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番外十五:真相

隋州愣了一下。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

「為什麼會死?」

唐泛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當年,在唐泛的幫助下,賀霖前往密雲縣任教諭。

一開始他做得並不順利,雖然有心從頭開始,但他性格固執,不通世故,很容易就將上司給得罪了,結果不出短短幾個月,便被整個密雲縣的同僚孤立。

這下可再也沒有人幫他或給他撐腰了,賀霖終於意識到自己再這麼一條路走到黑的話,只會被所有人拋棄。

如果他連這份差事都能搞砸的話,不僅無顏回去見賀家人,就連唐泛肯定也不可能再給他任何幫助。

現實的殘酷迫使賀霖不得不清醒過來,他放下身段,伏低做小,開始一點點挽回從前的過失。

一開始所有人依舊不待見他,密雲縣教諭本來就沒什麼實權,這下子更是完全被架空了,他在密雲縣寸步難行,沒有人將他當回事,賀霖再不復從前的驕傲,終於肯靜下心來,踏踏實實做事,一面改變了自己的性情,努力交好同僚上司,心中越發想念當日唐瑜的好處。

何其可笑,從前唐瑜對他百依百順,他非但不珍惜,反倒還處處挑剔,這也後悔那也後悔,恨不得與唐瑜劃清界線,如今沒人慣著,他反倒自己醒悟過來,可見人性本賤,尤其是對賀霖這樣的人而言。

就這樣過了兩年左右,密雲縣主簿一職終於空了出來,縣令見賀霖這兩年表現甚好,也有栽培他的意思,便舉薦他當了主簿,如此一來賀霖也算是有品級了,雖然是最底層的大明官員,可踏出這一步,以後再想往上升,就會容易許多。

大明有兩千多個縣,疆域萬里,唐泛日理萬機,有數不清的事情擺在他面前要處理,論理說當然不可能去關注一個縣的主簿,他之所以偶爾會關注密雲縣的消息,必然是因為那裡還有個賀霖。

雖說夫妻倆已經和離了,可古來破鏡重圓的事情也不少,那會兒唐瑜還未和薛凌在一起,說不定賀霖回頭是岸之後,夫妻二人還能在一起,作為一個好弟弟,唐泛自然要將這些事情替姐姐考慮周全,所以也會暗中留意賀霖,總要防著他出什麼狀況。

賀霖被舉薦為主簿的消息傳到他耳朵裡,唐泛略略詫異他那位頑固不化清高自詡的前姐夫終於轉了性子,學會與世俗相融了,心頭也有些欣慰,也並沒有向吏部打招呼格外關照,只是默默冷眼旁觀,想看賀霖到底改到什麼地步。

自那之後,賀霖好像還真就變了許多,世事果然是極好的磨刀石,密雲縣主簿任滿,因為表現優異,他還得了個不錯的考評,便調任大同府的左雲縣縣丞。

主簿是九品,縣丞為八品,雖為陞遷,但左雲縣著實不是個好地方,因為隸屬大同,離韃靼太近,每回韃靼進犯,都喜歡奔著大同幾個縣去,左雲縣就是重災區之一,去那裡當官必然是個苦差。

唐泛很懷疑以賀霖的性情和能力,是很難勝任這個職位的。

不過想歸想,他卻沒有出手干預,任憑吏部的調令發到密雲縣,又聽說賀霖接了調令,前往左雲縣赴任。

雖然身處高位,又有能力權力決定他人的生死去向,他或許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完全改變賀霖的人生,但唐泛卻沒有那樣做,不管賀霖以前對唐瑜如何,那段恩怨已經到此為止,一筆勾銷了,往後他們兩個若還能重續舊緣,那是他們的造化,若不能,那也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唐泛雖然會對賀霖多關注幾分,卻不會因此就去做些什麼。

再後來,唐瑜與薛凌成了親,又有了孩子,過往種種更如煙雲消散,唐泛對賀霖的關注也隨之減少,他每日有忙不完的事情,久而久之就將賀霖這人給拋到腦後去了。

時隔數載,再次聽見他的消息,卻是與韃靼人攻打左雲縣有關。

自從汪直和王越在大同取得大捷,並生擒韃靼首領長子之後,韃靼人就消停了很多,但後來王越調到別處,汪直回到京城,大同的防守有所鬆懈,韃靼人那邊就又捲土重來,此時大明正值東南開放海禁,與倭寇交戰,又有西南交趾叛亂,舉國目光都被這兩處吸引,給了韃靼人可趁之機,他們從左雲縣進攻劫掠,差點還攻入大同府城。

雖然最後韃靼人敗北而逃,並未得逞,但是左雲縣首當其衝,還是遭遇到不小的蹂躪,百姓被殺掠過半,財物被劫無數,縣令帶兵抗敵,韃靼人原是想捉了他來羞辱明廷,但大明立國以來,對投敵之事非常敏感,士大夫都講究寧死不屈的氣節風骨,那縣令自知就算最後不死也必然身敗名裂,索性便自殺殉職了,與他一道的還有左雲縣一干官員。

其中就包括了賀霖。

聽到這個消息時,唐泛半天回不了神。

不管賀霖以前為人如何,但他落得這樣的結局,卻不是唐泛願意見到的。

隋州聽罷也是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也算死得其所了。」

是的,比起困於後宅,平平庸庸度過一生,又或者因為屢試不第,最後瘋瘋癲癲,現在這樣的結局,對賀霖來說反而是最好的。

不管他這一輩子過得多麼乏善可陳,但有了最後這濃墨重彩的一筆,整個人生彷彿就多了一道亮光。

只不過,這道亮光,是賀霖想要的嗎?

人已經死得透透的了,唐泛不可能再去追問他的想法,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賀霖不死,等同怯戰逃跑,回來之後他的結局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他死了,反倒能夠贏得美名,被朝廷追封。

在密雲縣期間,賀霖其實又娶了一房妻子,還生了對兒女,如今堪堪學會說話。

他的妻室出身平凡,更沒有一個在當內閣閣老的妻弟,女方民戶出身,對自己能夠嫁給名門望族且本身也有官職在身的賀霖感到很滿意,據說夫妻倆感情不錯,不過賀霖去左雲縣赴任的時候,因為擔心路途遙遠,兒女年幼,就沒有帶上他們,他的家眷因此逃過一劫。

唐泛聽到隋州的評價,微微一嘆:「是啊,死得其所,朝廷打算下旨撫卹追封,一切都按照規章來罷,不過這個消息,我不打算讓姐姐知道。」

隋州想了想,點頭:「也好。」

知道了又能如何?

唐瑜也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這兩人真正再無破鏡重圓的可能,除卻那一點過往交集,賀霖這個名字之於唐瑜唐泛來說,也不過是個半熟的陌生人罷了。

與其平添惆悵,不如乾脆不說。

「今天我入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的時候,她老人家問起我的婚事,催我快些成親。」隋州說起另一件事。

唐泛心頭一動,嘴角噙笑:「那你怎麼回答的?」

隋州覆上他的手背,緩緩摩挲,光明正大吃著豆腐還面無表情裝正經人:「我自然拒絕了,說我早有意中人,反正隋家已經有香火承繼,這輩子也少不了我一個。」

唐泛看了他一眼:「就算不成親,也可以過繼個兒子罷,總歸是得有個繼承香火的,否則日後……」

隋州淡淡道:「人死不過枯骨一具,惜取眼前最是要緊,百年之後的事情有誰能說得清,若是那時發生了什麼變故,多少香火不也不頂用,姓氏也好,香火也罷,終究只是身外之物。」

唐泛好笑:「你這話大有禪意,反倒是我著相了。」

隋州握緊了他的手,漫不經心道:「本來就是,不必多想。」

唐泛其實也只是隨口一說,見他真沒有那心思,便也不再多提,不過隋州說起太皇太后,倒是讓他想起另外一樁……

「其實我覺著,陛下好像已經察覺我們倆的關係了。」

「嗯?」隋州一頓,倒真是被吸引了注意力。「陛下對你說什麼了?」

唐泛輕咳一聲:「那倒沒有,我只是有這樣的感覺罷了。」

隋州道:「若有事,我去與陛下說。」

唐泛笑道:「不必了,等陛下問起再說罷。」

皇帝的確是察覺了。

他又不是瞎子聾子,唐泛和隋州縱然再隱蔽,總有些蛛絲馬跡露出來,更何況天子御群臣,角度不同,臣下一舉一動,聖明天子皆明察秋毫……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皇帝就是知道了。

但是跟唐泛和隋州料想的不同,皇帝知道之後,並沒有把他們找去談心訓話,而是滿心憂慮地將汪直找過去。

「朕聽說,汪內臣與唐相交情不錯罷?」

汪直被他沒頭沒腦的這一句話問得愣住了,腦海裡霎時腦補出無數陰謀詭計,無非是大臣與宦官結交引得皇帝猜忌,皇帝出言試探云云,便回道:「陛下,唐相與臣因辦案所需,昔年合作過幾回,算是舊識,平日裡往來不多。」

皇帝道:「汪內臣不必有所顧慮,朕非是別有用意,只是想問一問,你,你是否知道……」

吞吐半天,下面就沒詞了。

汪直莫名其妙地看著皇帝反覆糾結,忍不住問:「陛下想問臣知道何事?」

皇帝輕咳一聲:「就是,嗯,唐相和定安伯的關係……」

汪直自然是知道的,但這話不好跟皇帝明說。

無論如何,總算不上什麼光彩事,這年頭雖然男風蔚然,但唐泛與隋州畢竟身份敏感,若是皇帝猜忌兩人,又或者傳入御史言官耳朵裡,到時候也是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依汪直看來,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兩人各自娶妻生子,私底下想怎麼玩還怎麼玩,兩不耽誤,但既然唐泛與隋州都不願意這麼做,他當然也不會去干涉,別人的謾罵或讚許,對汪直而言都不過是隔靴搔癢,當年西廠風光時,他沒少天天被人在背後扎草人咒罵,如今不也照樣風風光光,像劉吉劉棉花那等左右逢源的投機分子,被滿朝言官一本本彈章彈劾,最後不還善始善終麼?可見那些閒人說什麼閒話,其實並不重要,也不用去管,重要的是皇帝怎麼想。

不過眼下皇帝的反應卻是有些奇怪,不像猜忌,不像是反對,更不像欣喜贊同。

汪直想了想,斟酌詞句道:「就臣所知,他們兩人的確是莫逆之交,交情甚好。」

皇帝吞吞吐吐:「朕聽了一些風言風語,據說唐相和定安伯並不止是莫逆之交?」

汪直裝傻:「恕臣愚鈍,聽不懂陛下所指。」

皇帝欲言又止,看了他好幾眼,最後卻道:「算了,此事就當朕沒問過你罷。」

汪直鬧不清皇帝到底是個什麼想法,有心打聽一二,便故作驚異:「陛下的意思,莫非唐相和定安伯是,那什麼……?」

皇帝忙道:「朕可什麼都沒說,不過是問問你罷了,你要是覺得沒有,那就沒有了。」

其實他一開始聽說的時候是震驚萬分兼不敢置信的,後來自己暗暗觀察了一些時日,發現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不過這說到底也是人家的私事,皇帝還不至於昏聵到猜忌唐泛會跟隋州勾結,而且他們在人前也很注意,並沒有留下什麼話柄。

所謂風言風語,也只是宮中一些捕風捉影的揣測,加上皇帝自己觀察之後的結論罷了。

汪直對皇帝瞭解還是不夠,他覺得皇帝會猜忌,實際上皇帝想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汪內臣。」

「臣在。」

「方才朕和你說的話,你可不要傳於他人,這樣對唐相和定安伯的名聲不好。」

「臣明白。」汪直一臉黑線,心想我還擔心你會說出去呢!

皇帝想想不放心,又道:「朕對這事兒並無想法,不過朕這麼想,難保別人也會這麼想,你看要不要想個法子,把這事給遮掩過去?」

汪直這下真是有些驚奇了:「臣還以為陛下會覺得此事有悖常倫。」

皇帝笑了笑:「若論常倫,先帝與先貴妃,不也有悖常倫麼?」

汪直沒接茬,這話可不好接。

皇帝道:「朕雖長於深宮,見過的事情卻不少,再加上唐相這樁也不甚出奇,唐相與定安伯出生入死,患難與共,若是感情比旁人更深些,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的,這不就跟朕和皇后一樣麼,朕有了皇后,便不願再有旁人涉入了,這天底下一雙一對的夫妻,雖然不多,但也不少。」

汪直:「……陛下胸襟博大,臣不如遠甚!」

其實他想說的是,這您都能想得開,還拿自己來當比喻,心可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