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這個朝代,不知是幸或不幸。
許多人認為是幸運的,尤其是經歷過英宗、憲宗兩代皇帝的大臣們,每回祭祀的時候,他們恨不得向上天叩三百個響頭,再感謝本朝的列祖列祖,感謝他們送來了這麼一個不折騰的好皇帝。
是的,不折騰。
經過憲宗皇帝的洗禮,大家現在對皇帝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只要不折騰就好。
從某些角度來看,當今天子,這位弘治皇帝,不僅不折騰,而且還給了大家許多驚喜。
比如說,他勤政。
不僅大朝會小朝會常朝從不缺席,連已經荒廢了許久的經筵都重新開了起來,眾臣一開始還欣喜於皇帝的勤奮,後來見他實在是太勤奮了,又見他身體本來就不好,先天不足,三不五時生病不起,生怕他努力過頭英年早逝,他們盼了許久的正常皇帝轉眼即逝,連忙勸他多注意身體,悠著點,經筵不開沒關係,朝會偶爾也可以缺席,您的努力臣等都看在眼裡,還是為天下百姓保重龍體為上。
這實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個奇特現象。
在成化朝,大臣們無論如何都沒法讓皇帝勤政起來,現在反倒是哭著求著讓皇帝不要太辛苦。
別的人也就罷了,唐泛等人與皇帝朝夕相處,親眼看著他從纖弱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天子,感情自然不同一般,他們比旁人更瞭解皇帝的身體,肯定也不願看著大明朝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中正平和,仁慈溫柔的天子,卻像流星似的一閃而逝。
幸而皇帝也聽進了唐泛他們的勸導,漸漸改變了生活習慣,又在唐泛的堅持下每三天讓太醫請一次脈,雖然身體依舊不如何好,可也並未操勞過度惹出大病。
又譬如,因為幼年的經歷,眼看著這位天子本該養成唯唯諾諾優柔寡斷的性子,又或者走上嗜殺成性專橫獨斷的昏君路線,但有賴於他性格中與生俱來的溫柔,以及師傅們後天的教導,還有皇帝身邊層出不窮的好人,弘治皇帝難得地並沒有長歪。
在大臣們看來,他或許也有些軟弱,這主要體現在天子只娶了一位皇后,並且因為皇后活潑悍妒,就被吃得死死的,別說納妃了,連被臨幸的宮女都沒有,放在民間就是俗稱懼內。但民間百姓懼內,畢竟只是一家一姓的事情,這天子懼內,只娶一後,可真是聞所未聞,千古奇觀了。
不僅如此,皇帝雖然在登基之後對先帝遺留下來的那些僧道宦官大肆掃蕩,但是就在不久之後,他自己也開始信奉起道家方術,即使沒有發展到像他父親那樣懈怠朝政,但也足夠讓大臣們出一身冷汗了。
除了這些小毛病之外,這位皇帝再沒有其它可挑剔的了。
他也許沒有太、祖皇帝的英明果斷,在軍政大事上總要斟酌再三才能下決定,但他同樣也沒有太、祖皇帝的殘暴。
他對臣下,尤其是對股肱大臣的態度近乎溫柔體貼。
在那之前,即便是唐泛他們這等內閣閣臣,散值的時候也得一個人回去,有些時候因為公務耽擱時間,回家太晚,有條件的大臣,充其量就讓家人在外頭等著,那些清貧的大臣就只能獨自歸家了,皇帝聽說這件事情之後,特地撥出一部分禁衛軍,讓他們每日負責護送晚歸的大臣回去。
又比如本朝立國以來,太、祖皇帝覺得大臣們都是拉磨的驢,用不著休息,所以一反唐宋先例,將假期壓縮到最短,令人苦不堪言,又將種種福利能減則減,到了弘治年間,由於海禁開放,國庫收入增加,皇帝便下令過節時給在京官員發放額外補貼,像三品以上大員還有瓜果魚肉可領,外地官員也有補貼,但數目自然要比京官小很多——這其實也是百官後來並不怎麼反對開放海禁的原因——在生活質量保障面前,祖宗成法也得往後靠一靠。
這樣一位皇帝,勤政,性子好,又能聽得進勸諫,更重要的是他還不會不懂裝懂,非要對朝政指手畫腳,內閣一致通過的事情,他一般也會尊重宰輔們的意見,大家自然都希望他在位時間能夠更長一些。
本朝規矩,法定的節日假期只有元旦、冬至、元宵三個,中秋重陽之類素來是不列入法定假期的,除非皇帝額外開恩賜假,但到了當今皇帝,他體恤大臣們平日辛勞,尤其是內閣閣臣,每天未必都能按時散值,連吃飯也得在文淵閣吃,所以又增加了幾個假期,中秋前後一共放假三天,讓百官可以在家中與家人團聚,共敘天倫。
托庇於這項福利,今年中秋唐泛再也不需要待在內閣裡對著劉健等眾位同僚苦逼兮兮的臉,而可以回家賞月吃月餅了。
此時阿冬已經出嫁一年有餘,姐姐唐瑜也有自己的小日子要過,更因著剛剛生下一個女兒,如今還在坐月子,唐泛便也不去添亂,只在自家宅子的院落裡擺上月餅和幾樣小菜蜜餞,與隋州二人飲酒賞月,聊天談心,端的是逍遙自在。
月餅四色,有四種餡料,綠豆,紅豆,鮮肉,五仁,都是宮中賞賜的——這也開了先例,以往可沒有皇帝給臣下賜餅的事兒,今年連唐泛在內,內閣諸人個個有份,算是嘗了個鮮。
其實宮中月餅也未必就多麼美味,只是皇帝一份心意,或多或少都讓人覺得心裡熨帖,這對於天子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惜先帝連朝會都不想上了,更不會幹這種事來拉近君臣感情。
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也不是生來就愛跟皇帝對著干,如果天子溫柔體貼,遇上什麼需要勸諫的事情,臣子們也會顧及皇帝的面子,留幾分餘地,所以好處從來都是相互的,從這一點來看,當今天子可以說十分聰明。
那月餅隋州只嘗了一口,又放下了,不肯再動。
唐泛見狀就笑:「手藝必然是不如你的,不過以往可沒有賜月餅的,今年算是開了先例了。」
隋州道:「月餅倒是其次,我只盼能像現在這樣與你過個清清靜靜的中秋便夠了。」
唐泛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雖然心意相通,不過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對方也能心領神會。
今晚的月亮特別大,特別圓。
它是公平的,無論富貴如帝王,還是貧賤得只能住在茅廬裡的人家,他們看到的月亮也不會有絲毫不同。
睹月如睹人,兩地同相思。
有多少人分隔千里,終其一生也無法見上一面,世間分分合合實在太多,就算見面也未必能相識,就算相識也未必能相知,就算成為知己,也未必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生離死別,理念不同,中間有太多變數足以改變。
所以何其有幸,他必然是上輩子做了許多好事,才能遇上隋州。
想到這裡,唐泛嘴角的笑容越發深了一些。
隋州見了,伸手來捏他的臉:「你笑什麼?」
他想避沒避開,被捏個正著,一邊臉被往外拉開。
唐泛:「……喂!」
隋州鬆開手:「你方才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看,是不是內閣有什麼事?」
經他提醒,唐泛斂去笑容,沉默片刻:「賀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