唐世叔,這女人的確與白蓮教有關,她不單意欲行刺你,現在還想往我身上潑髒水,還是快將她抓起來罷!」
方才還是疾言厲色地喊唐泛,現在又變成唐世叔了。
那女子沒想到自己轉眼就成了被遺棄的棋子,驚呆之余,便想像方才那樣去抓住身邊的救命稻草——唐泛。
不過這次還沒等她撲上去,後面衣領就被人牢牢抓住,直接往後拖。
隋州將其一把甩給自己身旁的下屬。
繼唐泛之後,又一個並不憐香惜玉的。
但誰也沒敢張口幫她說話,因為誰也不想被扣上亂黨反賊的帽子。
錦衣衛的凶名的確好用,在場人再多,卻個個噤若寒蟬,不敢二聲。
尹騏見勢不妙,就想掉頭偷偷溜走。
不過他的動作在別人看來實在是太明顯了,所以馬上就被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兩名錦衣衛攔住。
隋州問:「你叫尹騏?」
尹騏努力在對方冰冷的審視中挺起腰顯得更有氣勢一些:「不錯,家父便是兵部尚書,太子太保尹直。」
隋州仿佛聽不懂他的暗示,直接就對左右道:「一並帶走!」
「且慢!」尹騏臉色大變:「不知我犯了哪一條王法,你沒權抓我!」
隋州冷冷道:「既然這女子與白蓮教余孽有關,她又是你帶來的,誰能證明你跟白蓮教沒有關系?」
說罷懶得多廢話,他直接揮揮手,左右錦衣衛上前,無視尹騏的掙扎,將他牢牢抓住。
連同尹騏的同伴,一個也沒放過。
「隋廣川,你這條走狗,你敢私自抓人!我要告訴我爹,你等著,我要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尹騏大喊大叫起來。
萬黨讓尹騏來做這件事,一開始不能說是個錯誤。
因為如果唐泛稍稍差點急智,又或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很可能這盆污水現在就已經潑在他頭上了,等到明天,全京城的人都會知道唐泛在飯莊跟尹直的兒子為了搶個女人爭風吃醋的事情,尹直充其量就是落個教子不嚴,唐泛卻要背上有辱斯文,表裡不一之類的罵名。
不過現在事情發展出乎意料,誰也沒想到唐泛的反擊會來得如此之快。
「大哥,要不要將他的嘴堵上?」薛凌低聲問。
「不用,讓他繼續喊,反正丟臉的是他老子。」隋州如是道。
「那敢情好,我讓他多叫兩聲!」薛凌嘿嘿一笑,語氣裡滿是幸災樂禍。
他上前沖著尹騏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叫什麼叫!尹閣老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兒子,不會連身份也是假冒的罷,先跟我們到詔獄裡走一遭再說罷,帶走!」
尹騏一聽詔獄,直接嚇得魂飛魄散,連叫聲都尖利起來:「我真的是尹直的兒子,不信你們去尹府上問啊!」
刑部一干人等在旁邊站著,卻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從頭旁觀到尾,眼看著尹騏等人被帶走,一個原本很有可能是針對唐泛的陷阱,已經變成一場活生生的鬧劇,沒有繼續看下去的必要了。
彭逸春總算松了口氣,他歉然道:「大人,今晚的事都是因我而起,若非我邀請您過來,也就不會……」
唐泛擺擺手:「沒有今晚,也會是別晚。我剛剛落了他們的面子,他們如何肯罷休?」
一股怒火忽然湧上彭逸春的心頭,連他這樣的老好人都忍不住怒聲道:「萬黨實在是太……」
唐泛制止了對方接下去要說的話:「丹臣,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摻合。」
彭逸春年將耳順,唐泛不過而立,兩人之間年齡相差巨大,但現在聆聽唐泛教訓,被唐泛指點的,卻反倒成了彭逸春,不過他對此並沒有任何不滿。
彭逸春知道,唐泛有這個資格。
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彭逸春才更為唐泛感到不平。
「大人,」他稍稍冷靜了一下心情,道:「若是有人指使言官上疏彈劾您,我願以自己的清白和頭上這頂烏紗帽作保,出面為您作證。」
「大人,下官也願以性命和清白作證。」說話的是陸同光,當年唐泛在刑部時,與他交情就不錯,不過陸同光為人素來平庸怯懦,不肯擔當,這次能主動站出來說這句話,卻是難能可貴。
「大人,下官與彭部堂一樣!」賀軒道。
「大人,下官也是!」
「大人,下官也……」
刑部一眾官員紛紛出聲,也許這裡頭不乏跟風之人,但唐泛依舊很感動。
萬黨雖然囂張,可他們也沒法一手遮天,而這世道,終歸是心懷正義的人占了大部分。
他拱手道:「多謝諸位,不過此事還沒有糟到這等地步,如需幫助的話,唐某一定會主動開口的,多謝諸位了!」
眾人連忙回禮:「大人勿須客氣,這本來就是我等應該做的!」
送走了彭逸春等人,唐泛與隋州一道出了仙客樓。
「那女子應該是無辜的,回頭審一審,便將人放了罷,詔獄的事我是嚇唬尹騏的。」唐泛道。
隋州點點頭:「我知道,不過今夜之事,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嗯?」唐泛歪了歪頭,一時沒聽明白對方說的影響是指什麼。
但他迷惑的神色卻令隋州忍不住去捉他的手,沖著他的下唇咬了一下。
唐大人吃痛地哎喲一聲,身體往後退了兩步。
或明或滅的燭火映出一張似嗔非嗔,又有幾分羞惱的臉。
「隋廣川!」他微微揚起語調,帶了警告之意。
「正如你見到吃的就克制不住,我看到你也無法克制。」隋州低聲笑道。
唐大人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沒有再使力去掙開對方的手,任由他牽著自己往前走。
「你要小心。」隋州道,身影幾乎有一半隱沒在黑暗中,燈籠微光則將兩人的影子拉出老長,名副其實的形影不離。「今夜的事如此結局,萬黨不會善罷甘休的。」
唐泛歎道:「其實我只是順帶罷了,他們真正的目標還是廢太子,只因上回我當眾讓萬通下不來台,所以他才會指使尹騏來算計我,太子一日還在東宮,他們一日就分不出什麼心神在我身上,真正要小心的是太子才對。」
隋州嗯了一聲,握住他的手緊了緊:「總而言之,我不希望你有事,有時候……」
唐泛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忍不住豎起耳朵:「什麼?」
隋州:「有時候,我恨不得能將你拴在褲腰帶上。」
唐泛大笑:「那樣你褲子豈不要掉下來了?」
隋州:「就跟那女人今晚抱著你大腿一樣,你褲子不也沒掉下來麼?」
唐泛:「你看見了?」
隋州:「沒有,聽旁邊的人議論的,可惜來晚一步。」
唐泛嘴角噙笑,慢條斯理道:「那真是可惜了,要說那女子姿色其實還不錯,若非與尹騏糾纏不清,我說不定就真的順水推舟,與她來段露水姻緣了!」
隋州嗯了一聲,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回去之後脫了褲子讓我檢查檢查,看上面有沒有那女人留下來的印記。」
唐泛嘴角微抽,現在說自己跟對方壓根就沒有身體接觸還來得及麼?
第二日唐泛去內閣的時候,一切看起來與往常沒什麼區別。
雖然尹直看見他的時候直接就撇開頭,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不過也僅止於此,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按照唐泛的猜想,他的兒子到現在還在錦衣衛指揮司那裡沒被放出去,雖然不會有性命之危,但肯定不會少受折騰,尤其是那幫錦衣衛,更不會將尹直放在眼裡,巴不得多作弄作弄尹騏那種紈褲子弟。
但尹直這種反應,未免也過於平靜了。
出於試探的心理,唐泛主動找尹直說話:「尹兄,昨夜我與令公子在仙客樓偶遇的事,尹兄可知曉?」
尹直冷冷道:「他如今人不是還在錦衣衛那裡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孽子向來頑劣,做下什麼荒唐事也不稀奇,我反該多謝你幫我管教呢。」
他幾句話將自己撇了個一干二淨,唐泛反倒不好說什麼了。
此時人已陸續到齊,唯獨首輔萬安,在大家等了將近一刻鍾之後,才姍姍來遲。
「方才陛下召見,故而來遲。」萬安道,「今日會議暫且往後推一推,諸位先隨我一道去見陛下罷。」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皇帝要召見,怎麼之前也沒個通知?
不過既然皇帝有命,大家自然沒有二話,便都陸續步出文淵閣,朝乾清宮走去。
劉健特意落後幾步,拉住唐泛小聲問:「你知不知道陛下為何召見我們?」
唐泛搖搖頭,小聲道:「沒聽說什麼風聲啊!」
徐溥也湊過來悄然道:「我倒是聽說了一點謠言。」
唐泛劉健便都住了嘴,等他的下文。
徐溥卻不再說話,而是伸出自己的手,在掌心上寫了個「太」字。
與太子有關?
難道陛下這回要動真格了?
唐劉二人悚然相望,都有些忐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