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簇霓虹眼前綻放,窗外燈火闌珊,浮華似一朵紅蓮,展露一張妖嬈小臉,將所有污濁泥淖統統遮蓋。
輕輕笑,紅色裙擺夜風裡搖曳,一朵闃然綻放的花,滴血的紅,紅得一心暴漲的欲 望。
身旁人,木然的面孔閃過,一男一女,酒店裡步履匆匆。所有人心底透亮,還能有什麼好事?
二十七層,叮咚,地毯柔軟,比夜裡裹著身子保暖的舊被子更溫暖。抬頭,迎面有女人諂媚的笑,浮在天空的面具,一股酸臭。
程景行打開門,燈亮,仿佛一顆顆驟然盛放的星星,那麼耀眼,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家中四十瓦小燈泡不過蠟燭般光亮,照不見,照不見前路。
光明,不再是小小灰暗街市,滿滿魚腥味溢出海港,來來往往嘈雜喧囂,指指點點討價還價。一條魚翻肚,一隻蝦死臭,未來是砧板上落下的鱗,垃圾不如。
眼前便是光明,亮得滿眼光輝,她愛,愛這輝煌燈火,從不屬於貧窮物種的光明未來。
揉一揉眼,潮濕,指尖微涼。
面前一敞落地玻璃,通透明亮,窗外,輝煌夜色,斑斕霓虹,壯闊如五岳山水,卻又更多紙醉金迷腐朽氣息,高空拋擲的富人的快樂,永不墜落的焰火,燃燒的鈔票,一切多麼美妙。
她快步走去,貼近了,那萬丈深淵就在腳下,真好,仿佛向前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灰飛煙滅。永不重生,來世再不做人,萬丈紅塵裡穿梭,身如鬼魅,行走烈獄。
來世,來世要做一朵曇花,剎那芳華,轉瞬即逝,仍有佛祖慈悲心念。
快活生,快樂死。一瞬。
回頭來,早已收了眼淚,依舊勾脣妖嬈媚笑,夜場裡好姐姐教許多次,日日對著鏡子演練,如何最妖魅,又最清澈,勾他的魂,勾他的心,當然,全全只為勾他的錢包。
程景行坐在沙發裡,已細細看她許久,這短暫時光,仿佛目睹一場流星隕落,一瞬之光輝,一瞬消弭殆盡。
眼看她轉過臉來,無半點先前燦爛星輝,面上浮著賣笑女子一般工筆描摹的笑。卻又隱隱透出些風韻,些許的孩子氣和少女青澀,點點滴滴,說不清道不明之意境,只得飲一口酒,細細品來,詭秘甜膩。
絞一撮發在指尖纏繞,她看他沉默不語,眉間微蹙,寒星一般眼眸灼灼看她,所有細節都不放過,那凌厲目光,仿佛將她心都窺測,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她靠在通徹的落地窗上,身後是汐川靡靡夜色,繁花似錦,一團團將她小小身體簇擁。
俊朗面目,雍容氣度,他有一副好皮囊,教女人心碎心死的好模樣,眼前不過淡漠一笑,便教人神魂顛倒,更無須說他金光閃閃好家世。
什麼氣質,什麼樣貌,統統鈔票堆出來,有錢,任誰都可以。
他在她眼中追尋那一絲隱匿的輕蔑,而仍舊背靠著玻璃窗,側過臉,靜靜看著窗外 片片剝落的霓虹,「我去洗澡?」身子卻不曾移動,仿佛已然與這閃爍的夜色融為一體,那紅得驚心的裙擺,是大廈頂端最亮一盞燈,血般絢爛。
他抬手看表,雙腳搭在茶几上,整個身子都陷下去,仿佛肩上重重包袱終於卸下,眯著眼長舒一口氣,又讓人沒來由生出幾分憐惜,只想伸手去,細細撫平他眉心褶皺,吻一吻他緊緊抿著的脣,涼薄的略顯蒼白的脣。
她已側過身子,半靠在窗上,側對他,卻聽他懶懶答話,說:「坐一坐。」
她藏起笑,抬眼看他,即便如此姿態,卻仍舊有攝人心魄之力,一顆心不小心便四處擺蕩,晃悠悠懸得老高。
嘴角畫了個弧,笑嘻嘻問:「程先生不想要了?」
程景行不答話,只說想吃什麼自己拿,便撂下她,兀自閉目養神。
屋子裡靜得駭人,仿佛兩人都入了定,連悉悉索索衣料聲都聽不見,這樣安靜,他幾乎沉沉入眠,模模糊糊聽見涼涼風聲,濕漉漉的海風吹來,仿佛能聞到海腥味。
蔚藍蔚藍一片,瑩瑩波光閃爍,日頭沉下去沉下去,一日日就這麼消逝,一輩子就這麼離散。
夢中女子一捧柔柔青絲,回眸時悱惻笑靨,不過一眼,卻是心驚肉跳,仿佛天地倒置,滄海橫流,一雙眼滿滿情意,只看得見她飄渺身姿,淡薄如霧一般。
消散,消散,最終手心空空。
夢靨駭人,不由得睜開眼,卻瞧見眼前繁華美景,美得人雙眼迷離,丟魂失魄。
那一襲紅裙,徐徐,如飄蕩在畫卷之中,遠遠望見她蒼白側臉,被風吹亂的長髮凌亂,一絲絲拂過面頰,他能看見,那是夜風悄悄來,細細親吻她的臉,她的脣,紅得耀眼的脣瓣,鮮艷欲滴的,早春的花朵,仿佛仍透著晶瑩露珠兒,水潤且飽滿。生來要待人采攫,等待,等待男人的脣。
而她面容恬靜,緊緊依偎著透明玻璃窗,將俗世紅塵緊緊擁抱,仿佛下一刻就要從窗口落下,呼呼風聲過耳,不過一瞬之間,被碾碎在這物慾城池之中。
心口緊縮,是誰在他心上狠抓一把。
這感覺似曾相識,卻又千萬年久遠,無從記起。只聽見怦怦心跳,一聲聲敲打胸腔。
「很喜歡?」程景行問。
七七回過頭來,雲一般柔軟的長髮微微浮動,真想捧在手心來,細細研磨。「不,只因程先生不肯給我一個青眼,就只好看看夜景打發時間了。」
女孩子嬌滴滴好聲音,叮叮咚咚如山泉一般,沁涼沁涼。
程景行指了指對面沙發,仍是吝嗇言語,不過一個字,「坐。」
七七保持微笑,努力做 愛崗敬業之典範。
點一根煙,墨藍色煙霧絲絲縷縷散開來,醇香靡靡。「十幾了?」
這回懶得遮掩,直白說,「快十七,離十八也不遠。」
他笑,僅僅稍稍彎起嘴角,連笑都不曾放縱。似乎覺得七七頗有趣味,便問:「今晚賣的什麼價?」
而她脣邊含笑,仿佛一切無關痛癢,或是已墮落到深處,半點尊嚴沒有,「六千,領班姐姐一千,螃蟹哥一千,經理那裡孝敬一千,王先生已經付過錢,算個高價。」
程景行道:「那豈不可憐,出人出力是你,最後只得個半數。何必答應?唱唱歌不好?」
真是一副道貌岸然虛情假意醜面孔,七七撥了撥流海,掩過方才眼中不以為然鄙夷顏色,笑笑說:「先生不知道,夜場裡跑,賣唱賣笑,又不是電視劇裡冰清玉潔窯姐兒,能真賣藝不賣身?但凡是個女人,沒人幫著,遲早要出來賣。不願意?自然有辦法讓你願意。既然結果一樣,又何必掙扎受苦,不如順了老闆心意,一撥人分分錢,大家開心。再說了,多久才能遇上程先生這樣頂尖的人?第一次賣給您,那就是我七七的造化。」
程景行皺著眉,諱莫如深,七七卻窺見他眼中厭惡,仿佛她不該是這般妓 女做派,七七心底嗤笑,難不成真要當了婊 子立牌坊,做那冰清玉潔窯姐兒。
是她,是她自己,將尊嚴踩在腳底,碾碎了,再撲向這不可抵抗的世界。
她理了理頭髮,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知道,程先生是潔身自好的人,帶我來不過是因為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時間差不多,不耽誤程先生休息,我先走了。」
說話間已站起身來,紅色裙擺飄過他眼角,又貼在那白生生的腿上,輕輕撫摸,如男人粗糙有力的手。
他捏了捏眉心,心潮起伏,已有欲 念洶涌,一層層浮上心頭。
經過他身旁,墻上的掛鐘走到十二點整,七七回頭去看那片繁華夜色,口中默默叨念。他只看見她紅脣闃然開闔,聽不清聲音。窗外煙花一朵朵絢爛開放,紅藍青紫,許許多多顏色,許許多多面貌,一簇簇倒影在她琉璃剝光的眼中,一朵一朵,開出深深絕望,是到死的黑暗,明明一片繁華,在她眼中,卻只看得見城市漆黑角落。
她沉寂模樣,真如他人說,似一朵風中百合。
她回過頭來,翦水雙瞳,映出他的剎那失神,只聽見她說,「中秋快樂。」
緩緩,如一帶溪流,輕輕流過。
煙火迷亂,迷亂他的眼,身不由己,猛然驚醒時,早已被那一雙水靈靈霧濛濛的眼睛蠱惑,仿佛陷入魔障,伸手去掐抓住她纖細手腕,他不知,不知為何發了狠勁,狠狠將她抓牢,幾乎想要在此刻將她捏碎。
她不敢掙脫,今夜他是她的主,不能把上帝得罪。
她在他眼中窺見澎湃的欲 望,心中一驚,周身冰涼,躲不過,終是躲不過。本以為料定如此,匆匆來,匆匆走,他這大城市來的上等人,英偉又多金,自是不缺女人,更重要是自命清高,必然是嫌她下賤,不願碰的,誰知仍是躲不過。
而他終於在她眼中看見那深深恐懼,竟滿意地笑起來,鬆了勁頭,輕輕揉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沉沉道:「洗乾淨。」
自知終不能倖免,又有什麼可怕。
她輕輕笑,輕輕笑,笑出一朵帶血的花。
點點頭,往浴室去。
這浴室真不錯,比小街裡任何一間屋子都好。瓷磚很滑,浴缸很大,香波很香,鏡子裡女人哭花了妝,好生醜陋。
很好,一切很美好,比起夜場裡姐姐們的第一次好太多。
但願他不是變態。
程景行站在七七戰站過的地方,低頭抽煙,俯視著窗外比之戩龍城相去甚遠的景色,任這邊陲海風,將所有陰郁吹散。
嘗一嘗,嘗一嘗,好似台子上一盤鮮菜,嘗一嘗,又何妨?
阿佑蜷著身體,躺在濕潤泥土中,一動不動。
人人都罵他傻仔,還要來踢上兩腳,好痛快。
不多時,又笑嘻嘻都散了,零零落落只剩下他,還有今夜星光,璀璨迷離。
傻仔,真是傻仔。