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潛黯然離開後,一個人也不知道應該走向何處,只是精神恍惚地在府內亂轉。
他的心,彷彿有一把生鏽的鈍刀在上面緩緩地磨,磨得鈍疼,疼得沒有邊際。
那把刀,就握在公主的手裡。
她那麼不經意地笑著,笑得慵懶冷豔,笑得高不可攀。她用她一舉手一投足的風情凌遲著葉潛的心。
他就這麼低賤地匍匐在她的腳下,吻著她的裙襬,搖著尾巴祈求她一絲一毫的垂青。可是結果呢,結果呢!
於她,自己不過是眾多男寵中的一個,於那撫桃品蓮又有何不同?
是了,有何不同,都是出身卑賤,都是看人眼色行事的奴才,都是靠著男色上位的面首!
葉潛年輕稚嫩的胸膛裡,彷彿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五臟六腑都移了位。
自卑和自傲、下位者的無奈和少年人的驕傲在十六歲的葉潛體內糾纏交錯。而對那個女人的渴望,猶如一顆種子一般,在他心裡紮根。這是一種痛苦而絕望的渴望,猶如在黑夜中望著遙遠的地方的一點燈光,猶如茫茫雪原中看到的那一閃而過的豔麗。
當有一天,他騎在馬上,征戰天下之時,當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俯視四周時,他會回想那個灰色的深秋裡,那個少年幾乎絕望的苦悶。
到那時,他忽然明白,其實正是那種絕望的渴望,在他體內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浴血重生,最終成就那一番載入史冊的豐功偉績。
可是這時候的葉潛不懂,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他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片黑暗和絕望。
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和幼稚,他精神恍惚地離開,在侯府裡猶如遊魂一般,不知道走向何方。周圍的小廝和奴下認出他是公主曾經的最寵,並不敢得罪,都避讓開來。
葉潛就這麼走著,竟然來到了後院的馬廄,那裡有往日和他最要好的馬匹。
餵馬的小廝見了,倒是熟悉葉潛的,行過禮後便讓開來,讓他進去看馬。
葉潛進去,麻木地拿起毛刷給那匹自己往日騎著的馬刷毛,又餵牠吃草喝水。馬兒發出灰灰的聲音,卻用眼睛看著他,那目光中彷彿流露著同情。
葉潛抱住那馬頭,埋頭在馬鬃中。
他是男人,不會輕易落淚的。
不會,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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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茗兒派出的小廝一路打聽找到了葉潛。他見他在馬廄裡和馬抱成一團,暗笑了下,上前招呼道:「葉侍衛,公主有請呢。」
葉潛忙收起低落的情緒,抬頭看過去,卻見這個小廝倒是認識的。
小廝揮舞著手,嫌棄地道:「你看你,怎麼弄了一身的馬汗味,太難聞了,別又惹得公主不快了。」
葉潛聽他提前公主,頓時沉默了,動作也僵住了。
小廝見他不動,上前拉住他道:「你怎麼還傻在這裡呢,公主召見你呢,你不要不知好歹了,免得得罪了公主,也連累了你家老母。」
這小廝原本也說順口一提罷了,但葉潛聽了,卻想起自己母親昨日對自己說的話,也便不再鬧性子,咬了牙,忍了羞恥,跟著這小廝回去。
誰知道走到半路,可巧碰到撫桃和品蓮走出院子,幾人見面,彼此都多看了對方幾眼。
品蓮是暗暗嘆了口氣,垂下了頭。
眼前這個少年,小小的年紀,堅忍,沉著,卻有著自己永遠不會有的火熱。
果然這樣的人才是適合那個慵懶散漫地躺在榻上的女人的吧。
比起那樣一個乾淨朝氣的少年,自己是如此的——污濁。
而撫桃呢,心間卻是萬般計較湧上,他心念一轉,上前對那小廝一笑,央求道:「陳家小哥,我有點話想對葉潛說。」
這陳小廝只瞄了一眼那撫桃,語氣中頗有些不屑:「有話就說啊。」
陳小廝雖然年紀小,可是撫桃這種人他是看多了的,這種長在□的男人,可不像葉潛這種心思單純啊。他們那些男人,全靠了自己的身子往上爬,彼此相互傾軋,鬼主意多得是。
陳小廝和葉潛說不上多熟,可是都是府裡的家生奴,面對品蓮和撫桃這樣的外來戶,他是生了維護之心的。
撫桃見此,知道說動陳小廝難上加難,心裡暗暗恨了一下,但是面上依然帶著柔和的笑,走到葉潛面前,壓低了聲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既然你我都是侍奉公主的,我想提醒你一句罷了。」
葉潛抬眼瞥了眼這個男子,心中雖然極其反感他的話,可是他素日待人寬容處事謹慎,當下還是咬了牙忍下,淡聲問:「請講。」
撫桃一笑:「雖然今晚公主興致極好,於是便又招了你來,但萬望葉侍衛憐香惜玉,萬不要由著公主性子,太過勞累到底傷身呢。」
旁邊的陳小廝聽了這話頓時一瞪眼,喉嚨裡猶如被噎了一下。
這算什麼呢……公主興致大好,這兩個男人沒能滿足他,於是又召了葉潛前來?
葉潛聽了這話,血液轟隆一下子便湧到了腦門上。
那一天朝陽公主所說的話頓時重新浮現在耳邊,她說他比撫桃品蓮之輩強多了……是啊,強多了,所以如今嘗了那兩個男人,不盡興呢,特意把自己又召喚了來!
葉潛在心裡冷冷一笑,怪不得把自己從那苦力場召喚回來呢,原來不是念了舊情,原來根本是覺得少了自己這樣一個身體強壯的得力面首而覺得可惜啊!
撫桃旁觀葉潛臉色,滿意地看著他失去了血色,便點頭一笑:「葉侍衛,那我和品蓮先行告辭了。」說完拉了品蓮,飄然而去。
陳小廝同情地望著葉潛:「你,你沒事吧?別在意啊……」
陳小廝也開始嘆息,他們的這個公主主子,向來行事荒謬不羈,而這葉潛分明是真把公主放在心裡了。
葉潛面無表情,悶悶地對陳小廝道:「我,我不能跟你去了……我先走了……」
陳小廝撫了下額頭,嘆了口氣:「也行,我就說沒找到你吧。」
葉潛此時腦中一片混亂,慌忙與陳小廝告辭了,自己便茫茫然地離去了。
朝陽公主自然是知道茗兒找人去召葉潛的,她也是默許了的,於是便卸了髮髻,躺在那裡等著。一邊等著,心中一邊想著若是他來了,還不知道是怎麼的倔脾氣呢。想到葉潛站在那裡冷著臉鬧性子的樣子,她甚至忍不住笑了下。
可是誰知道,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她臉色越來越冷,最後更是冷若冰霜,恰好一小侍女上前端上夜宵,被她揮手斥退:「出去!」
錦繡從旁嘆了口氣,上前稟報,只說葉潛一怒之下不知道去了哪裡,根本找不到。
朝陽聽了這話,越發怒氣橫張:「不過是一個小奴罷了,倒是和我擺起了架子!」她憤憤地將手旁的一個青白釉瓷枕摔在地上,只聽嘩啦啦,瓷枕碎作一地。
她坐起來,胭脂色的綃繡輕羅紗衣半披在肩頭,欲落未落,略顯凌亂的如雲髮絲散亂在裸著的纖細肩頭,她的嫵媚中都醞釀了怒氣,她氣得高聳的玉山一起一伏。
「既然他不來,那好,他就一輩子不要來!永遠不要來!」朝陽公主恨得咬牙切齒。
錦繡忙上前安撫,柔聲勸慰,早有侍女跪著上前,默默地清理地上的瓷枕碎片。
朝陽公主怒過之後,卻是深切的悲哀。
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晚,在父皇為了能自保而將她交出的那一晚,那個男人是如何無情的拒絕了自己。
她以為那個男人愛自己,可是自從那晚,她才知道,在男人的眼裡,女人根本算不得什麼——即使是他們愛的女人,也算不上什麼。
男人的眼裡,江山最重。
那是一個對大炎天下忠心耿耿的男人,可以為了天下安危,拒絕自己心愛的女人,可以為了一表忠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被送入虎狼之口。
朝陽公主削蔥般的玉指掐著旁邊的軟榻,她心想,眼前這個小奴,眼裡是有自己的,可是他和那些男人又有什麼不同!
她胡亂地恨了一通,咬牙切齒,忽而心念一轉,鼻子一酸,竟然流下淚來。
這下子可慌了錦繡茗兒等一通人,她們都是打小侍奉公主的,這朝陽公主從小性子堅強,除了那一次,幾時掉過淚珠啊,當下越發柔聲寬慰,小心侍奉。
可是這一切於朝陽公主又有何用,最後她索性打發走眾人,自己一個人側躺在那裡,怔怔地想著心事。
一直到天亮,她都沒有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