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噹噹的聲音敲開沉重凝結的夜空,驚起枯枝上的夜鴉,呱呱呱亂叫著紛飛。
阮丹青從夢魘中被驚醒,伸手一抹,滿頭的汗,糊在手上黏膩的很。
雲板的餘音還沒散去,他喘息著,側耳傾聽。
響了七下,心頭不由一驚。
宮裡出大事了!
「喜順!」他叫起來。
「殿下。」喜順滾到榻邊,跪地應道。
「剛才……聽到了吧。」伸手抓住榻邊喜順的衣袖,他急忙問,神色慌亂,眼神裡驚恐閃爍。
黑暗中一團模糊身影,伏跪在地的喜順反手回握他的手,頭微微抬起,看向阮丹青,目光水一般撫慰而過。
十指環握,那一雙細白纖手不住顫抖。
看來嚇的不輕。
喜順皺眉,溫柔的揉搓著那雙手。
「殿下,沒事的,沒事的。」柔聲細語,勸慰道。
「這次是誰?」阮丹青問,手不由抓緊胸口。他有不好的預感,心不知怎麼的,悶疼的厲害。
「殿下,明兒個進宮,自然就知道了。」喜順伸手,撫他的背。
「不行,我……我現在就要進宮。」阮丹青一把甩開他的手,跳下榻。
「來人,掌燈,給我梳洗。」他高喝一聲。
立刻有宮人進來,彎腰將銅燈點亮。
坐到鏡前,他手一捶鏡面,雙肩微微顫動,心緒不寧,面色慌亂難定。喜順和香附兩人,一左一右在他身後站好。一個服侍阮丹青梳洗,一個服侍阮丹青穿衣。
「殿下,寬心些,要保重身體。」喜順依然柔柔的勸慰。
阮丹青擺了擺手。寬心,三年了,他這心寬不了。
這三年來,雲板的聲音他聽了幾次?太多了,多得他一聽到這聲音,就沒來由的害怕,心慌,身冷。
知道他心結難開,喜順微嘆口氣,翹著手,握著牙梳細細替他梳髮。
頭才梳到一半,卻聽到外面聲音嘈雜起來。
「怎麼回事?」被驚到,阮丹青頭一偏,低喝。
他這一動,喜順手一抖,扯著了頭髮。
吃了疼,阮丹青皺眉,伸手一抓,掌心裡一根斷髮。
「殿下,外面……外面來了好多當兵的。」在殿外伺候著的福順跌跌撞撞跑進來,撲倒在地,驚慌失措道。
一下從凳子上跳起,阮丹青顧不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大步衝到殿門外。
黑壓壓的鐵甲御林軍已經將整個東宮包圍了起來,院子裡火把通明,火光照耀在那明晃晃的劍戈刀斧之上,閃得人不由眯起眼。
「你們要幹什麼?」他高喝,手不由抓緊門框。
一員將士大步上前,在階下停住。
定眼一看,是御前侍衛統領,杜衛衣。
杜衛衣單膝跪地,低首抱拳。
「啟稟太子殿下,末將只是奉陛下旨意,保護東宮。請殿下稍安勿躁,安心回寢殿內休息。」
阮丹青哼哼一笑,頭靠在門框上,表情複雜。
保護?真是可笑。
有這麼三根半夜闖進來保護人的嗎?
陛下到底還是不放心他。也是,他怎麼可能對他放心,他乃是陛下心頭第一大患。
陛下三更半夜這樣防他,在加上方才七下雲板,宮裡必然出了大事。
而且這大事,只怕與他有關。
胸口的悶疼消散不去,他手不由一抓胸襟,皺眉。
沒他發話,杜衛衣就一直跪著不能起來。
冷冷一笑,阮丹青長嘆口氣,輕輕甩手。
「也罷,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還能如何。你起來吧,做你自己的事。」說完轉身回到寢殿裡,怔怔坐會到鏡子前,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殿下?頭還梳嗎?」喜順小心翼翼輕問。
「梳,自然要梳。」他抬頭,淒慘慘一笑,轉身坐正。
喜順躬身,手拿著牙梳,輕輕梳著阮丹青的頭髮。
看著鏡子裡消瘦蒼白的面容,阮丹青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誇他長的白白胖胖,是個多福多壽的好相貌。現在這般剝落,只怕是要寡福短命。
冷冷輕哼,自己這條命,自三年前就早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手握緊鏡台上的金簪,龍形的花飾扎痛手心。
「殿下!」喜順輕輕喚。
他身形一震,怔怔看著鏡中。
「該起身穿衣了。」喜順依然一臉柔順表情,輕輕提醒道。
他心頭一酸,如今陪在自己身邊的舊人,也只有他和香附了。
今上對他母子提防的很,這東宮裡全是爪牙,像看犯人似的看著他這個掛名太子。
阮丹青木然起身,身後宮人移開凳子,取來衣衫與他一件一件穿好。
香附跪在地上,為他繫好腰帶,抹平褶皺。
穿好了衣服,重新坐回凳子上。
內侍取來了金冠,喜順小心翼翼為他戴上。
「殿下,簪子。」他輕喚。
他頭一動,緩緩攤開手,手心裡一道道紅痕。
香附一臉心疼,急忙伸手從他手心裡取走金簪遞給一旁的喜順。
用一隻手扶著阮丹青頭頂上華美精緻的金冠,喜順小心翼翼插入那根龍形金簪,然後鬆開手整理好繫在他頷下那兩條殷紅授帶。
躬身退後一步,這寡言少語的奴婢垂手低頭,一臉本分安靜之色。
阮丹青起身,怔怔看著鏡中人。紫袍金冠,眉目清秀,也算得上相貌堂堂。
真一個好傀儡。
閉眼,將胸口的鬱悶強壓下。
他無聲長嘆。
母后,母后!
孩兒這般痛苦,你可知道?
倘若知道,你可還會……?
「聖旨到,太子接旨!」噠噠噠的腳步聲傳來,尖細的內侍太監喊道。
他眯眼,手一緊。
到底還是來了!
「你說什麼?」阮丹青瞪眼怒吼,一臉不可置信。
「太子殿下節哀,太妃娘娘惡疾纏身,於丑時薨了。」內侍太監粉白的臉,兩片薄嘴唇翻動,假惺惺說道。
這皇宮裡,哪裡來這麼多的惡疾纏身。
惡疾?只怕是惡鬼!
那雙惡鬼的手,到底還是伸到他母子頭上了。
今上忍了三年,等了三年,是時候了。
萬箭穿心,蝕骨吞心!阮丹青眼前一片黑暗,手不由抓緊胸口。
惡疾纏身?鬼話,天大的鬼話。
前幾天他還去看過母后,她好好的,身體很是康健,還和他說了許多話,和他一起吃了頓飯。怎麼一轉眼祭壇過去,就惡疾纏身。
母后之後,下一次……只怕該是他了吧。
心痛不已,皇家,這萬惡的皇家!
「撒謊!你們撒謊!不可能!」他搖搖頭,腳步踉蹌。
抓撓著胸口,他咬牙嚥下喉嚨口湧上的腥舔,從地上緩緩起身。
「殿下節哀,殿下節哀!」周圍的人一個個跪地,口口聲聲節哀。
怎麼節哀?要他怎麼節哀?
那是他的母親!這世上他唯一的親人,最後的親人。
登登登後退,伸手扶住銅燈停住身形,渾然不覺熱油燙手,眼淚刷刷的淌下,頓時迷了眼。
「太子殿下節哀,人死不能復生。明日殿下還要入宮處理太妃的後事呢。」
朦朧中有人上前,一步步靠近他。
「滾,你們都給我滾!」他不想再看到這些虛偽的人,飛快轉身,他吼叫,揮手,意欲將眼前的所有人趕走。
出去,都出去。他只想一個人,一個人就好。
身後悉索聲響,人都退了出去。
他背對著,手緊緊抓著銅燈,眼淚撲撲的流。
一步錯,全盤錯。當年母后圖謀良久,心機百轉千回,到頭來,卻不過是他人嫁衣。到如今,反而害了卿卿性命。
母后,你太傻,太傻了!
母后,怎麼能拋下他一個人在這世上。
母后,三年前,她就該連同他一起……
母后……
阮丹青緩緩跪地,喉嚨裡嗚嗚直響。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時間不能永遠停留在三年前?
那時候多好,父皇,母后,還有他。大家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
事情怎麼會到如今這地步?
他雙肩垮著,微微顫動,頭靠在手臂上,嗚咽哭泣,一副受傷幼獸的模樣。
「殿下,節哀。這麼哭下去,對身體可不好。」身後低低柔和聲音,一條手臂攬上那消瘦雙肩。
阮丹青警覺,回頭。
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張臉。
棱角分明,劍眉朗目,高挑的髮跡線,勾勒得他一臉精神。
被那雙臂一攬,從地上摟起,背貼到身後之人懷裡。
「放手!」他大喝,雙臂一振。
來人鬆手將他放開,一脫離那手臂,他身形不穩,伏跌在地。
立刻轉身,阮丹青手腳並用,後退幾步,瞪著來人。
來人單膝跪地,一派悠然神情,挺直了身不卑不亢看向他。
飛揚的眉梢,氣勢逼人。
與來人相對比,自己滿臉淚痕,跌在地上慌亂的模樣何其狼狽。
在這人面前,他總是出醜丟臉。一丟就是三年。
心口不由憤懣,氣結。
「出去,你給我出去!」阮丹青喝,伸手一指。
來人不以為然輕笑,眼神流露輕蔑之色。不理會他的喝斥,那人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
「放手,晉王,別忘了我是太子!」阮丹青再次喝。
「太子?韋太妃沒了,你這太子還能當幾時?」來人冷笑。
「至少現在還是!我是君,你是臣。你違抗太子命令,就是謀逆!」他高喝,挺起身,瞪他。
抓著他肩膀的手鬆開,那人輕嘆口氣,哼哼一笑。
「殿下好自為之,為臣告退了。」慢條斯理的伏跪行禮,他悠悠說道,
不待阮丹青出聲免禮,那人便自顧自悠然起身。神情倨傲的俯視著依然跌坐在地上的他片刻,頭也不回轉身而去。
看著那人離去的背影,阮丹青苦笑,身體微微顫抖。
狼,全是狼。
這家人全是狼。
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
母后怎麼能相信這樣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