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雪上加霜

  清平二年,三月初。

  王上沈庭遙正式向曲大將軍府下聘,以帝后之禮迎娶曲家大小姐曲凌鈺。曲大將軍遠在西北,派人遞迴加急軍函,其上字跡蒼勁有力:婚期定於清平三年二月初八。臣以月氏國降書賀陛下大喜。天祐大滎,陛下福澤蒼生。

  當天,沈庭蛟前往曲大將軍府,遭曲夫人魏氏阻攔。彼時魏氏年不過三十八九,著了價值連城的狐白裘,珠圍翠繞,一身逼人的貴氣:「九王爺,請留步。」

  沈庭蛟幼時便與她相識,那時候她待他很好,言行舉止無不溫柔可親,而今的態度卻顯得冷淡疏離。沈庭蛟只得同她講道理:「曲夫人,幼時你曾對我說過,會將凌鈺許我為妻,如今可還記得?」

  曲夫人皺了皺眉,索性直言:「九王爺,當初妾身確有此言,但彼時先皇尚在,曾發下話來,道我們凌鈺乃金鳳棲梧,九王爺莫非忘了不成?當時先皇尚未立儲,九王爺又愛慕凌鈺,妾身只以為九王爺已得先皇首肯,誰知道最後卻是王上承繼大統。九王爺,世事多變,你也須看開才好。」

  「可是曲夫人,本王與凌鈺已是兩情相悅……」

  他話未完,已被魏氏打斷:「九王爺慎言,莫憑空壞了我們鈺兒的清白,不久之後,她將鳳冠加身,母儀天下。九王爺,妾身以為你是個明白事理的,看看如今你在長安城的名聲,你年紀也不小了,一事無成不提,單看這一身紈袴浮躁之氣,你讓我們老爺怎麼放心將女兒交給你?」沈庭蛟還待再言,魏氏已經下了逐客令,「若九王爺無事,就請速速離開吧。」

  沈庭蛟只得出了曲府,其實有人口出惡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說的每句話都是事實。

  彼時殷逐離正同天衣繡坊的坊主雲天衣看一批繡線,因是新供貨商的頭幾批貨,自是馬虎不得。天衣繡坊倉庫,三十六個初級繡女正在翻檢繡線,六個經驗豐富的繡娘正監督抽樣。雲天衣亦撿了箱底的絲線細細查看。

  各色棉、絲、金、銀線被繞成布匹狀整整齊齊地陳列在箱子裡,看成色倒是上等。不多時,外面有人來報:「大當家,福祿王府何簡求見。」

  殷逐離略略沉吟片刻,輕聲道:「你且讓他先行候著,我隨後就到。」

  來人答應一聲,轉身快步出去。殷逐離看了看正在翻檢金線的雲天衣,湊近他低聲吩咐:「晚間你遣個人回殷家,就說我今晚與你討論新的繡樣,晚些回去。」

  雲天衣經常幫她打掩護,此時自然也不敢多言。

  殷逐離在天衣坊外看見何簡,他著了灰色的長衫,儼然文士打扮,顎下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更添了幾分儒雅之氣。殷逐離也不待他開口,便含笑道:「讓在下猜猜,長安城頻傳王上向曲府下聘,九王爺肯定去曲府了,曲大將軍不在,他必是被曲夫人逐出來了。」

  何簡默然。

  殷逐離舉步向前走:「先生的車駕何處?」

  何簡只得帶路,二人同車趕至福祿王府。殷逐離沿著長廊走進去,後園裡沈庭蛟對著一池碧水發呆。冬日天寒,他卻穿得單薄,不論家奴上前說什麼,他只是不動不語。

  殷逐離在廊前站了許久,覺得沈小王爺與那情景著實甚為貼合。寒冬方盡、小荷冒尖,岸邊楊柳吐綠,他一襲素色錦衣坐在湖邊的青石上,髮帶鬆散,長髮微漾。殷逐離緩緩走近他,先確定一件事:「你要投湖?」

  一直呆坐的沈小王爺有片刻愕然,然後回頭,見是她,又冷冷地別過臉去。

  殷逐離解了自己身上的狐白裘,輕輕披在他肩頭,傾身仔細地幫他系好繫帶,方緩緩道:「那你慢慢考慮,待要跳時,記得先把這衣裳還我。」

  她揮揮手,走廊裡立時有家奴抬了紅泥火爐過來,還捎了幾罈酒。殷逐離拍開酒罈的泥封,倒在壺中溫上,聲音不緊不慢:「你我好歹有婚約在身,你若投湖,我便未嫁先寡了。不如你先陪我喝幾杯吧?」

  沈庭蛟也不多說,取了爐上的酒壺就往嘴裡灌,然後他噗地一口全吐了,又取了壇中冷酒狂灌了一氣,才哈著氣道:「燙、燙!」

  殷逐離也不慌:「反正你都要投湖了,舌頭什麼的以後也用不著了,燙就燙點吧,無妨。」

  沈庭蛟忍無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多說,將壺中的酒兌在壇裡。殷逐離看他溫酒,他的五指格外修長,肌膚幾近透明,隱隱可見其上淡青色的脈絡,執壺時喜歡微翹尾指和拇指,姿態專注優雅:「這才叫溫酒,你那是煮酒,平白破壞了酒的醇香。」他難得跟殷逐離說話,還起身替她也倒了杯酒。沒有矮桌,二人坐在湖邊的青石上,臨水煮酒,倒增了幾分野趣。

  殷逐離仰頭飲盡杯中酒:「多煮煮吧,等你投了湖,也沒機會煮酒了。」

  沈庭蛟怒:「夠了你,你能不能拿一句話別提投湖啊?!本王什麼時候說過要投湖了?!有你這麼勸人的麼!」

  殷逐離一臉訝然:「誰說我是來勸人的?在下明明地來看九爺您投湖的啊!王爺投湖,千古奇景啊,不然我至於丟下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巴巴地跑來麼?」她隨即又一臉驚慌,「王爺您可不能不投啊,我還正打算看完後編成段子賣給說書的呢!」

  沈庭蛟臉色越來越黑,一張俊臉生生地氣變了形,他噌地一聲站起來,衝著殷逐離就是一大腳:「殷逐離你去死吧!」

  殷逐離自是不懼他,嘻笑著側身一躲,不料她正坐在湖邊,這麼一躲,九王爺一腳踹空,卟嗵一聲,掉湖裡去了。

  ……

  殷逐離愕然,王府家奴瘋了似地尖叫著湧過來。沈庭蛟本就不識水性,加之彼時春寒料峭,湖水刺骨,他一落水就昏了頭。眼看著他實在是不行,殷逐離嘆了口氣,緩緩脫去鞋襪:「原以為今天是看王爺投湖,誠沒想到原來是在下自己投湖。」

  她擰著眉頭一咬牙,縱身跳了下去。

  何簡見殷逐離下水,忙指揮家奴為沈庭蛟備好替換的衣裳,又命廚房急備炒鹽,另取了灶內暖灰,以備急救。家奴自知其嚴重,不用何簡吩咐又為殷逐離備了薑湯驅寒,甚至將府中的大夫也請來備著。

  殷逐離將沈庭蛟挾上岸,見他臉面蒼白倒也不敢大意,忙抱了他進到臥房。何簡迅速將他衣裳解開,擦乾全身後用布裝了炒鹽熨其臍,又命人將暖灰鋪到榻上。

  殷逐離見他行事穩妥,也放了心。眾家奴知她將是府中主母,也不敢怠慢,忙請了她去更衣。殷逐離尋了件沈小王爺的長袍將就穿著,喝了兩碗薑湯,沈庭蛟也醒了,他其實沒喝到多少水,只是凍得厲害。

  殷逐離抱了個手爐在榻邊觀望,見他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方才一臉遺憾地嘆:「九爺此後只怕再也不會投湖了,惜哉,惜哉。」

  沈庭蛟狠狠瞪了她一眼,到底睏倦,也不再多言。

  這一番折騰,天色就晚了。何簡見他已無大礙,倒也放下心來,這時才顧得上殷逐離:「殷大當家,要不要請大夫也給您看看?」

  殷逐離抱個手爐仍覺得冷,但她體質一向不錯,也不以為意:「無事,明日我讓柯停風開一帖藥便是。」

  何簡知道鬼醫柯停風的本事,也不勉強:「在下為大當家備好客房,大當家衣裳未乾,不妨暫歇一宿吧?」

  殷逐離點頭,自回了客房歇息。

  待第二天,殷大當家起床便覺得不好,想是在湖中受了些寒,她跟何簡打了個招呼,也不去見沈庭蛟,逕自回了殷家。

  剛一進門,郝大總管便一臉黑線地迎上來:「大當家,你昨夜歇在何處了?」

  殷逐離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姆媽派人去雲天衣那兒了?」

  郝大總管悲痛地點頭:「今天波斯王宮的採買官那魯過來了,大夥都以為您當真歇在雲天衣那兒了。老夫人氣壞了,大當家……您挺住,二十年後您又是一條好漢!」

  殷逐離踹了他一腳,低聲問:「我師父呢?」

  郝大總管悲痛欲絕:「先生之弟唐錦生辰,先生前往道賀了。」

  殷逐離絕望了,只得去到祠堂。殷氏本就一臉鐵青,見著她手中枴杖直頓,彷彿將祠堂地板當作了她的頭:「孽畜!從小到大隻會敗壞殷家家風,老身白將你養了這麼大!殷啟,給我重打!」

  殷大當家熟練地趴在長凳上,心中亦是懊惱——早知道里面就穿件厚裌衣了。

  這一百鞭挨得結實,殷逐離本就頭腦昏沉,如此一頓鞭笞下來,當即就去了半條命。她不是沒想過自保,比如咬破舌尖噴一口血什麼的,至少不至於挨得這麼慘。但想想又覺得反正背上已經這麼痛了,又何必讓舌頭也受苦呢。

  這般一直忍到一百鞭結束,她頭是不昏了,只是身上感覺遲鈍,分不清到底哪痛。

  郝劍忍不住上前攙扶,殷逐離將全身一大半重量都壓在他身上,聲音沙啞:「郝劍,今天那魯是為波斯皇族採買絲綢和瓷器來的吧?」

  郝劍見她的血與背上衣裳快凝在一起,也不敢觸碰:「先讓柯大夫看看傷吧,那魯那邊……我且去看看。」

  他將殷逐離扶往丹楓閣,殷逐離搖頭:「我聽說斐家也想做成這單生意?」

  郝劍點頭:「這是筆大單,絲綢、瓷器、茶葉,還包括繡品,如果接成了,夠雲天衣他們忙大半年的,斐關山那老東西肯定垂涎。」

  殷逐離唇角露了一絲邪笑:「這一頓挨得是時候,倘若你去,那魯必會認定富貴城沒有誠意。但若本大當家重傷帶病前往,他一准感動得痛哭流涕,這筆生意斐關山便徹底沒戲了。」

  郝劍第一次目露擔憂之色:「可是大當家,你的傷……」

  殷逐離搖搖頭:「不妨事,只是我先前受了寒,去到那邊萬事都由你開口,我不過作作樣子。」

  郝劍見她臉色不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不由著急:「大當家,你有些發熱。」

  殷逐離擋開他的手:「病得越重越好,這筆生意我們接定了。去到那邊記得將本大當家重傷帶病的事兒大肆宣揚一番。」

  郝劍拗不過她,終也備了車,她沒換衣裳,只在外面罩了件藍狐裘披風,白色中透出淺淺的冰藍,更襯出了她的病容。郝劍與她同車,見她眉頭緊皺,只擔心她吃不消。殷逐離怎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腦子裡一團混亂,她索性閉目養神,一路無話。

  馬車一直行到廣陵閣,郝劍將殷逐離扶下馬車,冷風盈襟,她覺得呼吸艱難,而裡面那魯已經等候多時了。斐關山也是早早便到了,二人同桌,倒是相談甚歡。

  見生意對頭前來,斐關山不懷好意。斐家也曾是前朝富商,與殷家可謂是平分秋色。只是這些年生意不如以往,便事事低了富貴城一頭。這位號稱斐百萬的老東家曾幾次三番想與殷家聯姻,他算盤打得精,想著反正殷逐離是個女兒,一旦娶回家,這殷家偌大家業,還不得改姓斐?

  不料殷大當家算盤打得更精,她當即放出話來,稱斐家少東若同意入贅殷家,且以後子女皆冠殷姓,則此項聯姻,即刻同意。

  為此事,斐家與殷家雖未當眾翻臉,卻也多少積了些不痛快。

  而今生意只有一筆,他更是將這殷逐離視為眼中釘,恨不能拔之而後快:「殷大當家,將主顧晾在這裡大半個時辰,這便是你們殷家的待客之道嗎?」

  有侍女前來接了殷逐離的披風,她臉色帶著病態的紅暈,顯見已是高熱,面上笑意卻不減:「那魯先生,逐離令先生久侯,實在是失禮。」

  那魯倒是起身相迎,他長髮微卷,蓄長鬚,穿一身藍色交領右衽長袍,耳邊戴著一對碩大的寶石耳環,講得一口略略生硬的漢語,此時神色中頗有不悅之色:「殷大當家,那魯聽聞富貴城是整個大滎王朝實力最強的商家,可是為商之道,最重要的是講求一個信字,你們連守時都做不到,那魯無法相信你們的誠意。」

  無視斐關山的一臉得色,殷逐離緩步行來:「那魯先生責備得是。」她行至桌前,那魯抬眼便瞧見她素衣上斑駁的血跡。她這才將話說完,「適才聽聞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殷某匆忙趕來,卻不想仍是誤了時辰,實在是無顏見先生。」

  那魯聞言倒是一怔,斐關山便冷笑:「殷大當家果是不一般,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郝大總管對他可不客氣,立時就冷言相嘲:「斐掌櫃,我們大當家不允許我們論同行缺陷,今日不論您怎麼講,郝某斷不敢道斐記的不是。」

  殷逐離低喝了一聲:「郝總管,慎言。」

  郝大總管停了話頭,忙不迭扶了殷逐離,這椅子有靠背,雖鋪了錦墊,殷逐離卻是萬萬靠不得。她背上傷口不曾上藥,如今血已浸透了素衫。

  那魯瞧見本已是神色大變,又見她腮間緋紅,明顯是高熱,當下動容:「大當家,那魯雖非中原人士,卻也知道殷家富甲天下,您這傷……」

  殷逐離覺得腦子裡嗡嗡鳴聲一片,但仍是淡笑:「那魯先生遠道而來,逐離不曾遠迎已是失禮,還讓先生在此久候,實是心中不安……些許小傷,不足掛懷。」

  她話音剛落,郝劍已經開口:「先生有所不知,殷家雖富甲天下,但老夫人持家極嚴,我們大當家因昨夜晚歸被鞭一百,聽聞先生前來,連藥也顧不得上便……」

  殷逐離抬手止住郝劍的話,那魯不由分說便扶了她,見她背後血跡觸目驚心,心中更是感動不已:「大當家且回,此事就這麼定下了!他日待大當家傷病養好,那魯定與大當家暢飲。」

  殷逐離自是順水推舟,又好生囑託了郝劍一番,始乘車返回。只餘下廣陵閣那斐關山一臉鐵青,目光恨恨。

  殷逐離回到丹楓閣,醫師柯停風已沉著臉等候多時了。此時見她返轉,也不多言,上前便看了看她背上的傷,時間一久,血與衣裳凝結,他找了剪子,在燭上烤得一烤,將衣與血肉剪開。

  殷逐離趴在床上,任由他手起刀落地折騰。柯停風也不管她痛不痛,且當個騾子、馬一般折騰,不醫死就成。

  晚點唐隱回來便聽說了白日裡的事,快步趕到丹楓閣,殷逐離昏睡不醒。柯停風在床前照看,不曾稍離。

  她背上傷重,藥紗裹了厚厚一層,卻仍透出血跡。唐隱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來,握了她的手。她沒有睜開眼睛,臉上卻露了一絲微笑:「師父。」她輕聲喚。

  「嗯。」唐隱坐得再近一點,另一隻手探探她的額頭,「怎麼又惹你姆媽生氣啊。」

  她沒有作答,將下巴擱在他的手臂上,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唐隱嘆氣,卻怕吵著她,只得半倚在床頭,以臂為其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