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噩夢中驚醒,傅易青蹭一下睜開眼,看到那滿是蛛網的牢房頂,心卻沒來由的安了。
伸手拭了拭眼角,乾乾的,沒有一滴淚。
是啊,眼淚早已經流光了。現在的他,身體裡乾涸得沒有半點情感,不知冷暖喜樂,整日麻木的過著。
但他還是知道害怕和恐懼。
一如那噩夢裡烏黑一片,是他最深的恐懼。
他緩緩坐起身,抬頭朝那小窗看去。天已經大亮了。日頭是照不到這邊的,所以即使大亮了,他也只能看到一個灰濛蒙的天。
沒感覺了,反正如今他的整個世界,除了白紙黑字,就是一片灰濛蒙。
白天的他是無所事事的,那些公文要到中午才會有專人送來。魏牢頭都看了他兩年了,早已經彼此麻木,沒什麼事是不會來打攪他的。
他看向柵欄,門口放了一碗冷飯,上面蓋著些根本看不出是什麼的菜。
他卻沒有心思吃。
夢裡那一片黑暗依然籠罩著他。
在那個黑漆漆的屋子裡,他待了足足七天。這七天足以讓他清楚明白的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地獄。
他沒有想到阮貞會這麼對自己,真是好狠。
為什麼他不殺了他呢?
為什麼?
但無論如何,阮貞的目的達到了。他被徹底的摧垮了,從身到心,甚至靈魂。
當自己赤裸著被人扶出那間黑屋子的時候,他連說話的能力都快要失去了。
被人隨便裹了件衣服扔回到牢房,他躺在土炕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生,不知道死。只睜著眼直挺挺的躺著,一日又一日。
他滿身惡臭,將炕上弄得污穢一片。
魏牢頭罵罵咧咧的進來,粗暴不堪的剝去他身上的衣服,然後把他摔在地上,用冷水一飄一瓢的從頭淋到腳。
他牙關打顫,整個人哆嗦成一團,嘴裡嘶喊著,最後始終無法說話。
這一通清洗將他折騰得發了高燒,傷口惡化,在生死邊緣徘徊不定。
他很想死,死了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既不忠又不孝,這一去只怕也無言見地下列祖列宗。
可活著,那份恥辱和殘缺,又無法支撐他活下去。
太苦了,他受不了。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若不讓臣死,臣就算要死也得再活過來。
毫無意外的,他活著。睜開眼,看到滿是蛛網灰濛蒙的屋頂,他絕望了。
這一段日子,其實不過短短三個月,但對於他來說,簡直比三年還長。他從出生到死,從死到生。
恢復神智後,他發現自己瘦的厲害,真正的皮包骨頭,一摸還粗糙乾枯。
頭髮白了大半,清水盆中,一副滄桑模樣。
既然死不了,那就只能活著。生不如死的活著。
他開始吃飯,喝水,睡覺。
牢裡的飯難以下嚥,但是再難吃的飯,吃多了也就習慣了,甚至慢慢吃出了味道。
從一天吃幾口,到一天吃半碗,再後來一碗,到現在餐餐不落,連個飯粒他都不浪費。就連碗底那點油水,他也要倒點清水晃一晃喝掉。
活下去,其實很容易。
他身上的傷,每日都會有兩個內侍來幫他處理傷口。
一開始他不願意別人碰他,可他掙扎,魏牢頭就會帶人把他摁住,然後撥下褲子讓那兩個內侍辦事。
後來他也想通了,何必掙扎呢。這不是更讓人看他笑話。這些人也未必樂意做這種事,他們也不過是辦差,自己合作些,對大家都有好處。
所以,他開始聽話起來。
傷口很快就好了,大內的藥還是很靈驗的。
御醫也來看過他的喉嚨了,說是沒有異常。但他依然不能說話,張開嘴只能啊啊腳幾聲。
再後來,反正他死不了了,也就沒有人來看他了。
他一個人傻乎乎待在牢房裡,整天看著屋頂發呆。
一連看了三個月,屋頂,牆壁他都看透了。他開始覺得無聊起來。
於是他撿了塊小石頭,在牆壁上寫字。
寫了半面牆,魏牢頭就捧了一籮的公文來,扔在門口,吆喝他拿去抄。
說這是陛下的旨意,要他在牢裡抄一輩子的公文,算是將功補過。
傅易青覺得好笑,自己都落到這份田地了,阮貞還不放過他。
但籮裡那股子筆墨的味道卻吸引著他,猶豫再三,他還是走過去,伸出手,把那些東西都拿了出來。
當夜,魏牢頭就給他弄來了一張桌案,一盞油燈。
他坐在土炕上,躬著背,翻開那些凡事霉味的公文。這是先帝阮裕時候吏部的公文,斗室些零碎的事情,由於不重要,收藏的不仔細,發霉的發黴,蟲蛀的蟲蛀,還有好些被水化開了的字。
他許久沒有見到新鮮的東西了,這些發霉的公文,他看了一晚上,都沒顧得上抄。睡著的時候還捧著一個,第二天醒來,魏牢頭那成果,當然是要失望的。
魏牢頭是個脾氣急躁的人,見他荒廢了一晚沒幹正事,撥出拳頭就揍了他幾下,打得他倒在地上縮成一團。
但其實這人真不壞,他雖然打他,但沒動真格。不然自己那個掏空了的乾枯身體哪裡經得起他一拳頭。
魏牢頭扣了他一頓飯,他餓著肚子看公文,開始覺得這些東西還不如一碗飯來的好了。
晚飯他吃的碗底朝天,但肚子還是沒有飽。為了第二天不再挨打,不再扣飯,他吃完飯就鋪開紙抄公文。
但是許久未寫字,他竟然提筆手就抖。
這真的嚇到他了,他不甘心,顫抖著寫下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字。
這哪裡還是那個潑墨風流的傅易青?
他發起狂來,在紙上不停的寫不停的寫,結果依然難看的不行。
他狂吼,怒叫,在牢裡撕掉了所有的紙,發洩心中的憤懣。
代價很高。舊傷未好,新傷又起。魏牢頭氣的眼瞪如銅鈴,結結實實又走了他一頓,還餓了他整整兩天。
餓肚子很難受,比挨揍還難受。所以當新的紙被送進來的時候,他再也不敢撕了。
他開始認真的寫,及時手依然抖,字依然難看,但慢慢寫,總會好起來的。
反正他在牢裡也無其他事可做,與其挨打挨餓,不如就老老實實寫吧。
一開始,他一天能抄兩個歪歪斜斜公文,慢慢的就三個四個,五個六個。字也開始工整起來了,手漸漸不抖了。
待到如今,他的手已經穩如磐石。只是字跡再也不似往日的風流不羈,變得工整圓潤,沒有半點棱角。
有事情做,魏牢頭也開始對他好些了。這一年他都沒有再打過他餓過他,飯菜裡也開始有了點可憐的油水。
要續墨續燈油,他也開始崩一兩個詞了。好似是從刀片上刮出來的聲音,起初很難聽。但這就和寫字一樣,慢慢地慢慢地,就好起來了。
一句兩句,雖然講得依然不多,但總算重新會說話了。
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在回到從前,也是可以假裝忽略的。
傅易青漸漸習慣了這一切。她不在想死。反正他也死不了。
他開始為自己活下去找到理由。畢竟他還有老母親,還有兄弟,家裡托兒帶口的,他一個人死了乾淨,萬一阮貞遷怒,他的家人豈不無辜?
阮貞不讓他死,他就活著吧。活著在這牢房裡抄抄寫寫,這一輩子也不算荒廢。
至於往日的風流意氣,那都是前世了。昨日種種譬如前世死,何必還要留戀呢。
當他以為自己一生就要在那個牢房斗室裡耗盡的時候,事情卻起了變化。
阮貞釋放了他,當然,並不是給與他自由。只是換了一個更大的牢籠。
這個牢籠的名字叫做皇宮。
他穿著那件兩年沒洗的衣服,躬著背哆哆嗦嗦顫顫微微跟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內侍來到了聽風閣。
這是太宗皇帝的藏書閣,他被安排在這裡當差。
那老內侍姓王,叫寶善。讓他叫王爺爺。
在聽風閣裡當了一輩子的差,陛下念他年事已高,特許他告老還鄉,還賞了他一筆錢。只是要求他在走之前把傅易青帶好。
王爺爺領他到住的小屋裡,給了他半桶熱水,讓他把自己好好搓搓乾淨。
半桶熱水那裡夠,但如今傅易青早已經忘了什麼叫抱怨,他只是關了門,然後清洗自己。
重新穿上乾淨柔軟的衣服,他彷彿再世為人。
只是這一身褐色的內侍衣服,還是刺痛了他一下。不過也就那麼一下而已,皺皺眉,也就忍過去了。
收拾乾淨了,他去拜見王爺爺。那牢頭像狗似的將他聞了個遍,搖搖頭,說洗得不夠乾淨吶,你頭髮裡還有一股子霉味。
傅易青也不辯解,回去用冷水又洗了一遍。
結果著涼了。
他雖然病了,可人家王爺爺也等著教好了他回老家,那裡能浪費時間。所以病了也要起來學,傅易青也不抱怨,跟著。
昨晚上他沒抄公文,竟然到半夜都睡不著。傻乎乎的躺在鋪就了棉絮的床上,卻睡得一點也不踏實。
聞不到牢裡那股熟悉的霉味,他心裡空蕩蕩的。
王爺爺先告訴了他聽風閣裡的規矩。這聽風閣裡六個內侍當差,三個一班,輪換。每到第四天,要值全班,然後兩班換過來。
傅易青被分到白班,王爺爺說他日夜顛倒,需要好好調整過來。
聽風閣裡差事不算多也不算少,每日就是打掃一邊,然後將藏書整理編輯收冊。
傅易青字寫得好,也就當仁不讓的寫書冊。
王爺爺就在他旁邊盯著,第一件大事就是說他老躬著背,不行。做奴婢的,不能比主人腰板直,可也不能躬著背好似個駝背。該挺腰的時候還是要挺腰。於是就拿著個竹板,他要是一躬腰,那就是一板子。
老奴婢是宮裡當差當成精的人,手底下打過的小崽子多多少,知道如何打才能不動筋骨卻又痛的結實。
在這竹板的調教下,傅易青的背漸漸直了起來。
第二件,是他滿頭灰白乾枯的頭髮。這奴婢不需要長的多好看,可這幅模樣那些金貴之人看了,豈不是倒胃口。於是乎,每天兩碗黑黝黝苦澀到極點的烏魚子湯,必須要喝。
傅易青也沒說什麼,喝就喝唄。那七天在小黑屋裡他喝的可比這湯還難喝,他不也過來了嘛。
一天喝兩天喝,就這麼天天的喝著。白髮灰髮慢慢掉落,新的烏髮長出來。
水盆裡,自己的容貌好像和以前差不多了,可也只是差不多,永遠也回不到從前了。
其實這聽風閣的日子,傅易青覺得還不錯。
每天早早的起來,迎著日出去打掃屋子,然後吃了早飯就開始收拾書冊,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他還能偷偷的看點藏書。
太宗皇帝愛書,馬背上打下天下,到治江山的時候才覺得年輕的時候書讀得不夠,就命人蒐羅了天下的好書,供他一個人看個夠。
傅易青在裡面發現了好多孤本獨本,以前在外面只耳聞,從未親眼看過,如今倒機緣陡轉,讓他看到了。
只是物是人非,他如今的心情照不似往昔。
看過也就看過,那裡還有以前那份痴迷激情。
日昇日落,時光流轉,王爺爺終於熬到了出宮的日子。帶著陛下賞賜的錢,老頭換了一身新衣,喜滋滋的坐上了出宮門的小馬車。
傅易青去送行,看著那小馬車得得的出去,他有些恍惚。
王爺爺有出去的一天,自己恐怕是永遠沒有出去的時候。
老頭臨走的時候,對他說,你這人啊,活著雙目無神,就好似死了一樣。這人活著,不能象死了。咱們雖然是廢人,但不一定要活得廢。你往後的日子還長,前途未嘗沒有一線光明。
他啞然失笑,嘴裡空無一物。
光明?
他還有光明?
光明,有太陽的地方就有光明。
他活在太陽低下,自然會見到光明。
那是他在聽風閣當了一年的差以後發生的事。聽風閣自從王爺爺走了,就讓他當了管事。手下那些小內侍都不服氣,明明他來的最晚,偏偏他爬到了頭上。
於是明裡暗裡的不服他,給他找麻煩。
傅易青也不和他們計較,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值得嗎?照舊管自己做事,看書,打掃。編輯入冊。
但你在無慾無求破綻不露的人,也禁不起那些小人折騰。他到底還是讓人揪著了錯,給捅到上一層管事那裡。
傅易青是個不知道和人搞關係的,上一層管事早已經有怨在心,來了一年了都不知道孝敬。既然不懂事,就該管教。於是揪著錯就狠狠打了他二十板子,然後一腳踢走了他,換上新人。
他落了勢,那些小內侍們自然就變了法的欺負他。
聽風閣是待不下去了。
他換了地方,換到了那個如噩夢般存在的地方。
那就是東宮。
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他還是覺得心猛地痛了一下,腳步都不穩起來。
阮貞果然是不會放過他的,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折磨他羞辱他的機會。
他苦笑,然後對自己說,還能怎麼著呢?自己已經在地獄最低處待過了,還有什麼地方能再讓他感到絕望?
沒有了,即使是有那人存在的東宮。
他沒有見到那個人,這樣也好,見面了,又能如何?
他被帶到一個裝飾華麗的宮殿前,還沒進去就能聞到裡面飄出來的陣陣乳香。瞥眼還能看到院子裡架著矮矮的鞦韆,看起來不像是個大人用的。
裡面讓他進去,他就進去。
到處擺著小孩子的玩什,搖搖馬,撥浪鼓,滾繡球,布老虎,撒了一地。
「來玩啊來玩啊」小孩子嬌滴滴軟糯糯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伴隨著幾個女子笑嘻嘻的聲音,一個個都哄著。
他心想,這次看來是要他帶孩子了。阮貞還真是想得出來,夠能給他找活幹的。
噠噠噠的清脆腳步聲從裡面出來,一個矮矮的身影跑過來,看到他停下腳步。
「你是誰?」那小孩問道。
帶他來的人急忙噗通一下跪倒,還扯了扯他。
他也跪下。
「拜見中山王。」
中山王?這個小奶娃,看起來不過三歲模樣,竟然是個王了。傅易青心裡冷笑,阮貞真是對那人毫無原則。
「還不快行禮叩拜。這是東宮世子,中山王。」帶他來的人瞪他一眼,低聲呵斥。
他低頭咳了一下。
「拜見世子。」
「你是誰?」那小孩子還是問同樣的話。
「回世子,這是來教世子讀書寫字的內侍。他叫傅易青。」那內侍急忙靦著臉笑嘻嘻回話。
「傅易青,這名字怎麼聽起來和你們的都不一樣。你們的名字都很難聽,他的好聽。你抬起頭來。「那孩子人小說話卻很老成,端著個大人架子。
傅易青跪在地上抬起頭。
面前這孩子穿著紫衣,披著一圈頭髮,頂上紮了兩個小辮子,繫著金鈴,懷裡抱著個布老虎。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毫無畏懼的看著他,眉毛筆直秀長。脹鼓鼓的臉蛋彈指欲破,殷紅的小嘴微微嘟著。
那眉目何其熟悉,那嘴那臉頰又何其像那人。
他看的恍惚,張著嘴愣愣的。
那小孩子見他傻呆呆看著自己,噗哧一笑,雙眼彎成月牙,嫵媚而天真。
傅易青覺得很心痛,手抓著地毯。
「你長得比他們好看多了,我喜歡你,明天你就來給我上課吧。「那小孩手一揮,說道。
於是他就在東宮裡被安置下了,晚上臨睡前,他打水洗臉,猛看到水盆裡自己的臉,突然手一抖,將盆打翻了。
水漫在地上,依然倒映著他的臉。
那眉目,何其熟悉。
他突然想起,那一夜,阮貞臨走前,對他說的話。
有些東西,你永遠不能動。有些事情,你永遠不能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