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明顯示威似的舉動讓陸靈溪心中一陣酸澀。
不管是不是先來後到,他自忖也是膽大包天的人,可卻做不出像隋州這樣的事情來。
就像先前隋州問他能不能為了唐泛放棄一切一樣。
歸根結底,因為他的出身束縛了他自己。
先前陸靈溪本以為自己從出身上勝了隋州一籌,世家大族出身,與唐泛類同,明朝外戚本質上都是平民小家門戶,因而不管是從涵養上還是學識上,都比隋州更能找到與唐泛的共同點。
正所謂心意相通,那起碼也得先想到一塊去,才能相通,不是麼?
但現在出身反倒成了陸靈溪的短板,他心中總是隱隱有所顧忌,放不開手腳,所以反倒不如隋州那樣肆無忌憚。
想想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雖然隋州那樣大膽,但唐泛甚至都沒有露出反感的情緒,僅僅只是後頸略略浮起一抹淺淺的紅色,難道心意如何還不夠明顯麼?
這才是讓陸靈溪倍感酸澀之處。
內閣會議散了之後,眾人回到各自的值房,陸靈溪的眼睛盯著自己面前的卷宗,心卻已經亂了。
唐泛手頭的事情很多,也沒空閒管他,自然不會注意到他的異常。
直到傍晚散值又過了許久,桌子上的卷宗減少大半,唐泛又覺得腹中鳴響,這才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再一抬頭,發現陸靈溪還坐在那裡。
「你怎麼還沒走?」
陸靈溪茫然抬頭:「啊?」
他好不容易靜下心開始閱讀唐泛給他練手的那些公文,沒想到一眨眼就天黑了。
唐泛失笑:「啊什麼,都散值了,走罷,回去了!」
他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又對陸靈溪道:「你在京城也是獨居罷,這個時辰回去婢女要重新生火做飯也是麻煩,不如與我到外頭去吃罷。」
陸靈溪自然沒有異議。
唐泛帶他來到自己最常光顧的那個餛飩攤主,好幾年了,從他入京伊始,餛飩攤子還是那個餛飩攤子,味道還是那個味道,連份量也沒有減少過,唐泛骨子裡其實是個念舊的人,所以他很喜歡來這裡,固然因為餛飩美味,也是因為其中那份舊情。
幾年下來,攤主夫妻也早就跟唐泛熟稔了,見他帶了個面生的年輕人過來,便開玩笑道:「唐大人今兒怎麼換了個家眷了?」
唐泛笑罵:「胡說八道,我帶的都是同僚和朋友!」
此時的唐泛就跟大街上隨處可尋的普通人一樣,沒有擺出朝廷命官的譜兒,攤主自然也不懼他,聞言就調侃道:「行行,小的說錯了,這回是朋友,不是家眷!」
唐泛拿他沒辦法,揮揮手:「趕緊下你的餛飩去罷,老規矩,兩碗,多加點蔥花……誒,益青你要加什麼?」
陸靈溪道:「我不吃香菜,其它隨意。」
唐泛對攤主道:「那一碗不要香菜,另外一碗老規矩。」
「好嘞!」攤主應了一聲,麻利地將巾子往肩上一甩,大步走到攤子前面下餛飩去了。
陸靈溪好奇:「唐大哥,你和隋指揮使常到這裡來吃餛飩嗎?」
唐泛搖頭:「也不止和他,我帶汪直,晦庵公他們都來過。」
在唐泛想要的時候,他的回答總是滴水不漏。
陸靈溪有點失望,忍了一天,最終還是沒忍住:「唐大哥,我想問你個事兒……」
唐泛波瀾不驚:「問罷。」
陸靈溪:「你知道隋指揮使對你……?」
他沒有將話說完,但唐泛卻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嗯了一聲:「知道。」
陸靈溪吃了已經,彷彿沒料到他會承認得如此爽快:「那你也……?!」
唐泛:「不錯,我心同他心。」
陸靈溪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
唐泛回頭看他一眼,笑了起來:「你這是什麼表情?」
陸靈溪瞠目結舌:「可,可這……」
他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最後反而問出自己一直想問的話:「那如果是我呢?我也能夠為你放棄一切,唐大哥你願不願意?」
唐泛搖搖頭:「我只將你當作弟弟和朋友來看待。」
陸靈溪頓時不服:「我沒比他差多少!」
唐泛微微一笑:「與好壞無關,不是那個人,怎麼都不對。」
陸靈溪無話可說,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將事情挑明,結果卻被唐泛一句話便堵回去,微弱的希望也最終破滅,臉上難掩沮喪頹然。
這時候,攤主端著兩碗熱騰騰的雞汁餛飩過來了。
「唐大人,老規矩,您的那碗,蔥花可都是放滿了!今兒蔥油餅還沒賣完,我給您留了份,要不要一併端上來?」攤主邀功道。
「自然要了,你幾時見我來了不點那個的,你有心了!」唐泛笑道。
餛飩的確味道很好,皮薄餡多,肉質鮮嫩,咬一口就有湯汁流出來,帶著微微的雞湯香味,鹹香適中。
但陸靈溪卻食不知味,有一勺沒一勺地舀著。
再看看唐泛,人家依舊絲毫不受影響,餛飩很快就消失了大半碗。
陸靈溪見狀更心塞了。
一頓飯吃完,唐泛心滿意足地掏出帕子抹了抹嘴,扭頭一看,發現陸靈溪大半沒有動過,暗嘆了口氣。
「益青。」
陸靈溪抬起頭,露出疑惑的表情。
唐泛道:「你在內閣這幾天表現平平,甚至比不上劉孟他們。」
陸靈溪想辯解:「我……」
想了想又說不出什麼辯解的話,他自己也有感覺,這幾天心不在焉,的確什麼正事都沒幹成,即便幹了也沒上心,渾渾噩噩,不知所謂,連唐泛讓他看的那個與修律有關的卷宗,他至今也尚未看完。
思及此,他洩氣道:「的確是我失職了,唐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唐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陸靈溪猶豫片刻,道:「這兩日,其實不單是因為這件事,我思慮再三,終究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待在內閣……不知唐大哥你會不會我太不識好歹了?」
唐泛不置可否:「你怎會有如此想法的?」
內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想進都進不去,如今陸靈溪有機會司職於此,又是千辛萬苦才進來了,不過兩天卻開始想著離開,也不知道旁人聽見這話,會如何咬牙切齒。
陸靈溪苦笑:「我也不曉得,若是說出來了,唐大哥可別罵我。」
唐泛:「你說。」
陸靈溪嘆了口氣:「從前未當官時,總覺得當官受束縛,只願快意恩仇,浪蕩江湖,後來跟在唐大哥身邊,便發現自己這種想法未免過於幼稚,所以我才會去考了進士,但如今身在內閣,不知怎的,卻反倒有些惘然。我想了又想,興許是我這人太不知足,又興許是能力不足無法勝任罷。所以我斗膽想私下求唐大哥一件事。」
唐泛:「嗯?」
陸靈溪:「我想外調,即便任一七品縣令也罷。」
唐泛蹙眉:「是因為我的緣故?」
陸靈溪笑了起來:「正因為有唐大哥在,反倒才是我至今猶疑未決的原因。」
唐泛看了他片刻,道:「若你當真下定了決心,倒也不錯,許多人以外調為畏途,認為一輩子莫過於留在京師平步青雲,才能稱為順順當當,然而我並不贊同,若能體驗過父母官的艱辛難處,對你以後的眼界仕途,都是大有裨益的。」
陸靈溪道:「唐大哥,如此說來,你答應了?」
唐泛道:「我答應了,但你不後悔麼?我希望你不是為了一時賭氣而說出這種話。」
陸靈溪:「不後悔,也非賭一時之氣。」
唐泛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不後悔,我會幫你的。」
感覺到肩膀上的溫暖,陸靈溪先是心頭一動,繼而又是微微酸澀。
不是自己的,終究注定不是自己的。
與其苦苦哀求挽留,不如索性放手。
一個小小翰林的消失,並未掀起什麼波瀾,除了認識陸靈溪的人,甚至沒有人過問,即便是其他內閣閣臣,因為陸靈溪上任沒幾天,對他也不是很熟悉,頂多看見唐泛身邊出現生面孔,奇怪詢問一聲罷了。
在唐泛的運作下,陸靈溪離開京城,前往一個邊陲小縣就任,那地方因為貧窮落後,歷來被許多人視為畏途,像陸靈溪這種原本有著錦繡前程的人,卻主動要求前往,這不能不說是一樁奇事。
時間很快到了九月。
在所有人不能明說而又早已有所預料的情況下,皇帝終於駕崩。
許多人雖然明知道這樣不敬,可終究忍不住,悄悄鬆了口氣。
一個紀元結束了。
新的紀元開始了。
從下一年起,天下的年號,就不再是成化。
而是弘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