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床榻之地

  阮丹青伸手扶頭,喉間溢出一聲呻吟。

  肚子裡翻騰一陣,酒好似從胃裡倒流向腦子裡,醉醺醺一路燒去。

  「茶。」他喚了一聲。

  素手芊芊,托著一盞濃茶遞到他嘴邊。

  他伸手,被人微微攙扶起,嘴湊到玉盞邊,連喝了三口。

  熱乎乎苦滋滋的濃茶一到嘴裡,就化卻大半酒氣。

  腹中燒灼減了幾分,口腔裡一片滋潤。阮丹青長長舒了口氣,感覺舒服了些。

  重新躺下,他閉了會眼,然後睜開條縫。

  頭頂上五爪金龍盤旋飛騰,身體在祥雲中時隱時現。瞪圓的雙眼和五個爪上抓著的寶珠皆是琉璃做的空心球,裡面似有一物,寶光流轉,爍爍生輝。

  這是……

  阮丹青雙目一睜,從榻上猛直起身。

  這一起身起的太猛,腹中好容易壓住的酒氣頓時又翻騰起來,一陣陣往上湧。

  他頓時頭重腳輕,上半身支撐不住,搖了搖,咕咚一聲從榻上滾了下來。

  嘩啦啦扯下半床錦被,他一屁股坐在榻前的波斯毯上。

  這……這是龍榻。

  誰要害他?

  床榻之地,豈容他人酣睡!被今上知道的話,他死定了。

  他渾身一陣冷汗冒出。

  小時候先皇曾經抱著他在這龍榻上玩耍過。那七個琉璃球中嵌是都是夜明珠,當年先皇還站在榻上將他舉到頭頂,讓他親手去摸了摸。

  這都是舊話,現在的問題是,他怎麼會在著龍榻之上?

  「怎麼躺在這兒?」悉索腳步,有人輕問。

  阮丹青回頭一看,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今上正在身後伸手指著他問。

  渾身一震,他心中大駭,一個翻滾,跪地飛快爬行幾步,一把撲上去抱住今上的雙腿。

  「皇叔,不是我,不是我。阿濃冤枉啊!」他哭喊起來。

  皇叔!

  今上五指一握,眉目動了動。

  這可是阿濃三年來第一次這麼主動的撲過來喊他皇叔。

  這孩子到底還是太貪生怕死,難成大氣。

  不過……

  眼神一軟,嘴角含笑,今上彎腰,扶他雙肩。

  「怎麼了?」

  「皇叔,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躺在這兒的。有人要害我,你要相信我,我是冤枉的。」阮丹青消瘦的身體簌簌發抖,眼淚撲撲的掉個不停。

  今上噗呲一笑,伸手用衣袖為他拭淚。

  「是我讓他們扶你來這兒躺的,不怪你,怪我。」

  阮丹青錯愕,睜大眼瞪著他。

  「起來吧,那酒後勁很大,你受不住。」今上將呆若木雞的他從地上扶起,重新按回到榻上。

  屁股一觸到那床榻,阮丹青就猶如坐到了燒紅的鐵板上,啪的彈跳起。

  「不不,我不能。這是……」

  「讓你躺你就躺著。」今上緩緩說著,搭在他雙肩上的手一用力,將他重新按了回去。

  阮丹青坐在榻上,抬頭不解看著面前的今上。

  「皇叔?」他喃喃低語。

  今上微微一笑,挨著他並肩坐下。

  「三年了,阿濃你這還是三年來頭一次主動叫我一聲皇叔。我等你這一聲,足足等了三年。」側頭,他淡淡苦澀說道。

  身旁的阮丹青低下頭,不語。

  「我知道阿濃你有心結,三年來我們叔侄兩一直沒有一個合適的機會好好說解說解,擇日不如撞日,今晚到可以趁著醉意,好好說說心裡的話。」今上緩緩說著,目光緊鎖,不讓他逃避。

  阮丹青頭動了動,轉過去看了他一眼。

  「我……」嘴唇輕輕一啟,卻只吐了一個字就停住。

  「阿濃。」今上喚他一聲,語氣溫柔而暗含鼓勵。

  他抿嘴,咬了咬唇。

  「皇叔,他們……他們都說……」

  「說什麼?」

  「他們都說……父皇……」

  低低輕哼,今上伸手撫了撫他的頭。

  「他們是不是說,先皇是被我鳩殺的。」

  阮丹青渾身一震,一把抓住今上的手,轉頭盯著他雙眼。

  「皇叔?」

  今上淡淡一笑,然後搖了搖頭。

  「不是?」

  「當然不是。」

  「我不信!」

  「阿濃為何不信?」

  「因為……因為父皇死了,皇叔你就能當皇帝!」

  今上哈哈一笑。

  「先皇死和我當皇帝,有什麼必然聯繫?難道阿濃以為先皇不死,我就當不成皇帝?」他看著阮丹青,慢條斯理說道。

  「難道……不是嗎?」阮丹青滿臉狐疑不信。

  「難道在阿濃心裡,覺得我是個能為了當皇帝,就殺死自己皇兄的人?」今上看著他,緩緩說道,目光隱隱痛楚。

  阮丹青低頭,有些心虛。

  三年前,那些前朝遺老們和他那麼說的時候,他堅決不能相信。皇叔是從小看這他長大的,皇叔對他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要好,皇叔從來不忤逆先皇,皇叔一直一直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皇叔在他心目中,和先皇是一樣的。有些時候,甚至比先皇還好。

  可是……先皇在時,已然立了二哥為太子。若皇叔當年讓二哥登基,他為輔,今日還何至於有什麼朝廷紛爭。

  皇叔到頭來,還不是也想自己當皇帝。

  「父皇立了二哥當太子,皇叔你……為什麼不把皇位讓給二哥?」他撅嘴,抬頭看想今上,質問。

  今上微微一笑,手抬起搭在他肩上,重重撫了撫。

  「傻孩子,你二哥當了皇帝,你就當不成太子了。」

  阮丹青一怔。

  「我不要當什麼太子!」

  「你不要,可你母后要。」

  「母后?」

  今上點了點頭。

  「是的,你母后想你做太子。」

  「我不要!當太子沒意思!」他叫起來,一把抹開今上搭在肩頭的手。

  「你撒謊!母后才不會想讓我當太子。她明知道我根本就……」

  「她知道什麼?」今上不以為然,含笑看著他。

  「我根本就……根本就不能當太子!」阮丹青別開頭,皺著眉,低喃。

  今上屁股挪了挪,挨近他,伸手攬住他雙肩。

  「阿濃,我知道。」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他猶如被電擊,身體震了震,猛轉回頭,瞪去。

  「我知道。阿濃,我知道。」今上輕語,手在他肩頭重重揉了揉。

  「皇叔?你……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阮丹青滿臉驚愕,結結巴巴開口,連話也說不清起來。

  「阿濃,你一直是我最疼愛的孩子,你母后要你做太子,我自然是要達成她的願望的。」

  「你撒謊!我這太子,算什麼意思!」阮丹青一把推開他,跳起身,一邊叫嚷一邊往後退。

  手一把被握住,拖住他後退的腳步。

  「傻孩子,我若真讓你處置東宮,只怕你早已經被晉王害死了。」

  「你胡說!」

  「你和他相處了三年,難道還不知道芳庭的厲害?」

  「既然你知道他那人……為什麼從來不幫我一把。他……他……」

  「我知道,他欺負你,害你受苦了。可是我不能幫你,萬一激起了芳庭對你的殺意,可就麻煩了。我給他實權,架空你,放任他,還不是為了保你小命。」

  「胡說,撒謊。要保護,難道就要讓他欺負我?只要我還在這太子之位上一天,我就是他肉中刺眼中釘,他遲早要對我下手!」

  「所以我這不把他調走了。」

  「他還會回來,到時候,難道還要我整日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不必擔心,現在已經不是三年前了。阿濃,現在你皇叔我已經將整個朝堂都控制住了,沒有人再能阻擋我左右我。等芳庭回來了,我會好好管教他,再不讓他欺負你。」今上握緊他的手,循循善誘道。

  阮丹青皺眉,想從他手裡掙脫,越掙扎卻越被握的緊。

  斂眉,抿唇,他上前,噗通一聲跪到今上跟前。

  「皇叔,你廢了我吧。母后要我當太子,我也已經當過了。我不是當太子的料,你就廢了我吧。晉王想當,就讓他當去。我只想過太平日子,安安靜靜的過完一生。皇叔,你從小最疼我,就答應我吧。」他央求道。

  今上看著他,不語。

  阮丹青跪著上前一步,雙手搭在今上膝頭。

  「皇叔,求你了,皇叔,阿濃求你了!」

  輕輕嘆息一聲,今上鬆開握緊他的手,撫了撫他的臉頰,神色似有猶豫。

  阮丹青心提起,眼中祈求之色濃了濃,雙手捂著今上的膝頭使勁搖了搖。

  然而面前的今上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阿濃,這太子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也不是誰不想當,就能不當的。」

  「我不管!」他一把撒開手,叫起來。

  「我不管,我不要當,我不要當!」稚兒一般,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揮手撒潑起來。

  「你這孩子,怎麼就一點也不懂事!」今上臉色一沉,一把抓住他的手,猛的將他從地上拽起,拉到懷裡抱住。

  啪啪清脆兩下,揮掌打在阮丹青屁股上。

  從小到大,沒挨過揍。這重重兩下,打得阮丹青一時懵了,伏在今上懷裡,一動也不敢動,嘴裡撒潑嚷嚷聲也頓時消失。

  「沒大沒小,不長進,不懂事的孩子。都十四歲的大人了,還學小孩子撒潑。沒羞!聽話,皇叔向你保證,以後再不讓晉王欺負你。不光是他,別人,任何人也別想欺負你。你是太子,除了皇叔,就是你最大。你要是再胡鬧撒潑,就別怪皇叔我教訓你!」半是哄半是嚇,頭挨著頭,身貼著身,今上撫著阮丹青淡薄的背,說道。

  阮丹青被他摟著,腦子裡壓根沒聽進去半句。

  他心突突跳個不停。

  小時候皇叔常常這樣摟抱著他,哄著他。

  可現在他大了,他今年已經十四了,去年也已經行了冠禮,是名正言順的大人了。

  現在再這樣摟抱著,就全然沒有了小時候那種和和睦睦親親愛愛的感覺。渾身上下,裡裡外外,說不出的不對勁。

  這樣不好,這樣不對,這樣……有問題。

  腦子裡亂騰騰一片,他手抵在今上胸前,狠狠一推,掙脫出來。

  連連倒退五六步,遠遠避了開去。

  心慌意亂,他頭昏腦脹,腳步虛浮,手足無措慌亂施禮。

  「天色不早了,陛下請安歇,臣……臣告退!」

  不待今上出聲,他便掉轉頭,跌跌撞撞衝了出去。

  今上一言不發,端坐在床榻上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淡淡無奈一笑。

  這孩子,看來真的大了。

  抬手,湊到鼻前,閉上眼,嗅了嗅。

  記憶中熟悉的淡淡馨香。

  「陛下?」德順這個老奴婢也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躬身施禮,低低詢問道。

  今上放下鼻前的手,翻身仰躺在榻上,手撫摸這那被壓皺了的緞面,感觸著上面殘留的溫熱。

  閉著眼,無聲輕嘆。

  「傳麗妃來侍寢。」他淡淡說道,語氣裡聽不出一絲異味。

  「是。」老奴婢面無表情應了一聲,悄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