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抽了抽嘴角:「……我沒覺得,你怎麼看出來的?」
隋州冷哼:「嘴角,眉目,一眼就看出來了。」
唐泛駭笑:「你真把我當成寶貝似的了?隋指揮使,我又不是銀子,還人見人愛呢!」
隋州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我的寶貝。」
此人平日不說情話,但若認真起來,說出來的話能令情場老手也自嘆不如。
眼下唐大人聽了這話也不搭腔,直接埋頭喝茶,假裝沒聽見,緋色卻從脖頸處慢慢攀沿,直到將兩頰也染上微微的紅。
雪依然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幾個原本喝完茶準備離開的客人只得又重新坐了下去,讓店家往茶杯裡添上熱水。
但對於唐泛和隋州來說,這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清靜工夫,反倒令人分外珍惜。
他們沒有忙著走的意思,都還坐在桌子旁邊,看著外頭的雪將屋頂街道都蓋住,天地白茫茫一片,頓覺寧靜美好。
泡茶的女郎很快就端著兩杯枇杷花茶過來了。
茶水滾燙,不過在這樣冷的天氣下,很快也變得溫熱適宜入口。
唐泛嘗了一小口,茶帶著枇杷花獨特的香味,甜中微酸,清爽宜人。
「不錯。」他讚了一聲。
女郎很高興:「兩位都是有身份的官爺,能得你們一聲好,那肯定是真好!」
唐泛饒有興趣:「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官爺?」
女郎笑道:「您這話問得就外行了,雖然您二位都穿著常服,不過這位老爺身上還帶著刀,若小女子沒有看錯,這刀應該是繡春刀罷?」
唐泛挑眉:「好眼力,你真是賣茶的?」
女郎微微自得:「那是自然,小女子來京城也有五六年了,前些年是在燈市口那邊幫家人賣布匹的,今兒與表哥二人在此支了茶寮做點小買賣,見多了貴人,眼力還算過得去。再說說您,比起旁邊那位老爺,身份怕是只高不低呀!」
說著話的時候,她不忘向唐泛遞著媚眼,或許她的容貌不如肖嫵多矣,但論起嫵媚與風情,卻比肖嫵也不差,而從她的發髻上來看,應該是個寡婦,是以言行比一般女子來得大膽許多。
可惜這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唐泛不為所動不說,反倒惹得旁邊的人不高興起來。
「你怎麼還不走?」隋州冷冷道。
女郎嚇了一跳,心裡有些委屈又不甘心,可她知道對方既然拿著繡春刀,就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也不敢說什麼,盈盈一笑,隨即轉了目標,將注意力放在隋州身上。
「老爺為何這樣凶巴巴的,小女子也不過是妄言揣測罷了,若是說錯,您指出來就是了。」她嬌滴滴笑道。
唐泛生來清雋俊雅,又因掌了權勢而在謙和的君子風範中平添幾許威嚴,這樣的男人素來是大多數女人的最愛,是以這女郎才會大著膽子主動搭訕,可惜正主兒不接這茬,旁邊那人又太不解風情,女郎只好作罷,轉而注意起那個帶著繡春刀的男人,這一看,才發現這男人雖然不是她平素喜歡的類型,卻別有另一番陽剛俊朗,高鼻深目的輪廓比一般中原人還要深刻,倒有點像帶了異域的色彩。
「這位老爺莫不是色目人?」女郎好奇問。
隋州不作聲,甚至沒有搭理她,自顧自地喝茶。
倒是唐泛主動出言解了女郎的尷尬:「他是土生土長的大明人,並無色目血統,勞煩姑娘給我們添點熱水。」
女郎知道這是在委婉地趕人了,她心裡很不願意離開,奈何隋州的目光和臉色實在太有殺傷力,女郎答應一聲,不得不挪步離開,一邊走還不時回頭看兩眼。
唐泛見狀趁機取笑:「你瞧,她不止是看上我,連你也看上了,可見只要是個好看的,她都喜歡!」
隋州反問:「你可是怕我晚上加倍折騰你?」
唐泛冷不防被這麼一問,入口的茶水差點嗆入鼻子,劇烈地咳了起來。
隋州還不緊不慢地拍撫他的背:「喝茶就喝茶,作什麼老分心?」
這到底是誰害的?
唐泛抬起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歷來新帝登基,總要實行新政,即便是作作姿態,也要弄出一番萬象更新的場面來,彷彿不那樣做就不足以證明新皇帝的英明。
當今這位天子也不例外,只不過他的新政主要都集中在給老爹收拾爛攤子上。
驅逐妖僧妖道,罪大惡極如繼曉者,直接論罪斬首,以儆傚尤。
在內閣的建議下,那些耗費巨資興建的宮觀通通停止,已經開始興建又還沒建成的,將材料撤下,或用作修繕京城各衙門,或作以後給宮中殿閣整修之用,免得以後還要再浪費一次錢,那些建好了的,便直接將裡面駐守的僧道撤出來,朝廷不再撥款,也將原先賜予這些宮觀的田地通通收回。
至於萬黨與依附萬黨的一干人等,則依照情節輕重各自論處,像萬安這樣臨時倒戈戴罪立功的,便讓他主動致仕,皇帝還賜了金,讓他回鄉養老,算是全了他的名節,但對尹直,彭華等人,就沒這麼客氣了,直接就摘了官帽趕出京城,像李孜省這等則直接驅逐出京,與白蓮教和萬黨都有所勾結的大太監梁芳,則直接拉到菜市口問斬。
這一件件一樁樁都料理妥當,大夥兒總算鬆了口氣。
比起本朝歷代天子,當今這位弘治帝已經算是十分寬宏大量了。
他的生母死得不明不白,與萬貴妃姐弟諸多牽扯,但在登基之後,卻竟然沒有像以往那些皇帝的作派一樣,追究人家九族滿門,而是輕描淡寫地放過。
歷來有爭鬥的地方就有利益糾葛,一方人馬倒下,另一方人馬便能因此得益,任何時候都不例外。
不管最初懷著多麼高尚的理由和原因,一旦摻入利益,彼此就不會乾淨到哪裡去。
所以萬黨的倒台也是一樣,在許多人慫恿新帝反攻倒算的時候,他把持住了,並沒有再繼續追究下去,甚至還遵循了先帝的遺命,沒有去動萬貴妃的棺槨,也保留了她的謚號,放過了她的家族。
內閣自然也支持皇帝的決議。
不管之前與萬黨有多大的仇恨,能臣與直臣畢竟是有差別的。
前者有所為有所不為,保留原則的同時會做適當變通,而後者則不管不顧為了維護正義,將所有黑暗都掐滅。
然而黑暗是永遠不可能被掐滅的,只有當光明佔據上風的時候,黑暗才會躲在角落裡不敢出來。
唐泛他們這些人,所作所為的最終目的,無不是為了讓國家越來越好,而非黨同伐異,一個陷入仇恨,只想報仇的皇帝,注定不會對國家百姓帶來多大的好處。
而寬容仁慈的天子,才是盛世治世的必要前提。
弘治帝的登基,勢必預示著光明佔據上風的時代終於來臨。
如是到了弘治二年,內閣該走的人已經走了,剩下一個劉吉,因為畫風突變,一反成化年間庸庸碌碌,無所作為的行事,忽然之間變得勤懇奮進,直言進諫起來。
弘治帝原是想像請走萬安那樣,將劉吉也請回家去養老,奈何人家現在從庸臣變成忠臣,連趕人的藉口也沒有了,只得無奈地由著他繼續佔據首輔的位置。
劉吉留任唯一的好處是,為了討好皇帝,表示自己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他也不能再走之前那種碌碌無為的路線,起碼得拿出一些身為首輔的氣魄來,唐泛提出的新律,劉健主張對韃靼用兵,俱都在這個時期被一一通過。
弘治朝,當真漸漸有了些新氣象來了。
但真正的大轉變,則是發生在弘治三年。
弘治三年的春天,一小撥倭寇從浙江登陸,對沿海百姓進行燒殺搶掠,甚至一度攻入紹興城內,直到浙江都指揮使帶兵趕到救援,那些倭寇才從容不迫地由海路離去,臨走前還捲走大量金銀財寶和女人。
在這短短一天之內,紹興城內飽受劫掠,趁著所有人猝不及防,來不及組織起防備反攻之際,倭寇就先下手為強,先將士兵屠戮大半,又幾乎把城中富戶搜刮乾淨,另有紹興城知府遭遇劫持,為全名節而選擇自殺。
此事傳到京城,立時朝野震動,所有人都很難想像以區區倭寇頂多一千來人,竟能將紹興城府攻佔。
然而追根究底,人們才發現,原來那些倭寇是假借日本進貢來使的身份,在海上劫持原本要與日本進行勘合貿易的大明官船,然後再假扮成明朝人的身份,返航回明,再與大明人勾結,得知紹興城城防守空虛的消息,趁機攻打,果然輕易得手,那些倭寇擔心朝廷大軍很快殺到,因此也不敢久留,只是把財寶掃蕩一空,再劫了一批女人,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宣德之後,朝廷逐漸實行海禁,當年叱咤風雲的大明寶船已經不見蹤影,連造船廠也荒廢了許多,如今僅有的官船戰鬥力有限,士兵也很少作專門用於海戰的備戰,如何能追趕得上那些久經海浪,經驗豐富的倭寇?更不必說他們還有通風報信的內應,早在明軍來之前,就已經登船遠去,揚帆疾行了,大明官兵由此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揚長而去,無可奈何。
這勘合貿易,是在海禁實行之後,明朝與外界唯一的官方貿易方式。
倭寇劫掠勘合貿易的官船也是常有的事,但像現在這樣公然跑到大明來洗劫,直是聞所未聞!
說到底,是倭寇太囂張,還是官軍太無能?
是要狠狠打擊倭寇,還是連勘合貿易也給停了,徹底切斷大明通往外界的通道,也斷絕外界覬覦大明的*?
朝廷為此爭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