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可笑之人

  整個東宮對於七寶來講,這就是一個華麗而巨大的牢籠。

  牢籠再大再好,它依然是個牢籠,那股子憋氣和束縛怎麼也消散不去。

  她是來自草原的白鷹,天性喜歡翱翔在廣闊無垠的天空。然而如今,卻只能抬頭仰望。她的翅膀已經折了,她的雄心已經沒了,她已經忘記了飛翔的本領。

  但她沒有忘記飛翔的感覺,無數次在夢裡,她飛回了自己的家鄉,翱翔在那一片碧草藍天之上。

  可惜那只是夢,醒來以後她依然還是躺在這華麗的床榻上,孤單一人。

  阮丹青這幾年很少來她的寢殿和她一起睡了,其實即使以前來,兩人也是分床睡的。這個人一直遵守著諾言,從來不對她踰越半步。

  她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心裡是種什麼感覺,慶幸還是怨恨?

  慶增他那克制而疏遠的態度,還是怨恨他連爭取一下都不會?

  那畢竟是個青春年少,容顏俊美的少年。倘若沒有阮芳甯在前,她未必不會愛上這個看起來只知道風花雪月,談情說愛的少年。

  然而現在,哪一個都不是她的。

  她同樣還怨恨自己的父母,明知道她喜歡的是別人,可為了這所謂的太子妃,未來的國母,他們還是把她嫁到了這個遙遠陌生冰冷的東宮裡。

  天朝的陛下不喜歡她,她很清楚。

  那個男人在看她的時,眼神裡有一種惡毒的厭惡。

  聽說這個男人非常寵愛阮丹青,大概是恨她曾經綁架並企圖傷害過那個少年。

  這裡的男人都那麼古怪,阮丹青弱不禁風,懦弱無能。而這個皇帝又小雞肚腸,陰險狡詐。

  他對這個不是親生兒子卻勝似親身兒子的太子,曖昧得好似再保護一個情人。

  七寶無聲得笑了笑,從床榻上起來,懶懶依靠在軟枕上,呆呆年看著灑落在窗前的月光。

  還有那個最終將她拖入深淵的男人,阮芳甯。

  想起他,她的眼神柔和起來,嘴角含著甜蜜的笑,但手指卻揪著錦被,扭成一團。

  他給了她一個夜晚,一個孩子,一個希望。

  但是卻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分毫的情感。

  天真無邪的少女把自己獻祭一般呈現在他眼前,他卻一臉痛苦和悲哀,彷彿他受的傷比她還多。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生下來的是一份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情感結晶。那孩子那麼小,那麼柔弱,就連哭聲都那麼無力。

  她只是抱了一抱,就永遠的失去了。

  阮丹青對她保證,這個孩子會交給到阮芳甯的手上,會由他撫養成人。

  她心裡不是不幸喜的。

  自己不能陪伴在那人的身邊,但至少讓這孩子能永遠在那人身邊。

  好多年以後,在東宮世子的慶生宴上,她見到了那個長大以後的孩子。

  模樣真宛如是他父親的翻版,只是眼睛鼻子帶了點她們圖染的感覺,深深的,挺挺的,讓這才五六歲的小孩子看起來比其他孩子眉目清晰。

  她當時都有點不能自己,虧得旁邊的侍女撫著,不然可能就自顧自衝過去將人摟在懷裡。

  那孩子看起來並不太快樂,其他的孩子因他的長相都有點排斥他。

  她很想沖上去抱住那孩子,對他說不要介意別人的看法,你是母親心目中唯一的最愛。

  可是她不能,為孩子她不能。

  這孩子跟著命婦上前來施禮,小小的年紀禮數就很周全。天朝人最喜歡這些所謂的禮數,用這冰冷刻板的動作和規矩將人和人之間無形隔出了許多距離。

  她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多問了幾句。

  這孩子叫阮璃,他抬起頭看向她。即使這只是第一次見到彼此,可還是能深深的感覺到那血緣裡的熟悉和親近。

  是啊,在這裡,她和他都有著那高高的鼻樑,深深的眼窩。

  五歲的孩子,還未曾教騎射,到開始先教讀書識字了。這是天朝的規矩,識字比騎馬射箭重要。

  她覺得有些遺憾,這孩子有草原的血統,生下來就該是會騎馬的。

  後來,她賞賜了一些點和一匹小馬駒,希望能帶給這孩子一些歡樂。

  想到孩子,東宮裡也有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的母親身份低微,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孩子失去了母親,而她這個母卻失去了孩子。她們正好互補,她把自己無處施放的母愛都給了這個孩子。

  阮丹青是個即寵愛孩子,又寵愛妻子的人。

  對她和孩子,他幾乎是百依百順。

  因為他的支持,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她就開始教授騎射。

  想想也真是奇怪,在這個虛有其表的家庭裡,身為父親的阮丹青卻管理著孩子的衣食住行,耐心體貼的像母親。而身為母親的她,卻處處教授孩子騎馬射箭,彈鳥爬樹的計量,處處像是孩子的父親。

  然而這也是一種互補吧。

  阮玥是個孩子,她繼承了父親阮丹青的風流俊秀,也繼承了那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母親的美貌,但她更像她自己。她和阮丹青不同,小小的身體裡充滿了力量,對所有的事情都充滿好奇和求知慾望。她有一股子韌勁,小小的年經就能經受住騎馬射箭這種劇烈運動帶來的痛苦。她享受這種充滿力量和征服的遊戲,並樂在其中。

  七寶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可能有些過了,她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兒子一樣的教導著,卻忘了這其實是一個女孩子。

  可是每當早上起來看到這孩子充滿生氣和力量的笑容,她的心就迷惑了。

  她喜歡這個孩子,孩子也喜歡她。

  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她彷彿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這個孩子的存在,她緩和拉攏了她和阮丹青之間的關係。在這個孩子身上,他們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父母。孩子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自己,一個完整得家。

  那時候她未嘗沒有期盼過,期盼這個能跨出一步,真正的拉起她的手。

  然而他始終沒有。

  漸漸的她也死心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可。至少,這個男人只有她一個皇后,一個女人。這個家完整而牢固。

  直到……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發現了那個早已經發現的秘密。

  所有的謊言才暴露無遺。

  原來一切,不過是一聲荒謬的算計。

  自己才是那個最可笑的人。

  她早應該發出,可為何遲遲不曾發現?是什麼矇蔽了自己的眼睛?矇蔽了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一直追隨著那個無情的男人。

  可為什麼她從來就沒有注意到,那個男人的眼睛是追隨著誰呢?

  他總是,總是看著阮丹青。

  眼睛裡是一種複雜的恨。

  她一直以為他恨的是這個少年奪走了他的江山,奪走了他的榮耀,奪走了他的父皇。

  可是她錯了。

  因為有時候,當這個男人偶爾那麼幾次眼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那眼眸裡除了些許愧疚竟然也有那股複雜的恨。

  他恨她什麼呢?

  又或者這根本不是恨,是嫉妒,是羨慕。

  嫉妒什麼?羨慕什麼?

  她不懂,不明白。

  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想到,這個男人愛慕著阮丹青的。

  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多麼可笑,她的情敵竟然是一個男人。她竟然輸給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恰恰是自己的丈夫。

  可笑之後是一陣痛快的惡毒,沒錯,她覺得很痛快。

  那個無情的男人永遠也得不到她的丈夫。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光明正大站在他身邊的人。這個男人是屬於她的。那個人得不到。

  所以,他也日日夜夜的品嚐著相思之苦,他也用那糾結的痛苦的眼神看著另外一個人,他和她一樣可憐而可悲。

  可是痛快之後,她的心卻陷入了常常的痛苦。

  嫉妒,她深深的嫉妒。即使被嫉妒的那個人並不愛阮芳甯,即使被嫉妒的人是自己的丈夫。

  可是她依然嫉妒。

  她嫉妒他能得到阮芳甯的愛

  慕,她嫉妒他能牽絆住那雙眼睛,那顆心。那是她想得到的東西,可是她得不到。而他,卻不屑一顧,甚至絲毫不曾察覺。

  當自己的目光隨著阮芳甯的目光一起投注到阮丹青的身上以後,她發現了更多她以前忽略的東西。

  一直她都承認,阮丹青是個風流俊美的少年。

  然而深深的注視之後,她發覺,這是一個有種特殊魅力的男人。他的俊美並不是驚天絕地。他的俊美介乎於兩性之間,時而嫵媚,時而瀟灑,時而俏皮,時而暴戾,涓涓細流,狂風驟雨,他多變而任性。可他又很溫柔,很軟弱,很無辜,很需要保護。

  他可以是多情的公子,又是無情的浪子。有時甚至像嬌弱的少女,刁蠻的孩子。

  即滿足男人的夢幻,又滿足女子的臆想。

  他那瘦弱淡薄的身軀牽動著那麼眼神。

  阮貞的,阮芳庭的,阮芳甯的,還有自己的。大家都關注著他,都被他牽絆著,操縱著。

  這簡直是個魔物。

  她怎麼以前會覺得他無能,窩囊。

  他簡直太有能耐了。

  可是這樣的情感算什麼?一個男人,靠著自己的皮相牽絆別的男人?勝之不武,旁門左道,歪門邪道,這是不對的。

  她覺得很痛苦,自己的丈夫被自己嫉妒怨恨,自己的丈夫用這種卑鄙無恥的手段在陷害勾引著自己心愛的男人,自己的丈夫竟然比自己這個女人還有嫵媚多情。

  她深深的痛苦。

  然而這個無恥的卑鄙的夢幻般俊美的男人卻依然對她溫柔而神情,克制而有禮。

  這真是折磨。

  阮玥這個他們兩人之間的黏合劑在這樣一個幾欲崩潰的時段,變成了一貼毒藥。

  小孩子撒嬌,央求父母一起陪她睡。

  這個調皮的孩子,逼著那些宮人內侍講鬼故事給自己聽,被嚇著了卻來糾纏他們兩個。

  阮丹青嬌慣而寵愛她,也就同意了。她喜歡這個孩子,所以也沒反對。

  東宮太子寢殿的床榻很大,他們一家三口排排睡,絲毫不覺擁擠。

  這是她第二次在他的寢殿裡睡,第一次是大婚的時候。平時他如果要和她一起睡,都是屈尊去她的寢殿,外面因此都說這男人對自己太好了,全然不顧太子之尊。

  他們一左一右,夾著那孩子,講一些無聊的家常,聽著孩子幼稚天真的笑語,相處融洽。

  孩子很快熟睡,她和他也漸漸入睡。

  半夜,夢魘之下,她驚醒過來。

  月色明亮,透過窗灑落在床前,只比燭火幽暗了些。

  她直起身,轉頭就看到身旁熟睡的阮丹青。

  月色之下,他面若玉盤,晶瑩潤澤,睫毛長而翹,鼻子秀而挺,長眉入鬢,朱唇似血,美不勝收。

  著了魔一般,她伸出手,去撫他脖頸。

  這樣的美貌,若真是個男人,讓其他女子情何以堪?

  他觸即醒,跳了起來。

  她手抓著他的衣領,刺啦一聲,衣襟撕開。

  月光下,他脖頸潔白,光滑如玉,鎖骨纖巧,胸前圍著一個軟甲。

  那潔白細膩的皮膚上,竟然還有一個未曾消褪,似銅錢般大小的紅色淤痕。

  如一道雷劈中,她目瞪口呆。

  這不是一個風流美少年,這是一個如花美嬋娟。

  她竟然嫁給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