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地震?」唐泛的神智還沒清醒,這時候的他完全不復平日的精明冷靜,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層薄薄的霧氣,表情茫然無辜,單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下面一大片光裸的胸膛。

即便是文士,但唐泛平時也不算全無鍛煉,起碼君子六藝,拉弓射箭他還是精通的,是以身形也稱得上賞心悅目,不像那些當真就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脫下衣服就真的只能看見兩排肋骨了。

隋州卻真就愛看他這種偶爾流露的另一面,這使得他有種「這人是我的,他的這一面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感覺。

很少有人知道,隋伯爺的獨占欲其實也很強。

「山東泰安。」隋州強調了地點,很自然地伸手將對方的帶子系好,又給他披上外衣。

盡管隋州自己的穿著也規整不到哪裡去,不過他主要是不想讓唐泛著涼。

肩膀和後背暖和了,但脖子依舊因為接觸到冰冷的空氣而戰栗起來,唐泛一個激靈,終於有些清醒了。

「你怎麼知道的?」

「消息現在已經傳入宮中了,汪直派了人過來轉告的。」

方才的敲門聲雖然不大,在半夜裡卻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沒聽見,隋州卻不同。

地震意味著災難,如果發生在泰山,意義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為何?

因為自古東方為吉兆之地,泰山不僅位處東方,而且被視為神降靈聚之所,履而泰,然後安,故曰泰山,秦漢以前就已經有君王屢屢到泰山封禪,自秦始皇之後,這種傳統更被延續下來,歷朝歷代的帝王無不以到泰山封禪為榮。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現各種猜測版本不同,如果當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會想到的,就是上天給予皇帝的懲戒。

皇帝做了什麼錯事嗎?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沒有,大臣們素來也樂意將此事聯系起來,給皇帝挑點毛病進行勸諫,什麼不宜大興土木,要勤政愛民等等,更何況眼下就有一樁大事擺在面前。

皇帝想廢太子。

瞧瞧,皇帝剛有了廢太子的念頭,後腳泰山就地震了,這不是上天的預警又是什麼?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時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這麼簡單了。

唐泛自然不會像尋常百姓那樣真的認為廢太子與地震有關,但毫無疑問,皇帝在知道這件事之後,原先再堅定的想法肯定也會有所動搖。

而這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來,唐泛他們起碼也要明天去內閣的時候才會得知,這樣一來就很容易失了先機。

唐泛二話不說,直接起身穿衣,准備連夜去拜訪劉健和徐溥等人,然後各自上一封奏疏,內容自然是將災難誇大其詞,有多可怕就說多可怕,最好能嚇得皇帝從此打消廢太子的主意。

不知從何時開始,兩人之間便有了一種難言的默契。

幾乎是唐泛一有動作,隋州就已經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沒有拒絕,想了想,對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來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摻合。」

隋州一本正經說著冷笑話:「我明白,若你不幸觸怒陛下,我還要去給你說情的,怎麼會去摻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給點好話?」

第二日,當大部分人剛剛才得知皇帝明確提出廢太子的想法並且已經為此找過內閣的時候,就又聽說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頓時沸騰起來,不過還沒等他們作出反應,劉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經分別遞上去了,奏疏中將地震與皇帝想要廢太子的事情聯系起來,措辭嚴厲地勸誡皇帝,說太子當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儲君,而且代您祭過天壇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認,現在他沒有失德之處,您卻想要廢黜他,所以現在泰山地震,就是對您的警告,為了您的個人喜好而使國家社稷發生動蕩,難道這是您所樂意見到的嗎,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會感到不安。

奏疏雖然有三份,措辭也各不一樣,但說的卻是同一個意思,皇帝看完之後就留中不發了,但是京城官場沒有秘密,奏疏的內容依舊經由通政司悄悄流傳了出來。

能夠當官,且在千軍萬馬的廝殺中脫穎而出,當上六部九卿的官員們都不會是省油的燈,從劉健他們的奏疏中,這些官員窺見了不少問題。

問題一,內閣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卻只有劉健徐溥唐泛三個,可見內閣裡面意見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廢太子的,最起碼也不反對。

問題二,劉健等人選擇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當面溝通,可見他們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經與皇帝談崩了。

就像天現異象往往有不同解釋一樣,泰山地震其實也是見仁見智,並非一定就是與廢太子有關,也可以用皇帝怠於朝政來解釋,端看別人想要怎麼說。

也就是說,現在擺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實就是幾個選擇。

他們到底要不要跟著劉健他們上疏,還是裝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話,又該支持哪邊?

將地震跟廢太子聯系在一起,那無疑就是站在萬黨的對立面,萬一最後陛下固執己見,太子當真被廢呢?

那現在上疏的這些人,以後通通會得罪新太子。

沒有人能預知未來的走向。

就像一輩子待在欽天監,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樣,他們終其一生別說窺透天機了,可能連自己的命運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運的車輪不會因為個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無法扭轉。

所謂人定勝天,其實是無畏無知且可笑的論調。

皇帝終於害怕了。

他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決心,被一場地震徹底擊潰。

無論萬安等人如何努力說服也沒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鍾,一下子將他給震醒了。

他何嘗不知道萬安等人之所以費心擁立興王為太子,只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從頭到尾,皇帝想要廢太子,既不是為了萬黨,也不是因為討厭太子,雖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讓萬貴妃失望。

當年萬氏的兒子夭折,讓兩人大為傷心,而且在那之後,萬氏再也沒有所出,這江山傳承,將來終究不會由他們倆的兒子來肩負。

既然萬氏喜歡興王,討厭太子,希望興王能夠繼承皇位,皇帝也願意達成她的願望。

反正兩個都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誰來當儲君,對皇帝而言都沒什麼區別。

只是這一次,皇帝猶豫了,不是來自大臣的反對,而是來自上天的預警。

難道連上天也不願意讓我和萬氏如願嗎?

難道上天也認為朱佑杬無法取代朱佑樘嗎?

成化帝終究不是一個毫無責任心的人。

他雖然對朝政提不起什麼興趣,更樂意養鳥種花作畫,不過自幼被立為太子所受到的東宮教育早已深深地銘刻在他的腦海,關鍵時刻,心愛女人的願望與朱明江山的擔子在他心中權衡搖擺許久,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萬姐姐,是朕對不住你!不是朕不願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著萬氏的手,略帶痛苦地對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說這種話,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讓我的兒子當太子,不想讓我當皇后,如今更不想讓我看中的孩子如願以償,只怕我這輩子,也沒有這樣的命了。」萬貴妃同樣歎息,她雖然脾氣暴躁,可並不是會一味發脾氣的人,若是那樣的話,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時期給予他無盡的溫柔與撫慰了。

聽了她的話,皇帝只會更加內疚痛苦,他是真心深愛這個女人,他這輩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願意失去眼前這個女人,但他現在的確還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讓他無法罔顧所有反對聲音執意去幹一件瘋狂的事。

「不會的,你沒有福氣,朕就把福氣分給你。等朕百年之後,就立遺詔,讓他們遵你為皇太後,朕知道你不喜歡太子,但他是個孝順孩子,一定不會違逆朕的意思,他會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萬氏不能不感動,這個整整小了她十九歲的男人的確對她足夠好了。

她也曾為了皇帝後宮層出不窮的嬪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鬧,甚至對那些女人和孩子下盡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有時候她也會想,這是不是上天的報應,因為她殺了那麼多條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兒子,也不能當皇后。

但是有時候,她心中又會湧起一股不甘心,覺得憑什麼我費盡心力將你撫養長大,在你落魄的時候,連你生母都不敢來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現在早就死在深宮之中無人知道,可是到頭來你竟因為你母親的反對,就不敢立我為皇后!

這種矛盾的心思導致萬氏對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愛恨交織,說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決,就不必多說了,就當我沒有這個福分罷。」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對方的手背,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現在愧疚得恨不得將天下間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聞言便道:「你說。」

萬貴妃道:「眼看崇真萬壽宮即將落成,從前你要親自出宮祭祀,那幫大臣們囉囉嗦嗦不讓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罷,這樣他們也就不能說什麼了,你身體不好,我想讓太子去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動:「萬姐姐,只有你會這樣為我著想。」

萬貴妃抿唇一笑,手緩緩撫過他的頭發:「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自然要為你著想。」

幾乎是帝妃對話的同一時間,萬府之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聲脆響,茶盞被掃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濺,個別直接砸在旁邊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來,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擋著,也構不成什麼傷害。

饒是如此,滿廳的侍女依舊露出畏懼的神色,連呼吸都下意識放輕了,唯恐觸怒此間主人。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怎麼就地震了!再說地震又怎麼了,難道所有天災都能算到廢立太子頭上麼?!」萬通氣得渾身發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氣,原本萬事俱備,連皇帝的詔書都擬好了,結果忽然來上這麼一出,據說皇帝連夜將原本已經下發通政司的詔書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廢太子的事情。

萬安和彭華尹直等人相視一眼,俱都暗暗歎了口氣。

天災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腳要廢太子,後腳就地震的,的確比較少見,更何況地震的地點就在泰山,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換了是別處地震,任憑劉健那幫人如何天花亂墜,皇帝也不至於改變主意。

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像皇帝那種優柔寡斷的性子,一旦縮回殼子裡,要再讓他下定決心可就難了。

他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

萬通還能在這裡發發脾氣,但萬安今天在內閣的經歷比他還糟心。

且不提劉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風滿面談笑風生的,就連先前原本已經與自己私底下達成協議的劉吉,也同樣對他視而不見,明明需要面對面商議的公事,劉吉卻直接找了個借口避開,連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過來的。

萬安自當上首輔以來,何曾碰過這樣的事情,當即就氣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其實萬安心中未嘗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時受盡磨難也沒有像悼恭太子那樣早逝,還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他們甚至連天象都抬出來了,還是堪堪又讓對方避過一回。

難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龍天子的命?

那他們這些與上天作對的人又算什麼?

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裡,萬安對誰都沒有講起過。

但他覺得彭華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這樣想的,只是大家誰也不敢說。

萬通見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燒得更旺,陰惻惻道:「元翁,如今是怎麼個說法,還請您拿出個章程才是啊!」

萬安苦笑:「事已至此,我們該做的都做了,還能有什麼法子,我實在無能為力了。」

萬通陰著臉:「諸位別忘了,先前慫恿陛下廢太子時,諸位早已表明態度,若是不趕緊想想辦法,真等到太子登基,這頭頂上換了個天,到時候別說榮華富貴了,連生死都由不得我們作主!」

尹直輕咳一聲:「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會到那一步。」

萬通大怒:「這麼說你們都決定將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萬通之所以會這麼緊張,是因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萬安他們站錯了隊,跟錯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罷職歸田,但如果皇帝駕崩,萬貴妃沒了靠山,他們很有可能會面臨更加悲慘的結局。

就像他自己說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決於新君的一念之間。

尹直乾笑一聲:「話也不是這麼說……」

萬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兒子如今還在錦衣衛裡關著呢,我去要人,隋廣川也不給,說是還未審訊完畢,隋廣川狗仗人勢,還不是因為他與那幫文官走得近麼!如今我姐姐還在,他就敢這樣,若是等將來……你看你兒子還有幾條命好折騰!」

被他這一說,尹直也閉上了嘴。

彭華看了看兩人的臉色,正想說點什麼來轉圜氣氛,便見外頭有人匆匆進來,向萬通稟報:「老爺,宮裡來了人,說要見您。」

萬通問:「誰?」

對方道:「是小劉。」

萬通顯然是認識此人的,還頗為熟稔:「讓他進來。」

來人是個青衣小帽,打扮成尋常百姓模樣的年輕內侍。

他一進屋,萬通就問:「小劉,是梁公讓你過來的,還是我姐姐讓你過來的?」

這被稱為小劉的內侍,如今幹的就是當初汪直在昭德宮的活計,侍奉萬貴妃,但他又是司禮監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萬通有此一問。

小劉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與各位大人相商。」

萬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為小劉是自己姐姐派過來的,不過他仍舊揮了揮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讓你過來說陛下不肯廢太子麼,此事我們早就知道了!」

小劉:「大人誤會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經知曉,小的前來,是另有要事。」

萬通:「別賣關子了!」

小劉微微一笑,將自己奉命需要轉達的話說了一遍。

萬安聽罷,當即臉色大變:「此事萬萬不可為之!」

萬通原本還在思忖,聽了萬安的話頓覺不悅:「何事不可為,我看這個主意挺不錯!」

彭華與尹直神情變幻不定,卻也沒有反駁萬通的話。

萬安連嗓音都變了:「你們瘋了嗎,此事若是敗露,你,我們都要完……」

在座眾人的反應各有不同,萬通狠辣,萬安驚愕,彭華冷靜,尹直猶豫。

小劉盡收眼底,不動聲色。

萬通陰沉著臉:「只要運籌得當,就不會有敗露的危險!」

他望向彭華和尹直:「你們覺得呢?」

彭華反問小劉:「此事你們有幾成把握?」

小劉胸有成竹:「不說八、九成,起碼也有七八成罷,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請放心。」

尹直道:「那貴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劉笑了笑:「是,早在一個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這個主意了,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說陛下從來就不是果決剛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來勸說陛下,最後很有可能功敗垂成,但當時娘娘和梁公都還未下定決心,所以便沒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曉,如今卻是破釜沉舟,不得不為了。」

萬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錯!說得對,此事已經箭在弦上,不能不發,這種時候誰要是再退縮不前……」

他掃了萬安等三人一眼,惡狠狠道:「那就是與我萬通為敵,與我姐姐為敵!」

萬安嚅動了一下嘴唇,終究沒有發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