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師,眾人在正德殿接受了陛下的召見,將士文官皆各有賞賜。令上隻字不提途中的插曲,彷彿從沒有發生過什麼意外,整個結盟從開始到結束都是平平安安完美無缺。
陛下不提,眾人自然也不會提。本來就對此人人都吊著一根神經,如今既然陛下要把事情抹平抹淨,大家自然是不遺餘力,以陛下為首。
領了賞賜,都各自回家。
只有太子阮丹青被留下,單獨召見。
明德殿裡點了薄荷香,四角都擺了大塊的冰,雕成福祿壽喜四件吉祥物,兩廂作用之下,時氣頓消,陣陣清涼微風自兩邊伺候著的宮人羽扇下拂來,夾雜著沁人爽脾的淡淡芳香,整個人從裡到外,從外到裡都是一股清涼味道。
阮丹青深吸口氣,徐徐吐出。文教在金殿上,他端著架子坐的筆公筆正的,跪地叩頭也皆用標準姿勢,這一個多時辰下來,腰都快直了,脖子也僵了,手軟腿疼,渾身不舒服。
好在明德殿裡別無他人,就不用擺什麼太子架子,可以放鬆些了。
德順扶著阮貞坐在軟榻上,用床薄薄的錦毯蓋上,在背後塞了些厚實的軟墊,讓他舒服的坐躺著。
安頓好了,阮貞手指彈了彈,德順退到一邊。
「來,到我身邊來。」朝阮丹青招了招手,說道。
阮丹青上前,老實不客氣的挨在他腿邊坐下。
「去,弄些熱水來,給太子擦把臉。都出汗了。」阮貞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後撫了撫他的粉臉,對身邊伺候著的宮人囑咐道。
「是,陛下。」宮人急忙退下,很快端了盆水來,素手絞起一條明黃色的手絹,恭恭敬敬遞給阮丹青。
「殿下請用。」
阮丹青接過,展開手絹抹了把臉。
「是熱水啊。」他抱怨一句,皺起眉。
「傻孩子,自然是要用熱水,用涼水會有濕氣。」阮貞笑著說道。
他不懂,依然皺眉,馬馬虎虎的擦完,遞還給宮人。
「這一趟出去,都曬黑了。」阮貞面露心疼之色,拉著他的手,嘆氣。
「不會吧,都沒怎麼曬,走哪兒都有華蓋遮著的。」阮丹青卻不以為然,摸了摸自己的臉。
「西北的太陽和京師的不一樣,又毒又辣。想當初你皇叔我去的時候,曬的脫了好幾層皮,那個疼啊。」阮貞搖搖頭,苦笑道。
「現在還疼嗎?皇叔。」阮丹青瞪著雙烏黑大眼,巴眨巴眨,然後挨著他雙腿,將頭依偎在他懷裡,低低問道。
「不疼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我就是怕阿濃你曬著,這麼好看,這麼薄,白得和脫殼雞蛋似的好臉蛋,可不能曬得脫皮,皇叔會心疼的。」阮貞將他摟在懷裡,笑呵呵說道。
「我已經大了,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了,不會曬著的。每次出去,都有華蓋跟著。回來後我還涂牛奶,一點沒事。」他笑嘻嘻扯了扯自己臉蛋,證明真的一點沒事。
「是啊,阿濃也長大了。都可以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辦大事,和去年一比,真是大變樣了。」阮貞扶起他,雙手撫摸著他雙肩,欣慰說道。
「其實也沒那麼厲害啦,也出了不少狀況。不過皇叔你別怪他們,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隨隨便便就跟人走,害得大家受驚嚇。」他撅著嘴,低著頭,說一句翻起眼皮小心翼翼看一眼。
阮貞收斂笑容,半起架子,眯著眼看他。
眼神裡幾分懊惱,幾分無奈。
「你呀,你呀。那七寶郡主就這麼國色天香,迷得你暈頭轉向不知所以了!」
「哪裡呀。那就是個小丫頭而已。」阮丹青頭一縮,掩嘴噗呲一笑,說道。
「小丫頭?」
「是呀,年紀小小派頭十足,不過挺有趣的。其實阿濃很羨慕她,她有好多好多遊戲可以做,還可以隨心所欲騎著馬到處跑。想喜歡誰就喜歡誰,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真痛快。我就是羨慕她,想親近她,所以才沒設防,著了她的道。不過皇叔你也別怪這小丫頭,她本質不壞,就是入了魔障而已。」
「魔障?什麼魔障。」阮貞動了動,在錦枕上找了個更舒服的位置靠著,懶洋洋問道。雙眸微閉,似乎只是和他在閒聊。
阮丹青又笑了笑,嘴一抿,雪白貝齒隱隱一閃。
「這小丫頭竟然喜歡芳甯,她把我騙去關起來,是想讓皇叔你改立太子。這傻姑娘,白白被那些回回人利用了。」
「其實她何必這麼麻煩,我還不想做這個太子呢,除了東宮哪裡都沒得去,整天要板著臉端著架子聽那些迂腐夫子講課。要是能換給芳甯,我一百個樂意,哪裡用她騙我綁架我。」他搖頭晃腦擠眉弄眼,沒正經的說道。
「胡扯!」阮貞微閉著的雙眸猛的睜開,一道凌厲寒光射出,低喝道。
阮丹青嚇的縮了縮頭,扁著嘴,瞪大了眼看他。
見他雙眸半眯了,就慢慢伸直了脖子,小心翼翼湊上前。
「皇叔!」軟綿綿甜膩膩的喚了一聲。
「這太子即不是你想做就能做,也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這個位置,不能謀取!」阮貞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我這不就是隨口一說嘛。」他伸手拉住阮貞的衣袖,搖了搖。
「這種話,不能隨口說。你是太子,都是大人了,怎麼還管不住自己的嘴。」
「在皇叔面前,阿濃想什麼就說什麼,瞞皇叔幹什麼?」阮丹青撅著嘴說道。
「倒還是你有理了。」阮貞嘴角撩了撩,低低笑罵一句。
見他笑,阮丹青渾身的骨頭就越發輕起來,屁股一挪,往前一靠,挨他更緊。
「皇叔是正理,阿濃是歪理。」嬉皮笑臉說道。
阮貞被逗笑,伸手刮了他鼻子一下。
他皺皺鼻子,笑的越發甜,烏黑雙眸水盈盈亮晶晶,分外有神。
「陛下。御膳房進獻了蜜汁木蓮凍,要不要嘗嘗。」德順自屏風後走出,躬身上前低聲詢問道。
「也好,端上來吧。」阮貞勾了勾手指。
「木蓮凍,冰鎮的嗎?哎呀,夏天最愛吃這個了,涼絲絲甜津津水靈靈的,既解暑又解渴。」阮丹青眼睛一亮,拍手道。
「都這麼大了,還這麼饞嘴。」阮貞笑著搖搖頭。
小內侍端上來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一個金盆。
德順將蓋解開,裡面一隻白玉勒金口小碗窩在滿盆碎冰裡。碗裡一片清澈凝凍,無有一絲一毫的雜質。碗底沉著五棵碩大的櫻桃,擺成梅花型。紅豔豔的好似一朵碩大的梅花鎮在一塊無暇水晶裡。
用手絹裹住碗邊,小心翼翼從碎冰裡取了出來。碗裡那水盈盈的凝凍因他這一些許用力,微微抖了抖,好險沒破。
慢慢上前,德順雙手捧著將玉碗遞到軟榻前。
阮貞挑了挑下巴。
阮丹青立刻興高采烈的伸手接過玉碗捧在手裡。
德順急忙取了托盤裡包在綢布里的銀勺遞了過去。
他接過,拿在手裡,抿著嘴看向阮貞,見他點了點頭,就老實不客氣的挖了一勺塞進嘴裡。
「嗯,好好吃哦!」含含糊糊的發出讚歎聲,忙不迭得把嘴裡的嚥下,又舀起一勺。
阮貞看了只是笑,然後轉過頭,朝德順彈了彈手指,使了個眼色。
德順立刻會意,退到一邊揮了揮手。旁邊伺候著的兩個執扇宮娥和聽差伺候的內侍立刻行禮退下。
親自將遮攔用的瀾草簾子放下,德順也退到屏風後。
「來。」阮貞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枕頭。
阮丹青嘴裡正含著木蓮凍,沒說話。將手裡的碗塞到他手裡,然後雙腳蹭蹭一蹬,將鞋脫了,翻身上榻。
爬爬爬,爬過阮貞雙腿,到裡面挨著他坐下,兩隻腳擱在他腿上,晃啊晃。
阮貞笑了笑,將手裡的玉碗塞還給他,瞟了那兩隻不安分的腳一眼。
雪白的襪面上金絲繡成兩條飛龍,將那纖瘦的小腳緊緊抓住。
心中一動,他伸出手臂,將身邊人摟住。
阮丹青很聽話的窩在他臂彎裡,一口一口心安理得的吃著。
「怎麼不給皇叔吃點?」阮貞低頭,唇湊到他耳邊,吹氣。
「給。」他挖了一勺,遞過去。
「要阿濃餵,皇叔身子還虛,不能動力。」阮貞厚著臉皮大言不慚撒嬌道。
阮丹青肩膀聳了聳,咯咯笑起來,手裡的碗抖動,裡面那塊被挖得差不多的凝凍晃啊晃。
「皇叔也口渴,想吃。」阮貞在他耳邊低喃,用嘴唇勾勒他圓圓的耳朵,灼熱的鼻息不斷往他耳朵裡灌。
他縮著脖子笑,把頭躲開。歪著頭看了看笑的一臉壞樣的阮貞,咧咧嘴,手裡銀勺挖起一個櫻桃,含進嘴裡。
緩緩湊上前,將自己朱唇貼上阮貞雙唇,這才閉上眼,將雙唇微微張開。
阮貞一把握住他的後腦勺,瘋狂吮吸起來。
足足三個月沒見到這小傢伙,想死他了。
想這唇,想這華麗朝服包裹下的玲瓏身子,想他獨有的傻氣話,想他的嬌語妍笑,想他縮頭縮腦的窩囊模樣,甚至連那些時不時的麻煩,他都想念不已。
沒有他的京師,簡直無聊沉悶到極點。大臣們要麼唯唯諾諾,一心只想著討好他,揣摩聖意,要麼就滿腦子聖賢言論,一個勁的聖賢說怎麼怎麼怎麼,陛下應該怎麼怎麼怎麼。看得他頭大。
後宮裡那些女人,就知道邀寵。皇后落勢,一個個都想入非非起來。邀寵就邀寵吧,偏來來去去都是這麼幾套,熱勁都沒過,就露出狐狸尾巴。實在倒胃口。
好容易終於等到這寶貝回來了,真是牽腸掛肚了他一百天。
飛鴿傳書說他遇險,好容易稍微服帖了點的身子頓時又急火攻心,吐了血。
這寶貝,沒一刻讓他省心。
幸好他早有準備,不然……沒有不然。這是他選擇的人,沒有誰能奪走。
阮貞緩緩鬆開他的雙唇,抵頭他的額頭,手指在他後頸緩緩撫摸。
阮丹青閉著眼不斷喘氣,手裡的玉碗幾乎握不住,幸虧阮貞另一隻手幫忙一起托著,不然早就打翻在錦毯上。
差點就要窒息了,他都不知道皇叔為什麼突然就爆發起來。這樣的吻,除了第一次要他的時候,從來沒有第二次過。
半晌才微微睜開眼,睫毛顫抖著,看向阮貞。
阮貞也看著他,嘴角扯起,溫柔一笑。
阮丹青也笑了笑。
「你覺得,芳庭這人怎麼樣?」抵著的額頭分開,阮貞低低問道。
阮丹青愣了愣,傻傻捧著碗,呆呆看著他。
阮貞沒有催促,只是微笑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好一會,他才緩過勁來,然後翻起眼皮,想了想。
「他很凶,老罵我。」撅著嘴低喃一句。
阮貞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那是你太不爭氣,讓他失望了。他罵你,也是為了你好。」
「哪有。他是不服氣我是太子而他不是。」
「那你怎麼就不能爭氣,好好做出太子的樣子來讓他服氣。」
「他比我能幹多了,我哪裡能讓他服氣。」阮丹青扭了扭身子,說道。
「他不服你,太子你將來坐了天下,他必然生亂,到時候當如何?」阮貞緩緩問道。
阮丹青身子震了震,驚詫的瞪著阮貞,眼睛眨個不停。
「皇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阿濃我……我……」
「我問,你答。阿濃不瞞皇叔,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阮貞一手按住他抖動不已的肩膀,語氣平靜,目光溫柔安撫。
阮丹青抿了抿嘴,然後用力搖了搖頭。
阮貞長嘆口氣。
「你這孩子,就是太心軟了。看來只能皇叔來做惡人了。」一邊說一邊撫摸他肩頭。
「不要!」阮丹青叫起來,將手裡的玉碗扔到一邊,撲過去抱住他的腰。
「不要,我不要。不可以,皇叔不可以。」他叫起來,頭搖個不停。
「為什麼?臣子作亂,當誅。」阮貞緩緩說道,語氣平淡而沉重。
「我不要。」阮丹青抬起頭,眼淚撲撲的掉出來。
「他是皇叔你的親兒子,他能力那麼好,他是個對國家有用的人。為什麼皇叔要這樣對他?芳庭沒有做錯什麼呀?他只是……只是不服氣而已。我什麼都比他差,我是太子,他是庶王,皇叔,你這樣做,阿濃就虧欠他太多了。」
「不這麼做,往後國家要亂,黎民百姓生靈塗炭,何其無辜。」
「我不要,為什麼皇叔一定要選擇我,他不是比我更好。皇叔,讓他做太子吧,我情願做個普普通通的親王,一輩子在皇叔的膝下承歡。不要為了我,做那樣的事情。在這個皇宮裡,為了所謂的權力和天下,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
「你讓給他,他未必領情,將來未必留你性命。」
「不會的,不會的。芳庭不是那樣的人,他清楚誰能威脅到自己,誰不能。我那麼弱,那麼無能,我不是太子,他就沒必要防我。皇叔,讓給他吧,我心甘情願。」阮丹青抓著他的衣衫,又哭又鬧。
「傻孩子,做皇帝,要心狠。」阮貞撫摸他的臉,為他擦拭滿臉的眼淚。
「你是我選擇的,我必須負責到底。我說過,太子不是能讓的,也不是能謀取的。」
「皇叔,如果一定要阿濃做太子,請不要做那樣殘忍的事情。芳庭沒有錯,芳甯也沒有錯,錯都是阿濃的。阿濃沒用,阿濃擔負不起天下,擔負不起社稷江山。可是,皇叔一定要阿濃,那麼就為阿濃留下他們吧。」
「他們可以做阿濃的良臣,可以幫助阿濃。皇叔,求你了。為了阿濃!」阮丹青一把握住他的手,哀求道。
阮貞看著他,眼神漸漸柔軟,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伸手將他拽到懷裡,緊緊抱住。
「我的阿濃,真的開始長大了呢。」下巴抵住他毛絨絨的鬢角,欣慰的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