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乾清宮,所有人都被帶到偏殿。
皇帝跟前的小黃門道:「各位大人且稍坐片刻,陛下想請次輔入內說話。」
即使明代宰相權力分散,再無唐宋宰相的威風,但對唐泛他們,皇帝依舊需要保持基本的禮儀,若換了普通官員前來,讓他們在外頭站著等就是了,幾位宰輔來了,卻是有位可坐,有茶可吃的。
不過眼下大家顯然顧不上這些細節,心裡各自轉著念頭,無非都是皇帝到底要說什麼,萬一問到了太子之事,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照理說,內閣一體,本不該出現這種單獨叫某個閣臣進去說話的情況,但如今,皇帝還真就這麼做了,很可能是因為知道某件事上大家意見不合,所以打算分而理之,逐個擊破。
堂堂九五之尊,對臣下用上這種辦法,未免令人有好笑又好氣。
但如果真的與太子有關,皇帝這樣做,就可以理解了。
再看看萬安等人安之若素的模樣,唐泛隱隱有些不安起來。
一炷香之後,劉吉出來了。
他的臉色很奇怪,令人無法形容,不過有萬安等人在場,唐泛他們也沒法上前詢問。
劉吉坐下之後也不看任何人,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眉眼微垂,一動不動。
劉吉之後,又是彭華與尹直相繼入內。
他們進去的時間不長,起碼沒有劉吉長,約莫片刻就出來了,面色雖然平靜,卻有透著一股志得意滿。
小黃門上前:「陛下請劉閣老敘話。」
劉健起身整整衣裳,向唐泛他們遞了個眼神,便跟著小黃門走了。
此時萬安卻開口了:「潤青,聽說你昨夜抓到了白蓮教余孽?」
唐泛道:「不過是懷疑而已,我已報知錦衣衛知曉,此事尚待他們查證。」
尹直哂笑:「唐泛,你身為閣老,卻與錦衣衛這等天子親軍過從甚密,難不成是奉了誰的命令,別有所圖?」
唐泛面色不變:「尹兄言重了,錦衣衛負責偵緝捉拿朝廷欽犯,莫說是我,便是尹兄你,發現了白蓮教余孽的痕跡,難道還要隱匿不報嗎?」
尹直冷笑:「只怕是有人急於公報私仇罷?」
唐泛:「這私仇不知從何說起,還請尹兄解惑。」
兩人唇槍舌劍往來一回合,便見劉健跟著小黃門回來了。
如果說劉吉回來時,表情只是古怪而已,那劉健的臉色就稱得上難看了。
陛下和他說了什麼?
唐泛與徐溥對望一樣,都有些奇怪。
但劉健並沒有與他們進行眼神交流,他甚至沒有看其他人一眼,徑自坐下來,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剛剛經歷了一場精疲力盡的爭吵。
看到這種情形,徐溥有些不安起來,但他只能跟著前來傳話的內侍一並去見皇帝。
到了這種時候,唐泛反而冷靜下來,他也不再試圖與任何人進行言語或眼神上的交流,開始閉目養神。
尹直原本還想刺他幾句的,見狀只好閉上嘴巴。
很快,徐溥也回來了。
他的臉色比劉健還要難看,臉色甚至微微發白,腳步也有點踉蹌。
唐泛睜開眼睛,看見他這副不太妙的樣子,不由上前攙扶了他一把。
誰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來:「潤青,你一定要勸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這一下驚得有點反應不過來,連原本想請唐泛去見皇帝的內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裡,徐溥向來是個拙於言辭的老好人,他也許是維護太子的,但他不善與人爭辯,而且很容易心軟,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這個排行末尾的老還沒有存在感,這也是當初萬黨同意他入閣的原因——這樣的人,不會對他們造成什麼威脅。
但誰也沒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是會爆發的。
面對徐溥的情緒失控,唐泛不知道說什麼好:「謙齋公……」
劉健扶過徐溥,對唐泛道:「潤青,你去罷,這裡有我。」
唐泛朝他點了點頭,便匆匆跟著前來遞話的內侍走了。
皇帝距離上次見到的時候,也就是幾天前,好像又瘦了一點。
雖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體為由不上朝會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了。
「臣見過陛下,陛下龍體聖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禮。
除非大朝會或典禮,一般這種召見,閣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禮,坐。」皇帝道,聲音有些嘶啞,伴隨著一兩聲咳嗽。
「謝陛下。」唐泛道。
其實在眾多閣臣裡邊,皇帝與唐泛的關系並不算特別親近,只不過唐泛入閣是經過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沒有阻攔而已,入閣之後唐泛能單獨見到皇帝的機會也不多,大多時候也是與其他閣員一道覲見。
皇帝對唐泛的印象談不上好與不好,他覺得這人或許很能干,但不太懂得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單獨與他們一一對話,皇帝都不會想到要單獨召見唐泛。
難得的,皇帝面容和藹,跟唐泛聊了半天無關痛癢的話題,又關心他入閣之後習慣與否,不知內情的,估計會為皇帝的體貼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嚴肅,回答中規中矩,完全沒有年輕臣子的朝氣,令皇帝頗感無趣。
這樣枯燥乏味的對話,對君臣二人來說都是折磨。
「今日異象頻現,想必唐卿也聽說了?」
所以謝天謝地,皇帝終於忍耐不住,進入正題。
來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聽說了,也看過陛下命內閣傳閱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體微微往前傾,這是迫不及待的表現:「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魯鈍,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欽天監告訴朕,這些天象都應在東宮。」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東宮……?」
皇帝懶得再與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詔,重立東宮,卿以為如何?」
話已至此,唐泛不能繼續裝傻了,他斂容起身,肅然拱手:「敢問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處?」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個問題,在唐泛之前,其實劉健與徐溥,都已經跟皇帝提過了,這種車軲轆似的對話令皇帝心生厭煩,但他為了爭取閣臣們不在廢太子的事情上拖後腿,又不能不耐著性子企圖一個個去說服他們。
本朝大臣在嫡長的正統維護上,遠遠超過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當年朱棣何等強勢,最終也沒能廢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歡的漢王,現在即便萬黨權勢遠超當年永樂時期,但同樣皇帝也沒有永樂天子的強勢,他甚至需要先征詢內閣的意見。
「太子立為東宮至今已有十余載,未嘗有過任何建樹,也從未傳出仁德名聲,這難道不是失德之處?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讓朕及時改過的緣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雖為儲君,但說到底還是陛下的臣子,既為臣子,便當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別。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樹,才恰恰是儲君本分,陛下何以不樂?」
他的意思是:太子沒有什麼作為,那才是對的,否則要是太子處處高調張揚,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難道你就高興了?
這句話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內心,而且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是反對廢太子。
皇帝有些惱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該知道君為臣綱,你處處為太子說話,難道這反是為人臣的本分嗎!」
唐泛絲毫不懼,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讀聖賢書,雖談不上學富五車,但天地君親師的道理還是懂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正是因為至聖先師認為以凡人之力無法窺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說。天象頻現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難道單憑欽天監的只言片語就能作准麼,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並無過錯,臣懇請陛下三思!」
皇帝閉了閉眼。
唐泛說的這些話,何嘗不是他之前再三猶豫的來源,只是他如今已經下定決心,所以對方的懇求也無法令他動搖了。
中殿寂靜無聲,連旁邊的小黃門也竭力放輕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將身形隱入後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體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時時刻刻從旁服侍,小黃門自幼便被選入宮,忠心毋庸置疑,但卻並不代表他願意聽到這些話,宮中代代相傳,知道得越多,就越沒有好下場。
先前的懷恩公公,不也是因為插手朝政過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東宮,你可願代朕草擬詔書?」
小黃門的心不由高高懸起。
他在想,唐閣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閣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閣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這是一位比起歷代先帝脾氣更好一些的帝王,結果也許不會壞到哪裡去,但很可能他卻無法繼續待在內閣了,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有機會入閣。
小黃門想,如果他是唐閣老的話,他可能會選擇退而求其次,不幫陛下草擬詔書,但是也不會再反對陛下廢太子吧?
胡思亂想之際,他聽見唐泛道:「陛下恕罪,請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氣了!
小黃門很緊張,他聽說唐閣老素來圓滑,不是劉閣老那樣的急性子,怎麼就選擇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句話不錯。
君子當趨吉避凶,這句話也沒錯。
但他不明白,這世上總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不得不為之。
皇帝明顯是被激怒了,連聲音都變了:「唐泛,你別以為你跟隋州交情不錯,朕就會照顧他的面子不動你!劉健也這樣,你也這樣,連徐溥都這樣!你們一個個爭相效忠太子,難道是盼著朕早日歸西,好掙個從龍之功麼!」
唐泛平靜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終,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盡人臣本分,及時勸諫,以免陛下做下後悔莫及的事情。想當年,太子也是由陛下親自選定的,後宮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現時,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歡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連陛下都放棄太子,您讓太子如何自處呢?」
皇帝:「你下去罷。」
唐泛提高了聲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黃門不得不上前,小聲道:「唐閣老,請罷!」
唐泛抬起頭,看了皇帝一眼。
後者神情倦怠,眼角帶著深深的紋路,根本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四十歲中年人,更像是與萬貴妃同歲。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頭泛起隱隱不安。
唐泛沒有賴著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禮,然後跟在內侍後面離開這裡。
劉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見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說話,唐泛也知道他們要問什麼。
他微微搖了搖頭。
劉徐二人霎時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眾人心思各異,表現出來的情緒也不一樣,萬安彭華等人自然是步履輕盈,談笑自如,劉健徐溥等人卻像死了爹娘一樣面容沉重沮喪,唐泛雖然不至於像徐溥剛才那樣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
因為他很清楚,大勢已去,皇帝要廢太子的決心不可動搖。
內閣裡頭,只有劉健,徐溥和唐泛三個人,是堅決反對廢太子的。
但他們在內閣的資歷最淺,一旦次輔劉吉也同意廢太子,就會出現一邊倒的局面。
而從今天的表現看來,劉吉很可能沒有明確同意,但也沒有表示反對,以他的個性,估計會像李績回答唐高宗廢王立武的事情一樣,對皇帝說「此為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之類的話。
所以單憑唐泛他們三個人,根本無法左右大局。
如無意外,太子被廢定了。
沒想到連永樂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會在當今天子手中實現,唐泛暗歎一聲,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其他人可沒有他這種苦中作樂的心情,劉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捨,下午散值時間一到,他們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萬安也沒有留住他們,反正太子被廢已成大局,任憑劉健他們如何掙扎都是枉然。
而且萬黨在言官中也不是沒有勢力的,到時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對,萬安同樣可以發動言官來支持。
「難道此事就當真沒有挽回的余地麼?」徐溥唉聲歎氣。
「我現在去見太子!」劉健則頓足道,轉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連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難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麼,這只會更讓人覺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圖不軌罷了!」
劉健怒道:「什麼覺得,只有萬黨那幫人才會如此顛倒黑白罷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謙齋公說得是,我們已經盡力了。」
「難道盡力二字,就足以掩蓋一切麼!」劉健的聲音既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針對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歎了口氣,無言以對。
如今朝野上下,雖然大部分人對皇帝的意向早有預感,但他們還不知道皇帝已經下定了決心,皇帝單獨召見內閣的事情可能還需要明天才會傳出去。
這時候內閣宰輔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因為他們身處帝國權力中樞,沒有人能比他們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卻並未感到一丁點的高興。
他連晚飯也沒吃,就躲進書房裡,一個人對著書案發怔。
直到敲門聲響起。
「進來。」
推開門的是隋州,他手上端著湯面,身後則站著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開口:「到底怎麼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斷他的話,顯而易見的不悅:「你過來時答應過我什麼?」
汪直很不情願地閉上嘴。
說罷他將湯面放到唐泛面前:「先吃,再說。」
「我不餓。」唐泛苦著臉,難得他也有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我喂你?」隋州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話。
「……我自己可以。」唐泛只得接過筷子。
從湯面的香味上能判斷出烹調人的心意,唐泛不忍拂逆這樣的心意。
隋州從來不說多余的廢話,因為他往往都是直接付諸行動。
汪直耐著性子看唐泛吃面,好不容易等到那碗面已經沒了大半,他實在忍不住了:「我聽說今天早上,陛下單獨召見閣臣說話了?」
以汪直的性格,能夠忍到現在才說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不錯。」唐泛道。
「與太子有關?」汪直單刀直入。「結果如何?」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還問我?」唐泛搖搖頭,放下碗。
「你為何不阻止!」汪直興師問罪道。
唐泛面色平靜:「我盡力了,劉健和徐溥也盡力了。興許萬安答應了劉吉什麼條件,使得劉吉在此事上也沒有提出反對,既然首輔和次輔都達成一致,我們三人的反對又有何用?」
汪直起身來回走動,難掩焦躁:「那現在應該怎麼辦!」
唐泛看著他,心想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後悔當初聽了自己的勸告,倒向太子這一邊。
他歎了口氣,「當日我曾勸你與萬黨劃清界線,沒想到卻害了你……」
汪直有些粗暴地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我更想知道你的辦法!」
唐泛慢慢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所有焦慮和沉重似乎都伴隨著那碗湯面而消失,唐泛接過隋州遞來的帕子,抹了抹嘴,道:「我與謙齋公他們已經商量好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我們就上疏請辭。」
汪直一愣:「那又有什麼用,你們走了,內閣不更加成了萬安的一言堂麼?」
唐泛歎道:「這是我們所能做的極限了,不然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汪直本是抱著一絲希望來找唐泛的。
在他看來,唐泛總會有無窮無盡的辦法,事實上他也的確每每出人意表,讓人驚喜,但凡事終究有例外。
唐泛畢竟是人,不是神,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汪直徹底失望了。
太子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
懷恩已經不在京城了,如果劉健唐泛等人也被逼離開內閣,余者根本不足以構成威脅。
至於汪直自己,他可以暗中幫太子奔走,卻絕對不會像唐泛等人那樣站在明面上跟萬黨作對。
隋州的身份也限制了他必須忠於天子,太子雖然是儲君,可畢竟還不是皇帝。
難道就沒有人能阻止太子被廢的命運嗎?
汪直最終失意地離開了唐家。
送走他,唐泛對邊上的隋州自嘲道:「若非我當初慫恿他親近太子,估計現在他正春風得意呢,也不需要如此擔心了!」
隋州伸手將他被風吹亂落在額前的發絲拂耳後,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你方才也說了,成事在天,天威難測,又豈是一兩個凡人就可以隨意曲解的?」
就在這番對話之後的當晚下半夜,唐泛還沉浸在夢鄉中的時候,就被隋州搖醒,並得知了一個消息。
山東地震。
而且就發生在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