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降生

  靄靄雲四黑,秋林響空堂。

  始從寒瓦中,淅瀝斷人腸。

  愁腸方九回,寂寂夜未央。

  寂寂夜未央。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窗外是被秋雨淋濕的夜,十三歲的程景行先生正讀到張祜先生遺留詩句,濕漉漉的葉片與墨色的窗,一絲絲涼意襲上身來,他合上書,起身去關窗,尚在壯年的程謹言先生睜開眼,默默看著醫院裡空盪蕩哀號的走道,待走廊盡頭那扇老窗發出綿綿一聲哀戚,方才側過臉去,瞧見兒子程景行無波瀾的一張臉,年輕的,卻又沉穩老練的臉。

  點一根煙,灰藍的霧升騰,裊裊如煙,一點點不知不覺間彌漫了視線,模糊了世間輪廓。

  「讀到哪了?」這樣沒由頭地,程謹言突然問出一句,視線仍停留在手術室外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愁腸方九回,寂寂夜未央。」十二歲的男孩子,聲線細細,一如蒼白面貌,散髮異樣纖細的美感。

  程謹言低頭,撣了煙灰,又是一陣秋意涼涼的沉默。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無休無止。

  雨未央,夜未央。

  漫漫長夜,手術室的指示燈終於熄滅,等待,程景行胸中躁動,莫名,從未有過此種悸動,眼看她懷胎十月,眼看她自釀苦果,有冷笑又有期待,抬頭看,那白褂子男人走出來,於程謹言先生耳邊低語,「程先生,是位千金。」

  也不敢說恭喜恭喜,喜得貴子,那醫生方也醞釀許久,這才挑出最謹慎言語,三兩字交待,少說少錯。

  程家姑娘十八九產子,夜裡凄凄涼涼,只得自家人守著,當中軼事定是許許多,不過礙著程先生面子,誰都不敢傳就是。

  聽說是同小白臉混出個野種來,原來男人早有家室,卷了包袱早早走人,誰要拖油瓶?

  聽說那男人還是出來賣的牛郎,哎呀呀,程小姐好開放。

  鞋底敲著瓷磚,趴趴走遠了,時間點滴流逝,路人來來往往,說個故事便走,不停頓。

  頭頂白熾燈陡然間閃爍,程景行終於瞧見那小怪物似的小人兒,一張皺巴巴紅撲撲的臉,花果山猴子一般,醜。

  卻又微微笑,不敢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小小臉頰,沾染那些許的,少得可憐的所謂新生之快樂。

  「寂寂夜未央。」程謹言的聲音沉穩而溫柔,仿佛歐洲大陸上吟遊詩人,娓娓道來,短短一句,沾滿醉人芬芳,「未央。」

  「未央……」

  孩子被護士抱走,程謹言卻看著被推出來面色蠟黃的程微瀾說,「可惜,不姓程,也不能姓程。」

  叫來秘書,一陣子耳語吩咐,漏夜裡將這小野種送回小白臉那方去,給了錢,打發了再不能出現在戩龍城。

  匆匆,匆匆那年。

  記憶依然模糊,程景行早已不記得那孩子出生時模樣。

  卻又是秋雨綿綿的夜裡,再提到她,原來還叫未央,只不過姓林,林未央。在臨海小城,十六七小姑娘,念書或是四處遊蕩?

  「把她找回來,她是諾諾最後的希望。」程謹言說。

  程景行點點頭,「事情已經安排好了,後天出發。」

  見程謹言閉目不語,便起身來,「您早些休息。」臨出門,又聽程謹言吩咐,「無論如何,把人帶回來,盡快。」

  「我會的,一定。」

  雨落,秋意涼。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中不能倖免,你聽鑼鼓喧囂,四下吵鬧,戲才開場,噓,屏息,這男男女女情情愛愛,來來回回總是一個套路,沒意思,好沒意思。

  第二日尋個機緣,話說要去汐川考察,手上三四個項目,隨便揀一個聲聲說去那受海風侵蝕的小城鎮裡尋處廠址。這消息小小,卻將汐川這小漁港振奮,副市長興衝衝領人來,賓館前頭列隊歡迎,這樣大陣仗,爭先恐後要把升官發財好機會搶下。

  又瞧程景行這樣男人,二十七八年輕又沉穩,一家子黑洗白的商人,堅堅實實台子撐著,再有一副細白好皮囊,眉目疏朗,溫文儒雅,傳說中所謂儒商,大約如此。

  一路順風順水,風光無限,便又多許多驕傲,高處看人。

  一張油光發亮的面孔在眼前晃悠,整整一塊倒鉤吊著移動的肥豬肉,膩得人作嘔。還要面無波瀾微笑應對,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總要給面子。

  領導又說,吃過飯有沒有節目?汐川好玩地方多多,程先生要不要去開心開心?

  繼而一桌人攛掇,好好好,程先生別看汐川小地方,該有的都有,絕對不比大城市差。

  他只得笑笑搖頭,是嗎?

  這下男人們都興致衝衝,滿臉紅光,當然啦,汐川的小姑娘夠水靈。

  嘗一嘗,嘗一嘗,就像台子上一盤菜,嘗一嘗,味道如何?

  吩咐秘書許衝將信息查實,這便跟著說說笑笑往夜場裡去。

  夜場名字普通貼切——「歡樂年華」,直白得讓人喜歡。

  汐川夜裡熱鬧繁華,這歡樂之地,外頭已三三兩兩站一群傻仔,佝僂著背脊,推推搡搡打打鬧鬧,聽說大人物來,清了場子等著,真見著了卻要擺出一副「原來不過如此」之面貌,還是聽大哥話,把著場子,露出些威武氣,總算是出來混的,要有氣勢。

  經理迎過來,笑,一句一句告罪說,小地方簡陋。

  八九點台上開嗓子唱歌,周圍一溜坐著清純學生妹,原來他看起來好這一口,不過那女人妝太厚了些,一張涂滿油彩的面具,只見模糊一團,人人都長同一張臉,教人看不清輪廓。

  歌舞升平,粗糙的快樂滿屋頂叫囂。

  台上迷濛燈光,斑駁顏色中,遠遠窺見一襲裊娜,涼涼秋意中一身紅綢小裙,飄飄搖搖無根的花,軟綿綿聲線唱著首老歌,旋律悠緩,婉轉時光。

  「任時光匆匆離去,我只在乎你……」

  小城市裡中年人愛懷舊,唱來唱去幾首老歌,而如今歌聲悠悠,如泣如訴,裊裊余煙繞。

  如口中吐出的淡淡眼圈,絲絲扣扣,彌散無蹤。

  這煙霧是一層紗,遠遠相望,半明半昧,半遮半掩,欲語還羞,欲揚先抑,妙哉妙哉,真乃人間意境之最美。

  不由得多看幾眼,卻教旁人瞧見了,男人間意會心明,召來經理,叫那台上姑娘下來認識認識。

  程景行輕輕抿一口酒,微笑,不置可否。

  領班小姐說,那小姑娘在這唱一年多,至多陪著喝喝酒,從未出過台,仍是乾乾淨淨女孩子。

  小姑娘裊裊婷婷,紅艷艷連衣裙張揚嫵媚,白森森一張臉,長頭髮大眼睛,其餘都教油脂遮蓋,看不真切,一一喊過人,坐過來敬酒才看見左眉骨上模模糊糊一道疤,險些毀了一雙玲瓏剔透的眼。

  聽她脆生生喚,「程先生好,我叫七七。」

  他不過點點頭,從兜裡掏出煙來,領班在後頭推她,她才緩過神來,一雙水靈靈的眼珠子四處望,不知所以。

  領班忙不迭招呼,「傻女,替程先生點煙啊!」又說,「小姑娘不懂事,程先生多多包涵。」

  一雙白嫩小手遞到眼前,顫顫巍巍小心翼翼點著了煙,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來,仿佛第一天來這是非地,頭一遭坐在渾濁男人堆裡,侷促而不安,乾淨得教人憐惜。

  久坐無聊,恰時接到許衝電話,已安排明早去汐川一中見林未央。便就順勢站起身來告罪說,仍有事情未處理,得先走一步。

  眾人皆是了然目光,王秘書是妥帖人,一切安排周周到到,這就去與領班談價錢,這姑娘第一次幾錢幾分,大手一揮,好,就這麼招,錢不是問題。

  七七亦被招過去,見她猶猶豫豫卻仍是點頭,最終是答應。

  這下果真下海來做,大把鈔票進口袋,嘩啦啦嘩啦啦票子脆脆響,夜裡數錢數到醒。

  與眾人招呼過,他便大步往外走,那紅裙子小姑娘小碎步跟上來,怯生生輓了他的手。仿佛沒人要的貓兒,那一對眼珠子,水汪汪映出他脣邊玩味的笑。

  門口,有傻仔被踩在地上打,一雙眼望著這方,原來是瞧著那小姑娘,最卑微最慘烈的祈求,卻是最無力的呼喚,任誰都心軟,卻見她不過淡漠地轉過頭,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竟是……微微笑。

  他停下,與她一同看著那男孩子爬起來又被踩趴下,血淋淋髒兮兮的臉,被摁進秋雨過後的泥草裡。側頭看,七七抿著脣,一語不發。

  仿佛路人一般。

  仍是他開口,問:「小男朋友?」

  她卻是一副驚異模樣,睜大了眼睛純淨又無辜,「先生怎麼這樣說?我同他不熟的。」

  「哦?是嗎?」眼前男孩子仿佛萬念俱灰,一張臉躲藏在泥土裡,不願抬起。

  又是一出悲情洋溢的劇目,男女主角發揮出色,就差觀眾鼓掌喝彩。

  原來他是尖酸小人。

  進了車,兩人皆是沉默。

  程景行便問:「怎麼不說話?」

  七七答:「領班姐姐說,女孩子話多不好。」

  程景行道:「幾歲了?」

  七七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說:「十八了。」

  「哦?」他挑眉,瞧她入戲頗深,「不到吧。」

  七七忙不迭點頭,「是真的,先生,我真的過十八歲了。」

  左轉彎,汐川城最豪華的酒店近在眼前,高聳大廈,燈火輝煌,只得仰望,仰望,不知不覺間脖子都折斷。

  程景行不耐,瞄她一眼說:「出來做多久了?來錢多不多?人人你都這麼應付?手段不錯。」

  一時無人答話,再看她,卻見她儼然另一番面貌,嬉笑著,微微彎了脣角,點滴妖嬈細細浸透,是勾魂的利器,「經理說程先生喜歡清純學生妹啦,怎麼?猜錯了?先生喜歡什麼樣的?」

  程景行嗤笑一聲,瞧她細緻描繪的側臉,了然道:「果然經驗老道。」

  七七會錯意,貼過來寬慰,「保證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經理說打開門做生意,最講究誠信啦。」

  程景行被她噎得一時無語,停好車下去,她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這次卻不來輓他手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