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
小白龜的貓
第 1 章
我是殿下

  噹噹噹的聲音敲開沉重凝結的夜空,驚起枯枝上的夜鴉,呱呱呱亂叫著紛飛。

  阮丹青從夢魘中被驚醒,伸手一抹,滿頭的汗,糊在手上黏膩的很。

  雲板的餘音還沒散去,他喘息著,側耳傾聽。

  響了七下,心頭不由一驚。

  宮裡出大事了!

  「喜順!」他叫起來。

  「殿下。」喜順滾到榻邊,跪地應道。

  「剛才……聽到了吧。」伸手抓住榻邊喜順的衣袖,他急忙問,神色慌亂,眼神裡驚恐閃爍。

  黑暗中一團模糊身影,伏跪在地的喜順反手回握他的手,頭微微抬起,看向阮丹青,目光水一般撫慰而過。

  十指環握,那一雙細白纖手不住顫抖。

  看來嚇的不輕。

  喜順皺眉,溫柔的揉搓著那雙手。

  「殿下,沒事的,沒事的。」柔聲細語,勸慰道。

  「這次是誰?」阮丹青問,手不由抓緊胸口。他有不好的預感,心不知怎麼的,悶疼的厲害。

  「殿下,明兒個進宮,自然就知道了。」喜順伸手,撫他的背。

  「不行,我……我現在就要進宮。」阮丹青一把甩開他的手,跳下榻。

  「來人,掌燈,給我梳洗。」他高喝一聲。

  立刻有宮人進來,彎腰將銅燈點亮。

  坐到鏡前,他手一捶鏡面,雙肩微微顫動,心緒不寧,面色慌亂難定。喜順和香附兩人,一左一右在他身後站好。一個服侍阮丹青梳洗,一個服侍阮丹青穿衣。

  「殿下,寬心些,要保重身體。」喜順依然柔柔的勸慰。

  阮丹青擺了擺手。寬心,三年了,他這心寬不了。

  這三年來,雲板的聲音他聽了幾次?太多了,多得他一聽到這聲音,就沒來由的害怕,心慌,身冷。

  知道他心結難開,喜順微嘆口氣,翹著手,握著牙梳細細替他梳髮。

  頭才梳到一半,卻聽到外面聲音嘈雜起來。

  「怎麼回事?」被驚到,阮丹青頭一偏,低喝。

  他這一動,喜順手一抖,扯著了頭髮。

  吃了疼,阮丹青皺眉,伸手一抓,掌心裡一根斷髮。

  「殿下,外面……外面來了好多當兵的。」在殿外伺候著的福順跌跌撞撞跑進來,撲倒在地,驚慌失措道。

  一下從凳子上跳起,阮丹青顧不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大步衝到殿門外。

  黑壓壓的鐵甲御林軍已經將整個東宮包圍了起來,院子裡火把通明,火光照耀在那明晃晃的劍戈刀斧之上,閃得人不由眯起眼。

  「你們要幹什麼?」他高喝,手不由抓緊門框。

  一員將士大步上前,在階下停住。

  定眼一看,是御前侍衛統領,杜衛衣。

  杜衛衣單膝跪地,低首抱拳。

  「啟稟太子殿下,末將只是奉陛下旨意,保護東宮。請殿下稍安勿躁,安心回寢殿內休息。」

  阮丹青哼哼一笑,頭靠在門框上,表情複雜。

  保護?真是可笑。

  有這麼三根半夜闖進來保護人的嗎?

  陛下到底還是不放心他。也是,他怎麼可能對他放心,他乃是陛下心頭第一大患。

  陛下三更半夜這樣防他,在加上方才七下雲板,宮裡必然出了大事。

  而且這大事,只怕與他有關。

  胸口的悶疼消散不去,他手不由一抓胸襟,皺眉。

  沒他發話,杜衛衣就一直跪著不能起來。

  冷冷一笑,阮丹青長嘆口氣,輕輕甩手。

  「也罷,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還能如何。你起來吧,做你自己的事。」說完轉身回到寢殿裡,怔怔坐會到鏡子前,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殿下?頭還梳嗎?」喜順小心翼翼輕問。

  「梳,自然要梳。」他抬頭,淒慘慘一笑,轉身坐正。

  喜順躬身,手拿著牙梳,輕輕梳著阮丹青的頭髮。

  看著鏡子裡消瘦蒼白的面容,阮丹青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誇他長的白白胖胖,是個多福多壽的好相貌。現在這般剝落,只怕是要寡福短命。

  冷冷輕哼,自己這條命,自三年前就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手握緊鏡台上的金簪,龍形的花飾扎痛手心。

  「殿下!」喜順輕輕喚。

  他身形一震,怔怔看著鏡中。

  「該起身穿衣了。」喜順依然一臉柔順表情,輕輕提醒道。

  他心頭一酸,如今陪在自己身邊的舊人,也只有他和香附了。

  今上對他母子提防的很,這東宮裡全是爪牙,像看犯人似的看著他這個掛名太子。

  阮丹青木然起身,身後宮人移開凳子,取來衣衫與他一件一件穿好。

  香附跪在地上,為他繫好腰帶,抹平褶皺。

  穿好了衣服,重新坐回凳子上。

  內侍取來了金冠,喜順小心翼翼為他戴上。

  「殿下,簪子。」他輕喚。

  他頭一動,緩緩攤開手,手心裡一道道紅痕。

  香附一臉心疼,急忙伸手從他手心裡取走金簪遞給一旁的喜順。

  用一隻手扶著阮丹青頭頂上華美精緻的金冠,喜順小心翼翼插入那根龍形金簪,然後鬆開手整理好繫在他頷下那兩條殷紅授帶。

  躬身退後一步,這寡言少語的奴婢垂手低頭,一臉本分安靜之色。

  阮丹青起身,怔怔看著鏡中人。紫袍金冠,眉目清秀,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真一個好傀儡。

  閉眼,將胸口的鬱悶強壓下。

  他無聲長嘆。

  母后,母后!

  孩兒這般痛苦,你可知道?

  倘若知道,你可還會……?

  「聖旨到,太子接旨!」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尖細的內侍太監喊道。

  他眯眼,手一緊。

  到底還是來了!

  「你說什麼?」阮丹青瞪眼怒吼,一臉不可置信。

  「太子殿下節哀,太妃娘娘惡疾纏身,於丑時薨了。」內侍太監粉白的臉,兩片薄嘴唇翻動,假惺惺說道。

  這皇宮裡,哪裡來這麼多的惡疾纏身。

  惡疾?只怕是惡鬼!

  那雙惡鬼的手,到底還是伸到他母子頭上了。

  今上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是時候了。

  萬箭穿心,蝕骨吞心!阮丹青眼前一片黑暗,手不由抓緊胸口。

  惡疾纏身?鬼話,天大的鬼話。

  前幾天他還去看過母后,她好好的,身體很是康健,還和他說了許多話,和他一起吃了頓飯。怎麼一轉眼祭壇過去,就惡疾纏身。

  母后之後,下一次……只怕該是他了吧。

  心痛不已,皇家,這萬惡的皇家!

  「撒謊!你們撒謊!不可能!」他搖搖頭,腳步踉蹌。

  抓撓著胸口,他咬牙嚥下喉嚨口湧上的腥舔,從地上緩緩起身。

  「殿下節哀,殿下節哀!」周圍的人一個個跪地,口口聲聲節哀。

  怎麼節哀?要他怎麼節哀?

  那是他的母親!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最後的親人。

  登登登後退,伸手扶住銅燈停住身形,渾然不覺熱油燙手,眼淚刷刷的淌下,頓時迷了眼。

  「太子殿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明日殿下還要入宮處理太妃的後事呢。」

  朦朧中有人上前,一步步靠近他。

  「滾,你們都給我滾!」他不想再看到這些虛偽的人,飛快轉身,他吼叫,揮手,意欲將眼前的所有人趕走。

  出去,都出去。他只想一個人,一個人就好。

  身後悉索聲響,人都退了出去。

  他背對著,手緊緊抓著銅燈,眼淚撲撲的流。

  一步錯,全盤錯。當年母后圖謀良久,心機百轉千回,到頭來,卻不過是他人嫁衣。到如今,反而害了卿卿性命。

  母后,你太傻,太傻了!

  母后,怎麼能拋下他一個人在這世上。

  母后,三年前,她就該連同他一起……

  母后……

  阮丹青緩緩跪地,喉嚨裡嗚嗚直響。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時間不能永遠停留在三年前?

  那時候多好,父皇,母后,還有他。大家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

  事情怎麼會到如今這地步?

  他雙肩垮著,微微顫動,頭靠在手臂上,嗚咽哭泣,一副受傷幼獸的模樣。

  「殿下,節哀。這麼哭下去,對身體可不好。」身後低低柔和聲音,一條手臂攬上那消瘦雙肩。

  阮丹青警覺,回頭。

  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張臉。

  棱角分明,劍眉朗目,高挑的髮跡線,勾勒得他一臉精神。

  被那雙臂一攬,從地上摟起,背貼到身後之人懷裡。

  「放手!」他大喝,雙臂一振。

  來人鬆手將他放開,一脫離那手臂,他身形不穩,伏跌在地。

  立刻轉身,阮丹青手腳並用,後退幾步,瞪著來人。

  來人單膝跪地,一派悠然神情,挺直了身不卑不亢看向他。

  飛揚的眉梢,氣勢逼人。

  與來人相對比,自己滿臉淚痕,跌在地上慌亂的模樣何其狼狽。

  在這人面前,他總是出醜丟臉。一丟就是三年。

  心口不由憤懣,氣結。

  「出去,你給我出去!」阮丹青喝,伸手一指。

  來人不以為然輕笑,眼神流露輕蔑之色。不理會他的喝斥,那人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

  「放手,晉王,別忘了我是太子!」阮丹青再次喝。

  「太子?韋太妃沒了,你這太子還能當幾時?」來人冷笑。

  「至少現在還是!我是君,你是臣。你違抗太子命令,就是謀逆!」他高喝,挺起身,瞪他。

  抓著他肩膀的手鬆開,那人輕嘆口氣,哼哼一笑。

  「殿下好自為之,為臣告退了。」慢條斯理的伏跪行禮,他悠悠說道,

  不待阮丹青出聲免禮,那人便自顧自悠然起身。神情倨傲的俯視著依然跌坐在地上的他片刻,頭也不回轉身而去。

  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阮丹青苦笑,身體微微顫抖。

  狼,全是狼。

  這家人全是狼。

  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母后怎麼能相信這樣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