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洞房花燭

  清平二年四月末,殷逐離前往京城巡視產業,因路途遙遠,耗時甚久,六月中旬方才回轉。然還未到達長安,殷、斐兩家又起衝突。

  驕陽似火,長安城灞水碼頭仍舊人聲喧嘩,沈小王爺也在其中,他還是非常講義氣的——有他這個未來姑爺在場,斐家總不敢動粗。殷逐離一路風塵僕僕,尚未梳洗便策馬趕來,見地上血跡森然。一具屍體被厚重的帆布從頭到腳蓋了個嚴實,旁邊跪著一個夥計模樣的小夥子,周圍圍滿看客。她大步上前,傾身掀起帆布一角看了一陣。

  周圍的夥計已經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講述事情始末。殷氏與斐關山正在對恃,殷逐離見殷氏無恙,略鬆了口氣。殷氏手握純金枴杖,想是方才談判不怎麼愉快,她面色仍然鐵青。

  殷逐離很快得知事情經過,這一日斐家和殷家的商船在碼頭上御貨,因來往貨船甚多,灞水碼頭擁擠,便只得等斐家的商船卸貨之後方能靠岸。

  然而斐家卸完貨卻拒不挪船,一對恃就是大半天,盛夏天氣炎熱,殷家船上裝的本就是魚鮮海貨,悶在艙中眼瞅著死了大半,哪裡還耽擱得起?殷家的負責船運的應德正與斐家的夥計交涉,反受了斐家少東家斐定宇一通冷嘲熱諷,他急了眼,雙方這才大打出手。

  「殷大當家,你來得正好。」斐關山這會兒得意洋洋,「第一,這次是殷家的夥計出手在先;第二,你們殷家的夥計打死了我們斐家的夥計。現在屍體在這兒,凶手也在這兒,殷大當家你說怎麼辦吧。」

  殷逐離看看跪在屍體旁邊的夥計,他看起來很年輕,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右臉上被銳器劃了一道,還在滲血。她負手行到殷氏身邊,語聲沉緩:「殺人償命,自古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殺了人,自然就該償命。派人報官。」

  她這話一出,應德正這邊的夥計都憤憤不平:「大當家,是斐家太過分了我們才出手的!我們……」

  殷逐離抬手制止眾人,她心裡有主意,這事兒已經犯了,只要不將人當場打死,送進牢裡要弄出來就容易。而斐定關明顯也看穿了她的心思,混跡商場的人,對朝中那點貓膩,清楚得很:「既然殷大當家也說了殺人償命,那就讓他自裁吧。」

  他抽了一把腰刀扔在屍體旁邊,殷氏冷聲喝:「老賊你欺人太甚!」

  斐關山冷哼:「老夫人此言偏頗了吧,你殷家殺人在先,反倒是我欺人太甚了?」

  殷逐離傾身撿了那刀,以拇指拭其鋒,語聲沉緩:「斐伯伯,這事殷家並不抵賴,殺人償命也是應該。但斐家公子卸貨之後堵我船道,是否有過於前?」

  斐關山看看身後的大兒子斐定宇,仍然冷哼:「這事是我兒處理欠妥,但這個人殺人……」

  殷逐離不待再他說下來,當即出言打斷:「好!我們夥計錯手殺人,按理我不應該護著他。但是他終歸是為了護我殷家,免殷家被惡人所欺。」斐關山面色一黑,正待再言,殷逐離又接著道,「而身為殷家一家之主,逐離不能忘恩負義,是以今日之事,若斐伯伯不信任官府,要以道上的規矩解決的話,我以一臂,承他所犯之罪。斐伯伯以為如何?」

  斐關山目光微閃,周圍諸人都是一陣議論,只稱道殷大當家果然義薄雲天,斐關山聽在耳裡,心頭一陣暗恨,就想讓她好人做到底:「哼,殷逐離,算起來老夫是你長輩,本無為難之意。但你若自願承擔,老夫不答應倒顯得沒有氣量了。」

  殷逐離不卑不亢:「如此說來,斐伯伯同意了?」

  沈小王爺面色微變,奮力擠到她旁邊,連殷氏也扯了她的衣袖,低喝:「不得胡鬧!」那邊斐關山有意讓她騎虎難下,當下痛快答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殷逐離輕輕擋開殷氏,不緊不慢地挽了左手衣袖,周圍人盡皆屏住呼吸,便連斐關山也是心中狐疑。殷逐離以刀在肘試了試,不緊不慢地道:「斐伯伯,逐離此刀斷臂,我殷傢伙計的事就一筆勾銷對吧?」

  斐關山不耐:「那是自然。」

  殷逐離點頭:「很好。那麼斐伯伯,今日斐大公子堵我船道,致使我殷家整船海貨悶死船艙,您方才已經承認他也有錯在先了,您又打算如何處理?」

  斐關山一怔,不由惱怒:「你道如何?」

  殷逐離目光鋒利如刀:「好說。今日殷某斷臂以償手下夥計錯手殺人之過,斐少東有錯在先,按理斷五指也不為過,但殷某身為一家之主,總應禮讓三分。他就斷三指好了。一臂三指互相交換,此事再不追究。」

  先前周圍看客本就對殷逐離斷臂之事憤憤不平,如今她此話一出,立時得到響應:「一臂三指!一臂三指!!」

  斐關山怒急反笑,他不信殷逐離真敢砍手:「哈哈,無知小輩,你敢和老夫玩虛張聲勢這一套!好,你若斷手,老夫就斷犬子三指!」

  殷逐離聞言,未作半分猶豫,轉身便橫臂於貨架上,揮刀就砍。斐定宇見她神色訣然,只驚得面無人色,慘叫了一聲:「爹!」

  斐關山也是心頭一顫,他原以為殷逐離至少會猶豫一陣,這時候卻是下意識地喊:「慢!」

  殷逐離手中劍收勢不及,在肘上劃出老長一道口子,鮮血四溢。周圍眾人見此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眉頭也不皺,冷聲道:「還有何事?」

  斐關山心思百轉,他也是個成了精的人物,如何不知道殷逐離這一刀下去,若是真斷一臂,整個大滎日後提起此人也要讚一句義薄雲天!而他斐家,死了個夥計,賠了兒子的三根手根,最後還要落個眾人唾罵,這豈不賠大了?

  他也是個精明的商人,不然斐家何來今日?

  左右計算思量,他臉色由青轉紫,由紫轉黑,半晌冷聲道:「老夫畢竟是長輩,豈可跟你一個無知小兒計較。哼!」

  殷逐離仍不收劍:「可我們傢伙計確實失手傷了斐家的人。」

  斐關山狠狠瞪了斐定宇一眼:「這事也屬意外,老夫也不願咄咄逼人,殷家負責一切撫卹賠償,務必讓死者安心入土。」他撫袖而去,殷逐離躬身道:「謝斐伯伯。」

  斐關山這一走,周圍諸人俱都鬆了一口氣,沈小王爺扯了自己的衣角欲幫殷逐離包紮,殷逐離卻驀地收回了手:「皮外傷,回去之後讓柯停風擦點藥就成了。」

  話未落,唐隱趕過來,也不言語,自撕了一角裡衣將她左臂傷口略略包紮了。她伸出手臂,全無拒絕之意。沈小王爺不由多看了唐隱兩眼。

  那跪在屍體旁邊的夥計是個忠厚的孩子,蹭到殷逐離身邊跪下,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殷逐離用手中腰刀斷了他身上緊縛的繩索,又看了看他臉頰的傷口,露了個大大的笑容,低讚了句:「好孩子。」

  時日荏苒,眼看著九月過去一大半了,王府裡的先生何簡開始有些著急。九爺同殷大當家婚期在即,福祿王府裡可還什麼都沒準備。聘禮倒是有禮部去殷家下了,但這府裡喜宴喜餅喜果,總得準備吧?請柬什麼的這還什麼都沒寫呢。

  他敲著九王爺的房門,半哄半勸:「九爺,您和殷大當家的吉期將近,該抓緊準備了。」

  房中沈小王爺也不開門,聲音沉悶:「那是什麼吉期?本王是沒多少日子了,先生您瞧著辦吧。」

  殷逐離登門之時,福祿王本打算閉門不見,但家奴知道這是未來主母,仍是偷開了一角小門,將狼給放了進來。

  先生何簡見狀神色玩味:「久聞殷大當家手段高明,如今卻是連我們爺都搞不定了。」

  殷大當家湊近他耳畔方笑道:「殷某要搞定你們家王爺,自有成百上千個法子,只是搞定他於殷某而言,有害無益。」

  即使大滎民風較為開放,何先生仍是被她曖昧之態驚得後退了一步:「大當家莫拿大話誑我,我家爺的性子您恐怕心裡也有底。他若不願意,王上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怕您也進不了這福祿王府的大門兒……」

  殷大當家拍拍他的肩:「先生不必激我,要不了多久,殷某必讓你們家爺求著我進這福祿王府的大門兒!」

  言罷,她足下不停,直往內院去了。

  沈小王爺最近哪也沒去,如今正破天荒地在園子裡發呆。這園外是他的貼身家奴小何看守的,小何不敢放殷逐離進來,殷逐離也有辦法。

  九王爺正在作畫,矮桌上擱著半副美人圖。瞅著滿院凋敗的草木,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這一院枯枝敗葉般零落不堪。又見天寒霧重,更是悲春傷秋,黯然神傷。冷不防有人卟嗵一聲自牆頭跳了下來,正好落在他面前。

  四目相對,九王爺那點愁緒如同這滿院枯枝著了火,熊熊燃燒起來:「混蛋!誰准你進來的!」

  殷逐離聳聳肩:「本大當家只是試試你這府牆有多高罷了,一不留神竟然就翻進來了。這可不是我的不是,實是你這院牆修得不好!」

  沈小王爺氣結:「那你還不快滾!」

  殷大當家拍去手上泥污,也不客氣,自取了他身邊的酒壺,倒酒淨手:「不要這樣嘛九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您是個娘們呢,嘰嘰歪歪的。」

  「什麼!」沈庭蛟最恨這般言語,當即就跳了腳,「殷逐離你休想本王娶你過門!」

  殷逐離也不惱,仍是笑嘻嘻地在沈小王爺身邊坐了下來:「喲,九爺作畫呢?別掃了興,來來來,九爺繼續。」

  沈庭蛟知道趕她不走,但論罵,她伶牙利齒,論打,他不堪一擊。這般想想他只得恨恨地偏了頭,卻是再無心思作畫,遂擱了筆,自於爐上溫酒。

  偏上殷逐離這傢伙最是擅長哪壺不開拎哪壺的,她當即就問:「坦白說天下男子萬萬千,吹了燈都差不離。殷某也沒有強求九爺的意思,只是如果九爺當真不娶殷某,你皇兄那邊可怎麼說?」

  沈小王爺一聽,難免就酒入愁腸,一時多喝了幾杯。酒這東西,越喝越想喝,最後他失手將酒打翻在爐上的滾水裡,殷大當家還用指頭捅捅他:「來來來,繼續。」

  沈小王爺倚靠著她,已經是醉糊塗了:「本王要去挖煤……挖煤……」

  他不停地搖晃殷逐離,殷逐離握了他的手腕:「你醉了,我送你回房吧。」

  院門邊的小何見他實在醉得厲害,也欲過來幫忙。殷逐離衝他擺擺手:「我送九王爺回房即可,你不必跟來伺候了。」

  小何雖覺不妥,卻不敢駁她,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她抱了沈庭蛟大步行往臥房。

  這房中燭火迷離,殷逐離將沈庭蛟置於榻上,沈庭蛟又摟著她的脖子心肝肉兒地叫,也不知又將她認作了誰。她也不動聲色,就淺笑著應:「嗯,心肝乖些,待我給你換了衣裳……」

  沈庭蛟果真就乖乖地任她寬衣,她將睡袍與他換上,又扯了被子與他蓋好。沈庭蛟躺在床上,黑髮如墨般暈散,膚白若雪,腮染紅霞,於燭下看來,當真是人面桃花,萬種風情。

  殷大當家眸中含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臉,輕聲喚:「九爺?沈庭蛟?」床上沈庭蛟沒反應,他酒品不錯,一醉就很乖。殷逐離驀地伸手,在他雪白的頸間劃了一道,指尖過處,紅痕立現。

  他似吃痛,微縮了下,可憐兮兮地藏進榻裡。

  殷逐離揉了揉他的長髮以示安撫,稍後又撥開他左肩的衣裳,俯身在他肩頭咬了一口,這一口極重,傷口當下便浸出血來,但醉後感覺遲鈍一些,沈庭蛟只哼了一聲,伸手來碰。殷逐離再次揉揉他的髮,低聲安撫:「好了,睡吧。」

  她將桌上茶盞摔落於地,撿了碎片輕輕割破拇指,將血珠三兩滴輕輕摁在床單上。在房中呆了半盞茶的功夫,她出得房來,隨手關了門,準備出府。小何遠遠地看她出來方敢靠近,卻見她臉色陰鬱,見到旁人也一言不發,逕自出府去了。

  當下不提府中家奴,便是何簡也是心中驚疑——出了何事?

  沈庭蛟一覺醒來,察覺榻上亂七八糟,他驚疑不定,起身一瞅,發覺自己肩頭痛得厲害,忙叫了小何進來。

  小何自是毫不知情,只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了他。沈庭蛟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實在記不起半點有用的東西。他將小何趕了出去,又將自己渾身上下俱都摸索了一番,未覺異樣,剛放下心來,一不留神又瞧見床單上幾點已乾涸的血跡。

  沈小王爺頓時神色大變:難道自己醉後,竟然做了什麼混帳糊塗事?

  「不可能吧……」他抬手又觸到自己頸間的一處劃痕,越想越覺得心中忐忑。

  次日,沈小王爺一大早就帶著府裡的何先生一起到了殷家大宅。殷逐離正和唐隱餵招,見他過來也冷著臉,視若無物。

  何簡心中不安,沈庭蛟將他拉到殷家大宅,吱吱唔唔也沒說是啥事,如今再看殷逐離這表情——莫非二人鬧矛盾了?

  倒是沈小王爺低眉順眼地往她跟前蹭:「殷……逐離,昨日你為何獨自去了?」

  殷逐離以汗巾擦拭著額上汗珠,語聲疏離:「殷某不獨去,難道還敢勞福祿王大駕相送不成?」

  沈小王爺被噎了一下,仍舊是快步跟著她:「昨日本王是喝醉了,做過些什麼事也記不清了。我……我……」

  他結結巴巴地解釋,殷逐離打斷他的話:「王爺什麼都沒做,亦不必去想。下午我便入宮,向王上辭婚,一應後果,殷某獨自承擔。保管九王爺仍舊在長安作你的福祿王,不會去山東挖煤。」

  沈庭蛟自是察覺她今日神色不對,更疑心自己當晚做了什麼糊塗事。見殷逐離若無其事的模樣,又念及她平日裡對自己的多番照撫,而自己只視她為友,完全沒想到她也是個女兒身,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殷逐離見他沒有跟上,停步等到他方冷淡重申道:「當日九王爺確實什麼都沒做,王爺不必介懷。」

  沈庭蛟低頭想了一陣,終於下定了決心:「逐離,我……十月初八,我讓何先生開始準備。」

  殷逐離不以為意,再度舉步前行:「九爺不必如此。」

  沈庭蛟驀地伸手扯了她的袖角,轉而握了她的手把臂同行,周圍眾人皆知這福祿王性情單純執拗,如今見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曲大小姐即將飛上枝頭,都伸長脖子等著看這位爺如何黯然神傷呢。哪知不過這麼會兒功夫,曲大小姐尚未出嫁,他倒已親親熱熱地牽了殷大當家的手。

  沈小王爺也不顧週遭眾人的目光,仍舊垂眸前行,握著殷逐離的手一直不曾鬆開。

  及至中午,沈小王爺安排何先生開始佈置王府時,何簡先生方才得空湊近了殷大當家,這會兒他倒是一臉歎服:「殷大當家,你如何將我們家爺騙到手的?」

  殷逐離正色道:「先生何出此言?殷某出身商賈世家,最講究的莫過於一個信字。何況在下一介草民,怎敢欺騙堂堂福祿王?殷某敢發毒誓,此事若騙過九王爺一字半句,讓殷某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何簡摸摸自己的山羊鬍,一臉納悶。

  何先生正覺時間倉促,那殷家卻周到得過了分。不日便有一群自稱是富貴城魯班手工坊的工匠進了福祿王府,披紅綾、掛燈籠、扎絹花,將整個王府裝點得喜氣洋洋。便連牆上紅雙喜的剪紙也一併貼好,其手工製作,無不別出心裁。便是沈小王爺的吉服都已備妥。殷逐離甚至命人送了幾摞喜帖過來,請他填寫九爺需要宴請的賓朋。

  十月初七,歸來居滿園秋花。唐隱坐在草坪上,殷逐離懶懶地將頭枕在他腿上。他憐愛地輕撫殷逐離的長髮:「明日就要成親了,不應該好好準備一番麼?」

  殷逐離伸伸懶腰,並不起身:「郝劍早都準備好了。不過我挺捨不得師父的。」

  唐隱笑容溫雅:「師父永遠都是你的師父,和你嫁人沒關係。只是成親之後你便是大人了,不可再狂驕任性了。」

  殷逐離折了一朵白色的雛菊,輕輕把玩:「我不想嫁人,也不想成為什麼大人。」

  唐隱和她相處十餘年,對她可謂知之甚深,自然也看出她並無喜色:「怎麼,逐離不喜歡九王爺?」他語聲開始凝重,「逐離,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王上的聖旨固然難違,但師父也不願因此賠上你一生的幸福。你若不願意,總也還有轉還的餘地……」

  殷逐離翻個身,將臉頰貼在他腿上,許久又嘆:「我不是不喜歡九爺,我只是捨不得師父。」

  唐隱笑容更加明朗:「傻孩子,王府和殷家才幾步路,師父又不會跑。」他以手梳理著她的長髮,動作溫柔,「能夠看著你成親,師父很高興。」

  「是嗎?」他的眸子清澈見底,殷逐離揚手,以那朵碩大的雛菊遮住雙目,緩緩道,「我也高興。」

  夜間,殷逐離陪唐隱吃過飯便去了柯停風的院子。柯停風正在晾曬需要陰乾的藥草,見到她神色不冷不熱:「何事?」

  殷逐離伸手撫亂一簸箕杜仲,語聲輕快:「替我配一副藥,能夠避子,嗯……外帶閨中助興,你懂的。」柯停風神色嚴肅:「是助九爺之興,還是助你之興?」

  殷逐離抿唇:「你覺得是九爺需要避子還是我需要?」

  柯停風便進了屋,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別的或者靠不住,但配藥絕對配得上鬼醫這個名號。

  到了十月初八,殷大當家與沈小王爺的婚期到來,一切就緒。酉時三刻,沈小王爺乖乖騎馬迎了殷大當家回福祿王府。他什麼人也沒請,來的幾乎都是殷家的賓客。朝中官員知道這是新帝賜婚,但沈小王爺人品德行實在不怎麼樣,一般自恃清高的臣子不願同他打交道。好在殷家生意場上的主顧甚多,場面也還氣派熱鬧。

  而及至酉時末,門口司儀突然大聲道:「王上駕到!」

  福祿王府及一眾賓客都有些慌亂,萬不想他會親臨。隨他而來的還有太師曲天棘、太尉秦師等一眾大臣,可謂是給足了殷家臉面。

  宴未開始之前,有人奉送茶水果品,郝大總管與何先生忙著招呼來客。殷氏領著一撥人接待女眷、孩童,爆竹聲四起,福祿王府一時人滿為患,熱鬧非凡。

  不多時,素有斐百萬之稱的斐記東家斐關山攜妻兒前來。「殷老夫人,」喜宴上,斐老東家倒是一臉笑意,「殷大當家這些年倒是日漸穩重了。」

  殷氏知他為人,聞言亦是面帶笑意,不冷不熱地道:「大當家素來便行事穩妥,她雖年少,但其做派行事,便是眾多年長者也是望塵莫及的。」

  「老夫人所言甚是啊。」他摸了摸鬍鬚,又假意感嘆,「可惜殷大當家錯生了女兒身吶。女兒再好,終是別家的人,到時候這殷家偌大產業,免不了改了外姓。所以雖說富從儉來,殷老夫人卻萬萬儉不得,再富到頭來仍是為別人留存著。我斐某就不一樣了,總得處處著緊著錢。我常囑他們倆,」他指指自己的兩個兒子,無視殷氏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待我百年之後,白事從簡,只略備一口薄棺、哪怕就草蓆一卷草草掩埋也是可以。我得留著錢給我斐家的子孫吶……」

  赴宴者都是名流,都知道殷、斐兩家這點破事兒,他哪是來喝喜酒的,明顯是看殷逐離嫁入皇室不痛快,存心來給人添堵的。

  殷氏正要答話,殷逐離已經淺笑著行來,她著了一身火紅曳地的煙霞雲錦,其上以金線繡孔雀、流雲,花紋繁複卻不顯累贅。衣袍右側自胸前向下所有的衣料全部收攏,合成一朵牡丹,褶皺若雲紋,將胸形裹得完美無缺,既勾勒出身材的玲瓏曲線,避免原本嫁衣的臃腫,又不減其雍榮華貴。

  「斐伯伯所言不妥。」她一開口,眾人的目光便都聚了過去,斐百萬是不將她放在眼裡的,他自恃長輩身份,喝了口茶方問:「殷大當家有何高見?」

  殷逐離行至殷氏身邊,扶著她坐下,聲音清悅沉緩:「即使是用草蓆一卷即行掩埋,斐伯伯的喪事仍是奢侈了。依逐離所見,待斐伯伯百年之後,二位哥哥可省下草蓆,但得將斐伯伯豎著埋。」

  她這一說大家都有了興趣:「為何要豎著埋?」

  殷逐離一臉正經:「豎著埋省地啊,而且豎著埋還只用埋半個身子。」

  這下子一眾賓客都聚了攏來,連曲天棘都微側了身,輕聲問:「為何只埋半身?」

  殷大當家替殷氏倒了一杯茶,聲音不緊不慢:「埋半身省碑啊,待他年姆媽與斐伯伯舊友前去弔唁,只須一看上半身,就知道是斐伯伯您死了……」

  「噗……」前排沈庭遙半盞茶直接噴杯裡,斐關山悖然大怒,將茶杯重重一擱:「你!」

  殷大當家替殷氏捶了捶肩,無視他的怒色,反倒帶了三分嘲諷:「若非如此,斐伯伯那點兒微薄家產,如何養得活子孫吶?」

  斐關山氣得拍案而起,殷氏輕聲道:「逐離,不可失禮。」

  殷逐離再開口時語聲溫柔,全無方才的譏諷嘲弄之意:「姆媽多慮了,斐伯伯大人大量,豈會跟逐離一個小輩一般計較呢?」

  周圍眾人一陣哄笑,斐關山又怎不知此乃今日在場多為貴人,真正鬧將起來,他絕對討不了半分好處,當下又恨恨地坐了下去。

  言語間吉時將至,殷逐離蓋了紅蓋頭,由喜娘攙扶著入到喜堂,起身時她隱約感覺到有人注視,微撩了蓋頭側目一掃,只見大將軍曲天棘的目光若有若無地逐著她,含義不明。

  今日九爺大喜,他的母妃何太妃也到了王府,拜天地的時候殷逐離隱約瞄到她。她著了一身漢風的留仙裙,綰了墮馬鬢,髮間別無贅飾,僅在鬢邊插了朵紫色的珠花,在滿堂喜色中顯得樸素出塵。沈小王爺時年十六,她年紀應該也不輕了,然而她的肌膚仍細膩光澤,青絲依舊烏黑濃密,彷彿冰窯中封存的一段年華,任世間孤鴻過盡,她自青春不老。

  殷逐離隱約能理解沈小王爺為何生得這般美貌了。

  待拜完高堂,將要送入洞房,殷逐離突然倒了杯茶行至曲天棘面前,二話不說,斂裾跪拜,獻上清茶一盞。此舉驚得眾人都是滿頭霧水,曲天棘目光銳利如刀,然此時若拒絕,更惹人注目,他只能接了那茶盞。滿堂目光都匯聚在二人之間,他飲了那茶,殷逐離也不多言,隨九爺入了洞房。

  殷夢鳶氣得面色鐵青,這就是她養大的好女兒,完全就是一隻沒心肝的白眼狼!

  殷逐離半扶半押地將沈小王爺帶入了洞房,裡面亦佈置得當,入目皆是一片喜紅,紅色繡龍鳳呈祥的紗帳、紅色的牙床、紅色的百子千孫被,上面還放著許多蓮子、紅棗、桂圓等喜果。兒臂粗的龍鳳燭高掌,燭影映照著牆上豔紅的喜字,桌上盛喜餅、果點的碟盤俱都妝點了紅綢絹花,果然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喜娘送了交杯酒上來,沈小王爺不自在:「一定要喝這個嗎?本王感覺像是在和自己皇兄成親一樣……」

  殷大當家聞言即收了那交杯酒,自揭了喜帕對喜娘輕聲道:「好了,你下去吧。」

  喜娘也是殷家的人,當下恭身退了下去。沈小王爺是以喜娘一下去,他就想出門,剛走到門口,殷逐離便幽幽地道:「九爺若不想成親,殷某這就去跟王上提。」

  沈小王爺又覺得對她不住:「也不是不想成親,本王只是想多些時間適應……」

  殷逐離將頭飾俱都卸了,語聲帶笑:「怎麼,九爺還真的需要兩年時間才硬得起來嗎?」

  沈庭蛟哪料到她如此直白,立時就滿臉緋紅:「混蛋!你說話就不能……」

  話未落,殷逐離已經攬住了他的腰:「九爺,洞房花燭之夜你宿在別處,傳將出去,殷某怎麼作人?何況凡事總要嘗試一下……」她將沈庭蛟抱回榻上,隨手掃落一床喜果,那一日沈庭蛟穿著火紅的吉服,容色姣然,殷逐離湊在他耳邊,聲音極低,「如果九爺確實要兩年才有反應,再去別處睡也不遲啊……」

  沈小王爺自尊受損,垂死掙扎,殷逐離單膝跪壓在他胸腹之間,替他寬衣,冷不防被他的指尖在手背劃出一道血痕。

  殷逐離微蹙了眉,取了根衣帶,不由分說將他雙手綁在一起牢牢地捆在雕龍畫鳳的床欄上。沈小王爺百般掙扎不脫,殷逐離俯身替他脫鞋子,他一臉驚怖欲絕:「你、你……你要幹什麼?」

  殷逐離朗聲大笑:「『幹』什麼?這房裡除了九爺,還有其他的什麼東西麼?」

  她特意咬重了那個字的讀音,沈小王爺瞬間滿面緋紅,他生得極美,這一臉紅,只見那玉頰染霞,映襯著滿目紅綢燭火,如同海棠花開,滿樹胭脂色:「你這個流氓,你休想!」他拚命想要解開腕間的衣帶,卻總也觸不到,只得伸了腿去踹殷逐離,殷逐離握了他的足踝,順帶替他脫了靴襪。

  他足上肌膚更是細膩得近乎透明,隱隱可見其中藍色的血脈。足上指甲修剪得整潔乾淨,趾尖略帶了玫紅,此時五趾微微蜷著,如若含苞未綻的木芙蓉。殷逐離在他足背上吻了一記,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想不到,殷某居然豔福不淺。」言罷她又嘆氣,「九爺不過弱冠之齡,原本小民也沒存這心思。可是想想九爺這兩年掛在小民賬上的銀兩……」她陰慘慘地一笑,露出兩排白牙,「老子就是被毒死也得吃啊!」

  她自懷中掏出個小玉瓶,含了顆丹藥在嘴裡,揚手滅了燭火,吻上那鮮豔欲滴的紅唇。唇齒相接,殷逐離居高臨下,氣息清冽。沈庭蛟微怔,腦子裡有一瞬曾閃過曲凌鈺的身影,但只是一瞬罷了。如今他自保尚難,如何顧得兒女私情?

  他欲拒還迎,不斷掙扎。果然殷逐離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她唇熱如火,在他細嫩的肌膚上燙下點點紅痕。沈庭蛟雙手緊握,垂下眼瞼遮去眸中的屈辱。

  然就是這般也難抵禦本能,一種極怪異的麻癢從心底竄起,黑暗中他聽見自己漸漸急促的呼吸。小腹中似燃起一團火,殷逐離的指尖在他腰際遊走,他難以自控,自身微微顫慄,那厭憎中終於也帶了些自相矛盾的期待。他毫無經驗,那殷逐離卻非良善之輩。這一戰,他首尾難顧,瞬間便被殺了個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殷逐離不斷變陣迎敵,他初嘗歡愛,哪裡經受得住?

  以至於事後,福祿王府的家奴每每提起總會感嘆:「那一晚我們家王爺叫得,半個長安城都聽見了!」

  ……

  事畢之後,沈小王爺回過神來:「殷逐離,你竟敢欺騙本王,上次我們根本就沒有……」

  殷逐離令侍女送了熱水到房裡,聞言她還一臉無辜:「九爺,就算你是皇親,說話也是要講道理的。殷某幾時說過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嗎?」

  沈小王爺氣得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