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千里糖水

  正德殿裡,今上高座上首,太子阮丹青在身邊陪著。

  座下十來個年輕人,前三後五中間四個,排排跪地俯首,磕頭。

  「行了拜師禮,以後你們就是太子的門生了,要好好輔佐太子,為國家盡心盡忠。」今上緩緩說道。

  「是,陛下。」未敢抬頭,一個個恭順齊聲回答。

  「太子。」眉撩了撩,示意。

  阮丹青微微頷首,然後轉身朝下首那些書生們抬了抬手。

  「你們起來吧。」軟軟說道。

  「是,殿下。」下面十來個身體轉向他,磕頭應道。

  起了身,一個個都抬起頭來,青春年少,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從這個看到那個,阮丹青滿臉的新奇。

  說起來,他也是第一次見這些新科舉人們。

  今上一臉樂呵呵的慈愛模樣,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模樣親暱。

  這些新科舉人們也各自驚懷。

  都聽說了太子無能窩囊,當面看來,到也是實話。算不上愚笨之輩,但卻是個小孩兒脾性,不堪大任。

  但京師盛傳的陛下不喜太子,卻似乎不實。

  這一臉慈父模樣可不像裝出來的。

  倒是最近暗地裡流傳的小道消息卻有幾分真實可信起來,畢竟今上當初也為這宮闈裡的流言飛語所累過,恐怕當年空穴不來風吶。

  「陛下,宴席已經準備好了。」內侍上前,躬身稟告。

  「嗯,帶他們先過去吧。」今上點了點頭,手指略過那群新科舉人。

  「是。」內侍躬身應道。

  「臣等告退,祝陛下萬歲,太子千歲。」跪地磕頭完畢,起身隨內侍離開。

  「這下滿意了吧,都行了拜師禮,就都是你的門生了。以後誰要是對你不敬,和皇叔說。皇叔治他。」今上湊過來,捏起他的手,拍了拍。

  「臣謝陛下。」將手抽了回來,他俯首就是磕頭。

  有些懊惱,卻也沒法,今上只能暗嘆口氣,神色些許的不悅,可一見那抬起來粉嘟嘟的小臉,圓滾滾的大眼睛,也實在端不住架子。

  「來來來,皇叔帶你去吃櫻桃。」扶起他,不容置疑,一把握住他的手抓牢,今上笑呵呵道。

  這次他沒再抽,只是沒心沒肺的咧嘴一笑。

  「好啊好啊,又能吃了。」興沖沖說了一句。

  今上搖頭笑嘆,到底孩子氣,就知道吃吶。

  南蠻之地,敐州境內。

  仗打了兩個月,南蠻亂黨已經被打的節節退敗,一片潰敗,勝利指日可待。

  說起來,這還是阮芳庭第一次親臨前線指揮作戰。

  說不怕,也未必。到底是刀槍無眼,兵荒馬亂的。

  可心裡也有股勁,建功立業,那個男兒不想呢?

  想當初父皇,也曾經出征西北,將來犯的北夷蠻子打了個落花流水,名震關外。只可惜,能臣良將向來是皇帝的大忌諱,這一仗固然功成名就,卻也讓先皇落下了心病。

  把細長柄的銀勺往手心裡一握,他斂下眼皮。

  自己這次……是不是也會在父皇心裡落病呢?

  未嘗可知。

  肩膀上還一陣陣的抽痛,是箭傷。傷不大,但中箭時也著實嚇了他一跳。真真實實的刀槍無眼,就近在咫尺,一下就感覺到危險和死亡離自己這麼近。

  他不怕,只是激勵自己,拿命去換的東西,勢在必得。否則,就對不起自己的付出。

  銀勺在白瓷描金碗裡攪了一圈,那浸在稠稠汁水裡的瑪瑙紅玉珠滴溜溜隨著銀勺繞了一圈,模樣煞是好看。

  這白瓷碗也不知道縣官是哪裡弄來的,這一陣他時常親自出征,快兩個月沒見著這些精巧細緻的東西了。

  銀勺,瓷碗,櫻桃。精緻異常,是那沒用太子的調調。

  那窩囊廢倒是惦記著他,大老遠的還尋思著弄這些討好獻媚。

  也算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誰扼著他脖子,握著他小命。

  想起那個窩囊廢,他就心情好不起來。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哪怕是抄抄寫寫,處理處理些庶政也不行。就知道吃喝玩樂的主。

  憑什麼做太子?

  舀了三四顆櫻桃,塞進嘴裡。卡吧卡吧嚼幾下,撲撲撲吐出幾個核。

  就會弄些這種東西,可憐巴巴的討好人,也真虧得他做的出來,沒用的廢物,沒骨氣。

  不過這糖水確實煮的不錯,酸甜可口,汁水濃稠。

  是個伙伕的料,卻不是個太子的料。

  冷冷哼笑幾聲,攪了攪又舀起一勺,塞進嘴裡,卡吧卡吧的嚼起來。

  父皇這次欽點那窩囊廢主考春闈確實是個事,那些沒主心骨的朝臣一定又一個個心思活絡起來,搗鼓著重新押寶。

  笨蛋,都是些看不透的笨蛋。一個個都給他上密信,哭爹喊娘的好似天要塌下來了。

  有什麼好擔心的。不就是個主考,就那個窩囊廢,難道還真能當得了那些天子門生的恩師?他也配,他也能。

  父皇不是傻瓜,他是老狐狸。

  明面上擺著是太子門生,實際上還不就是他天子門生。窩囊廢治不住,父皇治得住。

  父皇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招都算不得新鮮了。

  這些新科舉人們大多都是寒門布衣出身,背景單純,用起來方便。父皇只怕是依然要靠這些一沒背景二沒黨羽的新人剷除朝中的舊勢力。

  鏟完了揪個錯把人辦了,反正沒背景沒黨羽,一乾二淨光身一個,絲毫不會糾纏牽扯。

  一柄快劍而已,用完一扔,無牽無掛,何其方便。

  這三年來,父皇不就是靠著這些新科舉人,端掉了好幾個前朝舊黨。

  躺在搖椅上搖了幾下,他撲撲撲吐出嘴裡的核。

  最是無情帝皇家,做皇帝幹大事的人就是這麼無情。用你的時候放任你,用完了就毫不留情的剷除你。

  母后娘家王氏這一族的勢力,只怕也到了讓父皇厭煩的地步了吧。

  緩緩從搖椅上起身,握著銀勺抿了抿嘴。

  母后娘家的勢力目前他還用得著,得想法子補救補救。

  無聲嘆息,下意識的又舀了一勺櫻桃塞進嘴裡嚼起來。

  這權勢欲,恐怕也是從父皇那裡遺傳來的吧。

  有時候想想,像芳甯那樣不求權勢也好,活的自在瀟灑。可他做不到,做不到這天下在自己眼前,卻不伸手去取。

  聽探子密報,說芳甯和那窩囊廢相處的不錯。據說是父皇替兩人說和的,他前腳走父皇就突然對窩囊廢好起來,到令他生疑。

  父皇這一手,為的什麼?

  別的都不怕,就怕父皇對他有防。就怕父皇這是在治他壓他。

  仔細思量也不覺得這三年來自己有做錯什麼?在父皇面前一直謹小慎微,畢恭畢敬,為人臣,他兢兢業業,為人子,他孝順聽話。父皇沒理由提防自己。

  這仗眼看就要打完了,不出半月,他就可以班師回京。這次他得勝而歸,恐怕如何封賞也將是父皇心頭難題。

  父皇子他離京後這麼多動作,讓他很不安。

  來之前他覺得這立軍功是好事,現在心裡卻越來越沒底了。

  君心難測,雲雨翻覆,轉眼可就是滅頂之災了。

  他須得更小心行事了。

  一碗糖水櫻桃轉眼就吃了個底朝天,他看著擱在腿上空空的白瓷碗,淡淡哼笑幾聲。

  出了京師這段日子過的可真是糙透了,打起仗了十幾天不洗澡不換衣,就連女人也不近。

  現在勝局差不多定了,回頭一看,還奇怪這樣的日子自己怎麼就不知不覺的過來了。

  前些日子剛打下個南蠻子的寨子,手下那些人弄了個南蠻女子來送給他。當時本不想要,只是看了一眼後,意外發覺那模樣有幾分眼熟,也不知道動了什麼心就留下了。

  放著好幾天沒想起,前晚半夜裡快馬送來了這罐糖水櫻桃,他才想到那幾分眼熟模樣像誰。

  像那個窩囊廢太子,他的堂弟弟,阮丹青。

  潔白的碗底蒙著一層亮晶晶的糖水,那怯生生,警惕而懦弱的消瘦臉龐浮了上來。

  論模樣,阮丹青是極出色的。長眉入鬢,鼻樑挺拔,朱唇貝齒。就是人太瘦小了點,好似東宮裡刻薄他,沒給吃飽飯似的。

  一副娘們氣,看著就窩火倒霉。

  那窩囊廢小時候像先皇,長大了卻越來越像他娘韋太妃起來。尤其是那一身皮膚,潔白細膩,彈指可破。想當年,韋太妃就是憑著這身好肌膚專寵於先皇。

  攤開自己的手,看了看,指腹揉了幾下,下意識的回想了回想。

  南邊的蠻女比中原女子膚質要好,很是柔膩。只是比起那阮丹青的來,到底還差了一點。

  不屑嘲弄的哼笑幾聲。

  這人怎麼不投胎做個女人?倘若是個女人,哪裡捨得他吃苦受累,多的是男人願意替他遮風擋雨。

  倘若是個女人,這般模樣,這身肌膚,只怕和那韋氏一樣,也能是個專寵後宮的主。

  只可惜,卻是個男人。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