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5 章
番外四:領悟

直到第二天到內閣,陸靈溪仍舊有點緩不過神來。

因為隋州的那一句話,他輾轉反側整整一夜,難以避免地,再一次失眠了。

不可否認,隋州的話令他極為震撼。

能夠為了對方放棄一切,甚至包括子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

坦白說,陸靈溪之前雖然也明白自己對唐泛懷著傾慕之心,可也從未想過成親生子這一類的問題,又或者說,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想法裡,成親生子跟與唐泛走得近是並不矛盾的。

然而隋州的話狠狠打醒了他。

他的腦袋成功地變成了一團漿糊,原先聰穎敏捷的思路,現在卻像走入死胡同,怎麼轉也轉不出來。

假如他與唐大哥真有心意相通的那一天?

他會不會為了唐大哥放棄娶妻生子,放棄延續後代呢?

陸靈溪不願意去想這個答案,但他內心深處或許明白,他可能沒法為唐泛做到這一步。

理由有很多,他出身世家,家族牽絆很多,家人長輩不會允許他這麼做,再者若是尋常小倌孌童,玩玩也就罷了,世風如此,沒有人會多加干涉,反倒引以為風雅之事,然而唐泛可不同,那不是他可以狎玩的人物,反過來對方狎玩他還差不多,退一萬步說,唐泛之於陸靈溪,那就像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容不得半點褻瀆,更不可能以小倌孌童來類比。

但這些理由,在隋州面前統統都不是理由。

對方除了不是文官出身之外,不比他半點遜色,連官位品級都要比他高,更不必說還是太后親戚,深得天家看重。

最重要的是,錦衣衛為天子耳目,掌緝捕刑偵,常人聽了都要怵上幾分,官員們更不敢正面招惹。

而這樣的人,竟然願意為了唐泛而放棄娶妻生子。

所以陸靈溪不願意承認,自己不如隋州。

唐泛自然不知道陸靈溪糾結而曲折的內心歷程,他正忙著處理昨日積累的公務,一些需要讓人打下手的活就直接丟給陸靈溪去處理,只讓他在不懂的時候可以來問,末了便一頭埋進公文裡,全然公事公辦,嚴謹認真,與平日私底下的模樣截然不同。

然而正是這樣截然不同的兩面化,使得唐泛的人格越發豐滿富有魅力,在朋友面前,他僅僅是好吃懶做,詼諧風趣的唐潤青,但在同僚下屬面前,他又是閒暇時溫和可親,議事時廢寢忘食的唐相。

看著唐泛面無表情低頭批閱卷宗的側面,陸靈溪發現自己單是這樣看著對方,也有種著迷般的耳目眩迷。

過了好一會兒,似乎脖子有些酸,唐泛忍不住伸手往自己頸後捏去,順勢抬起頭,看見陸靈溪還杵在原地,不由面露詫異:「你怎麼還在這裡?」

陸靈溪:「……唐相,您方才讓我在這裡等著,說要給我看一份修律的手稿。」

在內閣,他素來很注意維護唐泛的面子,絕不用唐大哥這樣的稱呼,而改以唐相稱之。

唐泛一拍額頭,朝他歉意笑道:「對對,我給忙忘了!」

他迅速掃了一眼,從幾沓卷宗裡辨別出自己要的東西,拿起其中一份,遞給陸靈溪。

「就是這個,你沒事的時候先拿去看看,下午內閣議事時應該也會說起,你們應該是可以獲准旁聽的,到時你不妨多聽聽,對你以後也有幫助。」

內閣議事一般是不准閒雜人等入內旁聽的,即便陸靈溪等幾個在內閣司職的也不允許,不過一些不太重要的會議,陸靈溪他們即便待在旁邊,也沒有人會趕他們走,有心旁聽學習的人就可以趁著幫忙端茶倒水的機會留在那裡。

陸靈溪接過卷宗,欲言又止:「唐相……」

唐泛又低下頭去了,聽見他說話也只是微微嗯了一聲,語調上挑,表明疑問,並未抬頭。

陸靈溪醞釀的半晌的話到了嘴邊,終究沒有說出來:「沒,沒什麼事,您先忙。」

他回到自己的桌子旁邊,坐下來,翻開那份卷宗。

唐泛的字跡不像他為人表現出的那樣溫和,反倒顯得剛勁有力,端端正正的楷書也被寫得筋骨分明,可見其人外柔內剛,實有隱藏至深的傲骨。

陸靈溪原還有些心不在焉,但看著看著,卻漸漸投入全副注意力,直到中午唐泛喊他去吃飯休息,才放下意猶未盡地放下卷宗,揉揉眼睛,嘆道:「此時我方才發現自己的功名竟是白考了!」

唐泛失笑:「為何發此感慨?」

陸靈溪:「十年寒窗,讀的都是四書五經,聽的都是大道理,卻並不知道治國平天下,到底要如何治法,如何平法,如今看您那份條例,逐字逐句地讀卻還要思考再三,吃力異常,可見我平日自視甚高,實際上也不過是腐儒一個,只會空談,不會實幹。」

唐泛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起點已經比尋常人高上許多了,也並非那些只知死讀書的人可比,你所欠缺的,不過是日積月累的經驗,太、祖設科舉,自有其用意,能夠中進士的人,未必就是治國之才,但所有治國之才,無不都是飽讀詩書的鴻儒,你要切記這一點。」

陸靈溪肅然受教。

雖然二人年紀相差並不算太大,但達者為先,不管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學問上,還是為人處世,唐泛當他的老師也綽綽有餘,陸靈溪甚至覺得能每天跟在唐泛身邊聆聽他的耳提面命,也是一種幸福。

然而想想自己那還未實現就要熄滅在襁褓裡的願想,陸靈溪心裡頓時湧出莫名的心酸。

還沒等他徹底收拾好心情,下午的內閣會議開始了。

皇帝的身體現在日漸沉重,一天不如一天,大家心裡有數,也不點破,只默默做著自己該做的事,為太子即將登基作準備。

不過天下不會因為皇帝龍體染恙就停止運轉,該發生的事情還是照樣在發生。

六月,湖北大水。

七月,臨潼、咸陽地震。

據大同駐防傳來的消息,韃靼那邊又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自正統天順年以後,海防空虛,倭寇蹤跡屢現,此時中日之間有勘合貿易之約,而倭寇則假借入貢之名,路遇官兵,則先虛掩來歷,矯稱入貢者,然後乘其無備,則肆行殺掠,連大明商船民船也屢受其害,沿海百姓多有不堪其擾者。

這一件件一樁樁,經過地方而轉通政司呈報上來,全都是大明宰輔們急需處理的要務。

陸靈溪和其他幾名在內閣司職的翰林看著,這才深切體會到內閣作為大明最高權力中心的意義。

皇帝英明神武,能夠一語定乾坤自然是好事,可要是攤上像當今天子那樣的皇帝,內閣的作用就變得十分重要,這些宰輔都是通過層層篩選出來的,他們其中許多人有過地方理政的豐富經驗,有在六部履事的閱歷,更是經過科舉選拔的人才,能夠應付這些足以令這些新翰林瞠目結舌,手足無措的麻煩。

而包括陸靈溪在內的幾個翰林,也由此見識到了內閣閣老們精明強幹的一面。

像劉吉,雖然被言官冠以劉棉花的外號,但其實他若真一無是處,也不可能在內閣待這麼多年了,不想幹活跟不會幹活是有區別的。萬安等人落馬之後,劉吉擔心自己就是下一個,一反這些年碌碌無為的作風,一夜之間變得奮發向上起來,還幾次犯顏進諫,勸誡皇帝要遠離方士,不要沉湎於失去萬貴妃的悲傷等等,畫風轉變得太快,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內閣之中,所有人性情不一,在許多事情上的作風也就不一樣。

唐泛雖然排行居末,但他因為在其中年紀最輕,精力最好,效率自然也最快,如今不僅要管著刑部的事情,還兼掌兵部,也難怪就算同處一室,陸靈溪也找不到機會跟他說上幾句話,因為唐泛實在是太忙了。

內閣會議的議題與地震有關,因為要撥款,所以戶部尚書李敏也參加了。

此時伴隨著萬黨下台,所謂的「泥塑六尚書」也已經去得差不多了,李敏先前因病自請離去,兩年前起復,改任漕運總督,後來又掌管戶部,可見其人幹練。

會議流程無非便是劉吉提了個數目,讓戶部那邊撥款,李敏開始討價還價,說戶部現在沒有那麼多錢,還要負責北方各地的糧草,實在入不敷出,兩人扯皮半天,期間劉健,唐泛等人插、入數次參與討論,大家說得口乾舌燥,最後終於確定下一個數目,由李敏那邊撥下錢糧,然後內閣這邊由劉健負責,若有事則找劉健聯繫云云。

新翰林們幾曾見過內閣議事本質上跟市井裡買賣那般討價還價差不多,個個都看得目瞪口呆。

緊接著又是唐泛提出自己關於新修律法,補漏《大明律》的條款草稿,不過這個議題比之前更不順利,劉吉本質上是個求穩的人,有萬黨的前車之鑑,他不願再捅出什麼簍子,因為這種條例一旦通過,首輔肯定是要負直接責任的,所以即便有劉健支持,唐泛這份提議也依舊被劉吉壓了下來,他也不直接否決,只一句容後再議,唐泛也無可奈何,他總不能揪著人家的衣服催他馬上就要給出定論。

雖然會議全程與新翰林無關,但他們默默旁觀,卻也學到了不少東西,至於到底領悟了什麼,那就要看各人的悟性了。

臨近議事結束的時候,外面侍衛進來傳話,說是錦衣衛指揮使隋州奉太后命,有懿旨傳達。

劉吉忙讓人將對方請進來。

隋州進來之後,先向內閣諸人團團拱手以示尊重,方才道:「下官方才去向太后請安,太后有口諭托我傳達。」

眾人自然知道他與太后是親戚,聞言也並不詫異,劉吉就問:「隋指揮使請說。」

隋州道:「未知諸位給貴妃萬氏的謚號與尊位可擬好了?」

劉吉虛咳一聲,周太后不待見萬貴妃,這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回太后的話,已經擬好了,謚號是慈孝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

隋州:「萬氏不過一嬪妃耳,何德何能得八字謚號?她慈在何處,又孝在何處?」

他冷著臉代太后詰問的神色還真有幾分懾人,連劉吉也被唬住了,小心道:「這是陛下的意願……」

隋州道:「太后有命,讓諸位再議一議罷。」

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劉吉有點無奈,心想你們母子倆的官司,關我們什麼事呢!

可他不能這麼回,只得應了下來。

那頭隋州傳完了話,也不多停留,轉身便離開了,只是路過唐泛身旁時,手不著痕跡地碰了一下他,手指從對方手背上輕輕拂過。

動作飛快,卻十分曖昧。

在場沒有人注意到,除了陸靈溪。

他瞪大了眼睛。

這也太大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