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生命的兩端》第二十九章 藏在心深處(1)

  她過了十六週歲以後,因為接連發生了好幾件事,所以一直沒有時間去辦身份證,到馬上要高考報名了才想起來。高考報名應該可以趕上,但是北大小語種的報名就來不及等身份證了,於是她不得已,只能回家去和爺爺再要一次戶口本。

  自從發生那些事,她已經減少了回家的次數。

  季成陽似乎瞭解她所有的想法,在週五晚上親自送她回到院兒裡,只不過為了避嫌,他也回了一趟家去看望自己的兄嫂和暖暖。兩個人約好了,兩個小時之後,八點在原來的小學校園裡見,紀憶按照時間出來,恰好就看到暖暖也依依不捨地挽著季成陽的手臂出來,看到她的背影,叫了聲:「西西。」

  紀憶回頭,一臉佯裝的意外。

  「你多久沒見我小叔了?」暖暖的眼睛彎彎,「快來說說話。」

  「……小季叔叔,」紀憶有些不太自在,「你最近忙嗎?」

  季成陽平淡地瞅了她一眼:「有些忙,你們都快高考了,要抓緊時間多看看書。」他又道貌岸然地說了兩三句,卻多半是和暖暖在說著,到最後暖暖都招架不住了,一個勁推搡季成陽說:「你快走吧,快走吧,讓你和西西說說話,怎麼成了我的小型批鬥會了?」

  紀憶忍不住笑。

  看著他摸出黑色的車鑰匙,車在夜色中隨著他的解鎖,響了聲。然後,他就坐上車,一路揚長而去。

  暖暖知道紀憶已經不常住在爺爺家裡,看著時間也八點多了,催著她快回學校:「天都黑了,我明天晚上去找你,聽你說小語種報名的情況,快走吧。」

  紀憶頷首,背著書包走入夜幕中,也算是脫了身。

  她有些發虛,走了會兒,回頭去看暖暖,確認她已經返回樓門,終於走入樓旁的小花園裡。從黑夜中穿過這裡一定不會有別人看到,過了幾個迴廊,就是幼稚園的舊址了。而幼稚園旁就是她曾讀過的小學。

  季成陽把車停在舊車站,自己徒步走過來,恰好她也剛剛穿過花園。

  兩個人在沒有人,只有路燈的水泥馬路上向著對方走過去,同時在小學的小鐵門前停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她一步步走過來,就像是走近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近情情怯嗎……

  她看著路燈下他的輪廓,看著這個已經算是人生成功的男人,懷揣著對他的那一份單純眷戀的感情,喜歡卻不敢妄想佔有的感情,忽然很怕他會知道。

  「這個小學沒有人了?」季成陽伸手去推那扇小鐵門。

  「是啊,說是家長都認為院裡的老師不夠好,就都把學生送出去了,所以好像小學就關閉了。」紀憶也是聽家裡人閒聊時知道的。

  門永遠都不會上鎖,如今荒廢了也是如此。

  這個校園出奇得小,左手是四百米跑道,環繞著籃球場和幾個乒乓球檯、高低槓、雙槓,正中是小操場,豎著光禿禿的旗杆,右手側有一排綠色木門,就是用來上課的教室。

  很小的教室。

  「我在這裡的時候,還沒有開子弟小學和初中,」季成陽回憶說,「可能那時候還沒人有這個需求,只有幼稚園。現在又都關閉了,看來享受過這種福利的只有八十年代的孩子了。」

  她想了想,覺得好玩:「那你小時候就在院外讀書?多好啊。」

  「對男孩是不錯,」季成陽說,「不過,女孩小時候還是適合簡單的環境。」

  季成陽邊走,邊看著她曾就讀的小學。

  院裡小學的牆從來就是簡單,只有成人那麼高,還是簡單的鐵欄杆。以前他經過的時候,隨便望兩眼,就能看到小孩子在裡邊上體育課,早一些,還能看到小操場上站了幾十個孩子,大聲唱著國歌。

  那時候,沒覺得有什麼不同。

  現在想想,或許裡邊就曾經有紀憶,她個子小,一定站在第一排。

  紀憶穿過教室前的一排樹葉已經濃綠的白楊樹,跳上教室前的台階:「這裡每個年級一個班,每個班□個人,全校升旗的時候也才不到六十人。」

  紀憶走到第四間教室,發現教室的窗戶都用報紙糊上了。

  她站在教室門上,摸著上邊的門縫,只有她讀過的這間教室有這個裂縫。她的手指從上邊輕輕滑過,忽然就想起小時候無憂無慮的時光。就如同暖暖媽媽所說,小時候爺爺送自己進小學考試,那時候年紀太小,太緊張,竟然連小學校長問自己中國的首都是哪裡,都傻傻站著,完全一副怯場到頭腦白茫茫一片。

  幸好,後來是她的新疆舞征服了校長,同意她入學。那時候真是傻,根本不像現在的小孩子恨不得幾歲就很嫺熟能上網了。爺爺還笑呵呵說沒關係沒關係,可是現在……她剛才回到家裡,進出兩次的爺爺根本一句話就沒和她說過。

  暖暖媽媽說的挺一陣見血,人老了真得脾氣就會變。

  如果……人和人的感情永遠都能一成不變,停在最美好的時候就好了。

  「想進去嗎?」季成陽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將她拉回現實。

  她目光閃爍地看著他,有些期待。

  季成陽低頭,從口袋裡慢慢摸出一把紅色帶著小十字的瑞士軍刀,然後在手心裡擺弄挑選著工具,將公然撬鎖這件事看得比鴻毛還輕。紀憶輕輕呼吸著,緊張四處張望,唯恐有院裡巡邏的士兵走過看到這樣的場景。

  他似乎找到了順心的工具,將銀色的工具深入到鑰匙孔裡。

  不到兩三秒,就有銅鎖響動的聲音。。

  季成陽收回軍刀,用手扶住門,慢慢推開。

  月光隨著門打開,慢慢侵入這個漆黑的教室。

  紀憶站在教室門口的台階上,看著那扇深綠色有著一條大裂縫的木門,看著黑漆漆的教室,有一瞬的怔愣。啪嗒一聲輕響,身邊已經有火苗出現,飄飄蕩蕩地在季成陽手指邊,照亮著教室。

  「快滅掉,」紀憶拉住他的手臂,壓低聲音說,「這裡全部都是黑的,你弄出火亮,巡邏的士兵會看到過來的。」

  季成陽顯然沒有她瞭解這裡近年的情況,很快,就鬆開手。

  打火機有些燙手,他在手心裡顛了顛,又扔回到褲子口袋。

  她走進去,實在太黑,不得已扯下了兩張報紙。

  只是扯得太隨意,反倒忘記了這裡已經積了大半年的灰塵。季成陽被嗆得蹙眉,把她拽到自己身邊,用手臂擋著她的臉。紀憶的眼睛露出來,慢慢去看黑板,去看教室,指著第一排第二個座位說:「我以前坐這裡,」她似乎不太甘心地嘆口氣,「從小到大我永遠坐第一排。」

  「為什麼?」季成陽端詳著月光下的那對小桌椅。

  「因為我個子最矮……」

  季成陽笑了笑,似乎覺得這個答案也挺有趣。

  所有有關她的事情,現在他聽到耳朵裡就像是翻著她童年相冊一樣,帶著老舊的黃色,是那種歲月獨有的古舊色澤:「你有小時候的相冊嗎?」

  「沒有,」紀憶小聲回答,她從季成陽身邊走開,走上講台,竟然發現黑板地下的木槽裡還有粉筆,「我好像只有百日照,還有特別小的時候穿著小軍裝的照片。」

  她從灰塵裡,拿起粉筆,在黑板上慢慢地劃了一撇。

  身後,季成陽的眼睛從棒球帽子下露出來,眼角眉梢透出了慣有的閒人勿近氣息。黑暗中,月色裡,他整個人都靜止在黑暗裡。

  他在看她寫出來的第一筆。

  紀憶看到自己無意識寫出來的這一撇,旋即緊張。

  太習慣了。

  太習慣拿起筆,就在紙上寫他的名字,就像是與生俱來的習慣。有時候和暖暖一起去買水筆,都會習慣性地寫「季」這個字試筆芯,暖暖每次都笑她果然是真愛,竟然不寫自己的那個「紀」,反倒寫季暖暖的那個「季」。

  只有紀憶清楚,自己寫的是他的姓氏。

  粉筆在黑板上停著,還是沒敢繼續。

  她心神不寧地扔掉粉筆頭。千萬別看到剛才那一筆,千萬不要……如果看到了……

  這個念頭在心裡一個角落瘋狂滋長出來,蔓延開來,緊緊纏住她整顆心臟。

  忐忑和期盼,兩種情緒糾結著,讓心變得沉重。那裡灌注了太多情感,起搏的如此艱難。

  「快九點了。」季成陽的聲音,在身後告訴她。

  「嗯。」她攥著自己的小粉筆頭。

  季成陽走上來,一步邁上講台,也從灰塵裡巴拉著找出了一根黃色的粉筆,也在手裡把玩著,似乎也想寫什麼。她在月光裡,在月光裡飄蕩的塵埃裡看著他,心瘋狂跳動著,可就是不敢繼續說話,只是盯著他襯衫的第三顆紐扣,輕聲呼出一口氣。

  她覺得渾身血液都在瘋狂流動著,不能停止。

  粉筆落在黑板上的聲音。

  季成陽一言不發,就著她剛才的那一筆,寫下了自己的姓,然後筆鋒一轉,幾筆就添了另外的一個字。季成陽兩根手指揉捏著那根黃色小粉筆頭,低頭看她,看著她額頭微微分開的劉海,似乎輕輕嘆了口。那聲輕嘆,有著想要掩飾的感情,似乎很輕,也很重。

  「是不是想寫這兩個字?」

  兩個?

  她抬頭。

  月光裡,黑板上,真得有兩個筆風勁透的字:

  是……「季」和「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